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求見
秦瑄在永壽宮小睡一覺后,神清氣爽,只覺得連日來的疲憊煩擾都一掃而空,有種一切壞事都已經過去了的錯覺,不過顯然老天爺並不那麼疼愛他。
隨意地用了一份不那麼甜的點心,就聽到李連海前來稟報一個令他心情陡然糟糕的消息。
文楚押送著那緹和金老頭到達京城了。
只不過,他不是平平安安回來的,而是帶著一身傷回來的。
「受傷重不重?有沒有請太醫去看看?」
「回皇上的話,文將軍受傷不是很重,已經請太醫包紮過了。」李連海弓著身子回話道。
秦瑄點了點頭,本來他對於路上是否有人伏擊救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否則他幹什麼為了節省時間而先行一步?就是怕路上的這些麻煩耽擱了時間。
那緹和金老落在他手上,現場有那麼多各國的高手,不可能瞞得下去,自然也有忠心愛國之士拚死救人。
這一點,文楚也很明白,機遇總是伴隨著危險,他知道秦瑄將人託付給他,是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但也有可能讓他徹底栽進去,翻不了身,只是為了那萬一的翻身機會,他也不會不把握住。
好在文楚身邊帶著秦瑄留下保護他的人,更有熱心的大乾高手沿途護送,他沒被重傷,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只是,想起那緹,秦瑄剛醒來時的輕鬆愉悅也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容昭坐在他對面,也皺著眉頭,畢竟那緹是國主,那金老頭也是北穆的支柱,她自然明白文楚帶著一身傷回來是怎麼回事。
「真是膽大包天,國內還是一團亂麻,還能分出人手救人,那緹這個女兒生得也不算糟。」秦瑄似笑非笑地道。
「皇上怎麼確定只有南疆文瑪公主的人?那金老頭勢力也不小。」容昭側頭問道,難道皇上有什麼後手?
「那金老頭在北穆有一個府邸,相當於咱們大乾的山門,他的人手基本都集中在此處,而他本人比較孤僻,將手中幾乎全部的資源都砸給了耶律貴佑,將他捧成宗師,自然會引起他人不滿,所以,他真正親密的人並不多。鎮國公的孫子一頓炮轟,將偌大的王庭轟成飛灰,自然也包括金老頭位於王庭王帳隔壁的府邸,他那些本就沒什麼報仇心的手下……如今唯一可能為他報仇的耶律貴佑正因為武功被廢以及繼位的問題焦頭爛額,因此真正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人的,只可能是完全繼承了那緹勢力的文瑪公主了。」
只是,秦瑄不用想也知道文瑪如今的處境十分不妙,她不是應該把全部精力都放到維護自己的地位不被其他野心者推翻嗎?
無論文瑪有多少缺點,並且與大乾還是敵對關係,但對於這個不顧一切救父的女人,秦瑄還是給予了一定的尊重。
養心殿里,秦瑄見到短短時間就瘦了一圈的文楚,心中也有些感慨,「你做得很好,朕就知道你小子行!」
除了武力不錯腦子一流的文楚,秦瑄當時還真找不到值得信任且交託任務的人,事實證明文楚也沒有讓他失望,從蒙城到京城短暫卻殺機重重的路,他走得驚險,但到底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文楚眼圈一紅,有皇上這句毫無距離感的親近話語,他就覺得這些日子的提心弔膽殫精竭慮值了。
「皇上寬宏大度,給了臣戴罪立功的機會,臣若是再搞砸了,無需皇上說,臣也無顏面見皇上了!」文楚態度坦蕩而真切,並沒有掩飾自己的錯誤,苦笑道,「好在托皇上洪福,總算完成了任務,沒有辜負皇上的信任。」
秦瑄心中最後一點因為元泰被擄而對文楚產生的遷怒之意,也隨著文楚這略帶苦澀惆悵的笑意消散了。
他遷怒文楚是人之常情,即使他性情足夠平和,但畢竟是天生的上位者,從嫡子、太子、皇帝、一路順順遂遂地走來,階級觀念在他心中已經根深蒂固,絕不可能因為和文楚從小作伴的情義,就會把文楚看做平等的人,產生如同兄弟一樣的情誼,而他的小兒子,同樣是主子,在文楚的地盤弄丟了主子,再多的情誼,也抵不過他的過失。
然而如今容昭和元泰都平安回到他的身邊,文楚這位打小一起長大並且始終對他忠心耿耿的伴讀的好處自然也就重新浮現在他心頭,想起文楚從小為他挨的板子,被他的兄弟使下的無數絆子,甚至為了替他掌握住邊疆的兵權,一去七年,他大兒子都十幾歲了,文楚卻連個正妻都不敢娶,還不是怕戰死沙場,愧對妻兒?
