第一百九十章 慈心二

第一百九十章 慈心二

秦鈺孤單地坐在空蕩蕩的正堂,透過窗戶照進去的明亮的光芒,也無法讓他看起來暖和一點點,明明才十來歲的孩子,卻暮氣沉沉,看到秦瑄,眼珠稍微轉了轉,卻沒有絲毫行禮的表示。

哪怕是對這個兒子引起了一場差點兒給大乾帶來莫大災難的政變感到極度不滿,秦瑄畢竟身為父親,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這個兒子就這樣消沉下去,直到死亡。

說到底,秦瑄性情中固然有他冷酷無情的一面,但本質上並不是那種毫無人性的唯我獨尊的冷血之輩,至少對於自己的子女,他還有一顆作為父親的柔軟之心。

秦瑄沒有擺什麼皇帝的架子,他伸手拽過一把椅子,直接坐在了秦鈺的對面,兩人相距不過半丈距離,父子倆從未像現在靠得這般近過。

秦鈺的心頭遲鈍地浮起了一絲迷茫,他不是很明白秦瑄的意思,他在冷靜地等著秦瑄的宣判。

但為什麼,父皇卻擺出了似乎要長談的架勢?

有很多情緒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就比如現在,秦鈺縱然思維已經停擺了很久,卻還是本能地感覺到,父皇,似乎沒有賜死他的意思?

在他被動地做了那麼可怕的事情后,父皇,仍然不會賜死他么?

秦鈺在近些年裡,實在是經歷了太多,無論是母逝,地位轉變,宮人漠視,外族插手自己的生活,到不經意間被自以為的親人利用,這一切,都導致了一個原本有些呆萌天真的孩子,直接如同麥芽糖一樣,從一團軟乎拔成長長的一條,變得「成熟懂事」起來,而這樣的成長,雖然迅速,可也伴隨著深重的疼痛,淤積在心中,他甚至常常覺得自己已經未老先衰了。

但對於秦瑄而言,如今的秦鈺還是太嫩了,因為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他的精神顯然進入了一個可怕的誤區,誤解了皇室的寒意,誤解了他這父皇的苦心,誤解了他的未來他的命運,直把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境地。

秦瑄覺得,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秦鈺變成這樣,自己還是要負一定的責任的,假如他現在只是簡單粗暴地處罰了秦鈺,又有什麼意義呢?

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親手殺了兒子,但若是秦鈺一直不明白事理,不放下心頭的不甘,那他就還是會惹出事情來,自己不可能次次都對他網開一面。

最終,他先挑開了話題,「你恨不恨父皇?」

秦鈺一怔,萬萬想不到,父皇第一句話居然是問這麼個詭異的問題。

恨嗎?

有一度是恨的,恨他賜死了母妃,恨他對自己不好,恨他身為父親卻從未讓他感受過父愛,恨他心偏到天上去眼中只有一個四弟……

後來慢慢不恨了,因為他覺得,大抵身為皇家人,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他只是結束了短暫而幸福的童年,長大了而已,長大了,可不就要經歷大人才會去經歷的失敗挫折,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然而當他坐在宮外那個寥落得不像家而只是個容身之處的皇子府中,親耳聽見外公嘴裡的野望,親眼看到外公眼中的野心,他忽然就明白了。

除了那個已經去世的母親,沒有誰會無條件地對他好,如果他總是做出一些讓父皇失望的選擇,父皇又怎麼可能一如既往地對待他?T抱怨父皇變了,卻未發現,自己的變化才更大,不再真心對待父皇,父皇那麼厲害的人,怎麼會感覺不到?

哪怕是親人呢,感情也是需要相互付出的,比起始終恭恭敬敬對待父親的他,父皇更喜歡會撒嬌會孺慕他的四弟,完全可以理解。

似乎是想了很久,又似乎很多念頭只是在腦中一滑而過,最終,秦鈺搖了搖頭,「我不恨,……不知父皇準備如何處置兒子?」

秦瑄反問道,「你希望朕怎麼處置你?」

秦鈺微微一怔。

「你是希望我處死你,狠狠地懲罰你,好減輕你心中的愧疚?或者是饒了你,替你遮掩你所做的,就如同你出宮前那樣,然後我們繼續若無其事地扮演父慈子孝?秦鈺,告訴朕,你希望朕怎麼處置你?」

秦鈺渾身都抖了起來,秦瑄尖銳的一連串反問,最終讓他麻木的靈魂都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那種比父皇的失望還令他害怕的,是父皇不曾對他失望,而他卻總是一次次突破父皇的底線,從來不曾做對過的事實。

真的是,太可怕了。

「父皇……」秦鈺眼睛酸澀,心被攪得血肉模糊,不由自主地留下了兩行眼淚,沖刷著他心頭那海濤般一浪接著一浪湧上來的悔恨,他的思緒糾結成了一團亂麻,幾乎狂亂地語無倫次起來。

「父皇,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總是做錯,總是不理解你的苦心,我就是個廢物,為什麼還活著呢?為什麼?」

「啪——」一個重重的巴掌,落在了秦鈺的臉上,阻止了他無望的崩潰。

正堂里一瞬間安靜下來。

秦鈺捂著紅腫的面頰,獃獃地看著父親——哪怕是他出宮前做了那樣可恥而拙劣的陷害之舉,父皇也沒有打他,如今,父皇居然打他了?