儘管,時移勢遷,很多感情已經不像最初那麼純粹了,但總比後來者更多一份歲月沉澱后的溫情——秦瑄深邃的眼眸中泛起了淺淺的溫度。
「路上到底是什麼情況?」君臣淺淺地交流了一番感情,秦瑄方才開口問起自己關心的話題。
說到正事,文楚立刻嚴肅起來,沉聲道,「回皇上,臣心知南疆或者北穆不大可能會按兵不動,所以便準備了四路人馬,分別從四個方向出發,臣和沙原國主喬裝成商隊跟隨其後,開始幾天還算風平浪靜,後來那四支隊伍都遭受了伏擊,雙方各有損失,那些人知道中計,就排查了過來,前後總共十三批人馬,有南疆高手自發組織的,亦有南疆內廷的高手,還有一些卻是海外的散人浪子。臣無能,雖然做好了準備,還是受了些傷,好在沒有讓他們將人劫走。沙原國主亦受了內傷,且他身份敏感,所以護送臣至京城門口便回國療傷了,臨走前托臣向皇上問好。」
秦瑄聽完文楚輕描淡寫的話,心知過程定然驚心動魄,兇險萬分,只看文楚雖說受傷不重,卻神色慘白虛弱的狀態,就能說明其中到底如何危急。
同時,秦瑄心中也感念沙原國主白石仗義重諾,到他這個層次,信奉的是「沒有永遠的敵人或同盟,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樣的政治「真理」,但白石顯然打破了這一「真理」——自從他宣誓與秦瑄結盟后,這麼多年未嘗做過一件於大乾不利之事,甚至時有伸手相助的情義,卻是難得的誠信君子,令人欽佩。
「也是朕疏忽了,那緹那等詭計多端膽大妄為的人,怎麼會規規矩矩地和朕比武?總要鬧出些陰謀動靜才罷休,朕都防不住他,何況你呢!沙原國主那裡,朕自有酬謝。今次你辛苦了,朕讓人替你收拾了文府,你先養好了這身傷是正經。」
文楚感激地跪下重重行了一禮,「臣多謝皇上恩典!」
秦瑄沒有當場宣讀對文楚的封賞,但君臣二人心中都有數,若是秦瑄念舊情,賞文楚一個侯爵並不為過,若秦瑄吝嗇些,文楚起碼也能撈個伯,打拚了這麼多年,撈來一個爵位,也不算差了。
只是這樣的封賞不可能只針對文楚一個,此次政變中立功的不在少數,比如高衛、葉俊卿,還有鎮國公那個彪悍的小孫子,自然是等一切塵埃落定后再一同封賞。
但文楚調動回京的事實卻是立即就會兌現,也就是說,這趟回來,文楚已經無需再回蒙城了。
對這個結果,文楚打心底是歡喜的,在外面防備北穆整整七年,雖然容易積攢戰功,但他也確實累了,他不年輕了,又何苦再和那些新生的小將們爭奪戰功?再說,數十年內,北穆都再無一戰之力,蒙城作為邊塞的重要性顯而易見會被削弱,他還守在那裡吃沙子幹嘛?
秦瑄身為帝王,不會不明白這些,所以他調文楚回京,是實打實的恩典,而不是明升暗降,剝奪文楚的兵權。
送走文楚前,秦瑄賜了一瓶靈泉藥水給了文楚,文楚久不在京城,並不知道這種藥水如今在權貴中的貴重程度,非帝王心腹器重不可得的情況,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於秦瑄如此關心他的身體而感激涕零。
一回到文府,他就服用了半瓶,雖是稀釋了很多倍的東西,對於從未接觸過此物的文楚而言,也是堪比靈丹妙藥的存在,一身的傷勢,本需要大半個月才能痊癒,如今連五天都不到就結疤了,原本肺腑間遭受的創傷,癒合得更早,最令他驚喜交加的是,他停滯已久的功力居然有了鬆動的跡象!
他一回來,作為最親密損友的葉俊卿自然是登門拜訪了,結果卻面對這讓他意想不到的喜氣洋洋局面,心頭那一點同情文楚經歷坎坷差點被皇上厭棄的心情,頓時化作了羨慕嫉妒恨。
「你知不知道這玩意兒的金貴?」葉俊卿瞪了暴殄天物一口氣喝了一半的文楚一眼,滿臉恨鐵不成鋼,「五滴就夠你治好那一身皮肉傷了,再加五滴,啥內傷肺腑傷都治好了,等你傷好了再服用,這一小瓶你用到宗師以下綽綽有餘,結果你現在就活活用了半瓶,身體不好既吸收不了,剩下的完全浪費了!敗家子兒!」
文楚驚呆了!
他知道這是好東西,但不知道這東西這麼好啊!
「對於武人而言,這藥水能提高功力,治好所有暗傷,而對於普通人來說,可以治療病痛,延年益壽,對於女人來說,可以調養身體,恢復青春美貌,效果立竿見影且無副作用,你想想這東西到底有多珍貴!京里的權貴王爺老大人們為了得到皇上賞賜這一小瓶藥水都快打破了頭,想千方設百計地討好皇上,讓皇上滿意,你不過就撿了個現成便宜,就得了一瓶,還不知道珍惜。」
葉俊卿不是個善言多言的人,但此刻,他這話里的酸溜溜味道,都快瀰漫了整個屋子,文楚豈會感覺不到?他眼珠一轉,飛快地收好剩下的一半,然後才笑眯眯地道,「原來是這樣的好東西,那你天天跟在皇上跟前伴駕,肯定也弄到了不少吧?」
葉俊卿臉一黑,文楚可真是「夠朋友」,哪壺不開提哪壺——就算文楚多年不在京城,不注意一些京中發生的小事小細節,但哪個外放的官員不關注皇上的一舉一動,就憑他們三人一起長大,文楚不關注皇上和他才怪!
對於他和皇上差點君臣離心的隱秘,他能不清楚?
既然明知他差點失寵於皇上,現在偏偏這麼說,豈不是在故意戳他心窩子?就知道這笑狐狸本性難改!
當初皇上的確賜給過他一小瓶,當年他就憑著這瓶藥水功力升到了頂尖水準,成為名符其實的半步宗師,只需要再多一瓶襄助,他突破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所以他都打算好了,來年一定要更拼更努力地跟上皇上的步伐,立下功勞,好有臉向皇上求葯。
可惜,世事難料,誰知道南巡之路上會發生那緹擄人之事,誰知道他會對那位早就認識的貴妃起了隔閡之心,就這麼一步之差,他誤入歧途,差點就斷送了自己的前途和未來!
如今好容易才重新挽回皇上的信任,他雖然立下微末功勞,卻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放肆,更沒有求葯的勇氣,只好望著文楚的藥水眼饞。
不過,都是一起長大的,誰不知道誰啊,文楚一看葉俊卿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二話不說就把藥水藏起來了!
開玩笑,這些年,他一心守城拒敵,手上的功夫已經落葉俊卿那麼多了,再讓葉俊卿往上突破,兩人差距越來越大,還能不能讓人愉快地做朋友了?
如今,他才是最需要這藥水幫助他追趕昔日小夥伴們步伐的人,他才不慷慨無私呢!