「我秦瑄的兒子,從來不是孬種,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你做錯了,朕還沒有罰你,你就先膽怯崩潰了,你可真有出息!」

秦瑄神情冰冷,又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他不打算讓秦鈺成為繼承人,就是考慮到秦鈺的性格不行,可是再不行,也不能差到如此地步,他絕不希望看到,秦鈺長成個一點點事情就能壓垮內心的懦夫廢材!

秦瑄覺得,與其遮遮掩掩地教訓秦鈺,不如就揭開那層窗戶紙,真真正正、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考量全部說明白,如果到了這個地步秦鈺還不明白自己放棄他的原因,那麼,他會養著這個兒子,但也僅僅只是養著,哪怕廢了他,也絕不給他一絲出頭的機會!

「朕縱然遠在蒙城,也能查出你外公的作為,知道他沒有經過你的認可便徑自利用你的名聲喊出『清君側』的口號,你和你外公每日都會相處,居然對此事毫不知情,你不覺得自己無能嗎?你死活要爭奪儲君的位置,卻連身邊發生如此大的事情都沒察覺,你有什麼能力做上皇位,和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周旋對抗?」

「我……我……」秦鈺張口結舌,暈頭轉向,似乎聽懂了秦瑄的話,又彷彿處在雲里霧裡。

「你以為做上皇位就意味著至高無上?你只看到皇權的輝煌璀璨,你看到皇權代表的責任了嗎?大乾地大物博,擁有三十六省,七十二興盛繁華府城,更有萬萬黎民百姓,他們過得好不好,全在於能不能遇到一位為他們著想的皇帝,秦鈺,你連身邊的小事都管不好,你還有自信能管好這一切嗎?」

秦鈺就如同是怒海中的一葉扁舟,被秦瑄洶湧而來的氣勢壓迫得飄搖不定,那狼狽茫然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這時,秦瑄突然話鋒一轉,收斂了迫人的氣勢,一瞬間又恢復了寬和優雅的作風,淡淡地道,「倒是你最後,能夠當機立斷,賞了嚴老兒一杯毒茶,有幾分朕的風格,沒墮了皇家的威名——對於想利用皇家的那些宵小,無論他是誰,都無需手軟。」

直到這時候,秦鈺才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帶著三分羞慚以及不確定,「外人都說兒子毒辣,六親不認……」

「那種狼心狗肺的親人,認來做什麼?」秦瑄打斷他的話,認真地道。

他雖然任命了嚴賊做秦鈺的老師,卻不代表他能容忍對方挑撥他們的父子關係,最後更打著秦鈺的名號,對皇家起了不軌之心!

就算這不軌之心是被那緹和喬清池一手挑唆起的,但動了就是動了,秦瑄對兒子可以寬容,卻不代表他會寬容外人,一個想要謀逆推翻大乾統治的人,誅十族也不為過!

秦鈺卻不知秦瑄的心中在轉著如何血腥的念頭,在被秦瑄肯定的那一瞬間,他只覺得眼眶熱辣辣的,剛剛咽回去的眼淚,又有了流淌的趨勢。

「我早就認命了,」許久之後,秦鈺終於痛哭出聲,「我認命了,我本來就不喜歡那個皇位,從來也沒想過當皇帝。我只是不甘心,只是想讓父皇多看看我罷了,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逼我?」

因為你的軟弱,讓人覺得可欺——秦瑄在心中默默地道,看著這個幾近癲狂的兒子,心中既憐惜又厭煩,既心疼又惱怒,那種父親面對不爭氣兒子的複雜心情,真是語言難以形容。

不過,也好,能夠發泄出來,人就活過來了,活過來了,該處罰處罰,該放過放過,他不想再浪費時間,如果秦鈺還不開竅的話。

放任秦鈺借著痛哭宣洩自己的情緒,一時間,屋子裡只聽到秦鈺的哭聲,外面有李連海守著,秦鈺的內侍小喜子雖然擔心主子,卻是想闖也闖不進來的,只能在原地干著急地轉圈,如同一頭被蒙著眼睛拉磨的小驢子。

秦瑄等秦鈺慢慢停止了痛哭,平復了雜亂的情緒,才淡淡地開口。

「你知道你二哥現在在哪裡嗎?」

秦鈺微微一顫,低著頭沒有說話。

秦瑄的視線自上而下地審視著他,很是嚴苛,秦鈺的身影更加僵硬了。

半晌,秦瑄翹了翹嘴角,似無意地道,「朕送他在玉山老人那裡習武,玉山老人是玄心派的太上長老,地位超然,且半隻腳已經踏入宗師境,是秦國師、朕、貴妃三人以下的第一人,教一個毛頭小子實在有些大材小用,不過誰叫秦釗出自皇家呢,身份過高,玄心派也不敢得罪,只能認了。你二哥在那裡過得不錯,就是一個人孤單了些,朕本想讓你和你二哥去做個伴,只是看你的樣子,似乎不願意……」

「不,兒子願意,兒子願意!」秦鈺倏忽抬頭,大叫著打斷了秦瑄的話,生怕秦瑄改了主意!