眼見從文楚這裡怎麼也掏不出來藥水,而「宗師」兩個大字就在他面前晃悠可就是摸不著,氣得葉俊卿仗著身手狠狠胖揍了文楚一頓,神清氣爽地蹭了頓飯再揚長而去。
兩人之間多年未見產生的隱約的疏離感,也在這場單方面痛毆的打架以及一頓不怎麼精緻的飯菜中消除得乾乾淨淨。
秦瑄自然也接到了暗衛的情報,知道自己的兩個幼年玩伴幼稚地打了一場才恢復額以前的友誼,不過置之一笑,
轉身吩咐梁鬆快馬加鞭給白石也送去了一瓶沒怎麼稀釋的藥水,白石卡在宗師境界太久,實力已經足夠,就差那一個捅破厚膜的契機了,但願這瓶藥水能幫助他突破,達成心愿,也算是他對於沙原國主堅守盟約的真誠酬謝。
秦瑄卻不知道,他這種「恩怨分明」的處事方式,卻暗合了修真界中因果之說的本質,對於他這種半隻腳踏進修真界的菜鳥而言,乾淨清爽的因果關係,十分有助於他境界的提升,只是他目前境界太低,感受不到這份好處罷了。
但隱隱約約地,他似乎也有所感,所以做事時,總是下意識地遵守這份堂皇正道的規律。
……
詔獄的最底層牢房裡,關押進了兩個貴重的人物。
詔獄是秦瑄仿十八層地獄所建,全部埋在地底,越是往下,越是罪行嚴重犯人所去之處,雖然沒有十層,只有八層,但其固若金湯的程度,絕非刑部天牢那等地方可比。
當初的真假寧妃,都曾有幸在這詔獄走過一趟,只不過她們只有資格進入第一層罷了。
詔獄的最底層,第八層,整個牢房不過區區三間,全部是由摻有隕鐵的千鍊鋼鐵所制,做成鳥籠形狀,堅硬無比,連大宗師也插翅難飛,而從它建成至今,卻從未「住」進去過一個人。
而今年,裡頭送進了兩個大人物。
金老頭頭髮花白,臉上溝壑縱橫,老人斑布滿全身,身形乾癟瘦小——他原本就已經壽元無多,外表仿若五六十歲的鶴髮童顏全靠深厚的內力撐著,如今驟然失去了內力,便迅速「枯萎」下去,短短几日,外表便如同民間百旬老人那般,仿若松間最尋常的干樹皮。
他原來準備在臨終前,採用「醍醐灌頂」的方式,將一身內力都傳給耶律貴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雖然奄奄一息,但一身功力卻不復存在,而他屬意的繼承人耶律貴佑也幾乎可以說是廢人了。
金老頭先是失去功力,再次親眼看到徒弟被毀,最後也聽到北穆王庭被炸飛的消息——他的府邸自然也不可能倖免——因此他已經徹底絕望,臉上死氣沉沉,完全沒有再活下去的慾望了。
倒是那緹,雖然同樣失去了功力,但他本身足夠年輕,底子足,且幾次三番地得而復失,失而復得,早就練就了強悍的接受能力,因此輕易不會被壓垮。
所以表面上看,他除了有少許疲倦之色外,並無多大變化。
他甚至還有閑心向那渾身流轉著血腥煞氣的獄官要吃的,「本座餓了,先上幾份酒菜吧,想必秦帝千里迢迢將我們帶回來,不至於讓我們餓死。」
那獄官早就接到吩咐,也不和那緹說話,對那緹的要求,不離譜的都可以答應,離譜的,他再往上報就是。
那緹從來都不是什麼善茬,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要一份酒菜,就試出了秦瑄沒有殺他和金老頭的心思,唇畔的笑意不由得加深,神態更加悠然起來。
很快地,獄官就後悔自己之前給予了那緹予取予求的印象。
酒足飯飽,那緹絲毫沒有在敵人家地盤坐牢的覺悟,悠然地對獄官笑道,「請轉告秦帝一聲,本座希望能見你們那位璟貴妃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