「你當初可是十分抗拒的。」秦瑄淡淡地道,「如今你願意了,說不定過兩日又改變了主意,秦鈺,做人不可剛愎,不可貪心,不可善變。朕最後給你再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去和你二哥作伴?不再改變主意?」

秦鈺認真地點了點頭,雖然那雙紅腫的眼睛完全襯托不出嚴肅的氣氛,他神情中透出羞慚和釋然,「我不是那塊料,就不掙了,掙來了我也當不好。父皇願意饒兒子一命……兒子……兒子……兒子定然好好學習武藝,將來,就像秦國師那樣,守護我大乾的江山!」

說到最後,秦鈺的聲音中透出些許哽咽。

但秦瑄並沒有被秦鈺的這番話打動,只是回以端肅冷硬的神態,「朕不會立即相信你,只是時間會證明一切,希望你好自為之!」

秦瑄站了起來,逆著光的高大身影,給秦鈺造成了壓迫得幾乎窒息的錯覺,語氣冷冷淡淡,「你收拾收拾,明日就走。你犯了如此大錯,朕也不可能毫無表示,否則豈不是讓人覺得,反咱們秦家的江山很容易?反正秦家人軟弱,就算最後失敗了,也不會對造反的人做什麼可怕處置,所以,就肆無忌憚地去造反吧,謀逆吧!」

秦鈺臉皮通紅,轉而又變得蒼白,他再如何無知,也明白這次政變產生的可怕影響,遠遠不是眼前短暫的時間能夠撫平的。

秦瑄見他想明白了,才繼續道,「所以,朕會對外宣布,將你於玉碟上除名,貶為庶人,逐出京城,從此你就不再是秦家人!」

秦鈺將下嘴唇咬得發白,聽完秦瑄的處罰,簡直覺得輕得不可思議,他滿心羞愧,心悅臣服地跪了下來,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低聲道,「兒臣謝父皇寬恕!」

秦瑄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到門口。

秦鈺眼看著父親就要跨出門,心頭猛烈地掙扎著,最終,想起逝去的母妃,想起飲下毒茶的外公,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儘管難以啟齒,還是低聲開口求情了,「父皇,兒子不肖——想向父皇求一個恩典。」

秦瑄頓住了腳步,轉身看向他,神情莫測,「說吧。」

秦鈺生怕自己沒有勇氣說太多的話,一鼓作氣地道,「兒臣在外公臨終前,答應他給嚴家留一絲血脈延續香火,兒臣,兒臣有個表弟,剛剛出生,兒臣想帶他離京……」

秦瑄打斷他的話,「秦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秦鈺艱難地點了點頭,看向秦瑄,神情中充斥著隱痛,羞愧,卻也堅定不移,「兒臣知道自己僭越了,只是,兒臣打算將這個表弟抱到京城外,在玄心派山下找個人家養著,不會讓他習武,也無需他姓嚴……」

「既然你已經打算好了,朕允了你便是!」

秦瑄並沒有駁回兒子的這個請求。

然而,出了皇子所,秦瑄立刻冷聲吩咐梁松,「去查查嚴家那個小兒。」

斬草不除根,不是他秦瑄的風格,但秦瑄也不願意失信於兒子,只希望嚴家那個小兒不是聰明伶俐的。

梁松領命去了。

秦瑄準備去養心殿,走到半路,只覺得心頭愈發煩悶,越走腳步越重,到了養心殿門口,停了停,他連殿門都沒進,轉身又離開了,沿著養心殿右側進了後宮,在李連海完全不意外的眼神中,徑直便往永壽宮去。

不一會兒,永壽宮東偏殿便傳來了歡聲笑語,李連海聽到自家從皇子所出來就一直綳著臉的主子連連大笑,開懷至極,他暗自嘖了嘖舌,心道還是貴妃母子有辦法,難怪主子爺將這母子當成心尖子,一個整日讓他發愁鬱悶,另一對就是十足十的開心果,隨便換個人,心也得偏了。

他忍不住悄悄伸頭往裡面看了看,據說這裡是貴妃主子布置給四殿下玩樂的地方,裡面各式各樣連他這樣見多識廣都不曾見識過的玩意兒,唉,四殿下有這樣一位母親,真是太令人羨慕了!

嗬——

李連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只見屋子裡,他心中高貴無匹的九五之尊,此時正跪在地毯上,俊容上充滿寵溺的笑容,四殿下則膽大包天地趴坐在皇上的龍背上,驚險地東倒西歪,卻興奮得小臉紅彤彤,眯著那雙酷似皇上的眼睛,嘴裡大聲喊道,「駕,駕,快,爹爹,快……」

李連海猛地縮回了腦袋,只覺得心都蹦出了嗓子眼!

他在一瞬間下定了決心,以後一定要緊緊地、牢牢地抱住貴妃母子的大腿,絕不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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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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