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章 思宗
雲歷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六日,皓月當空,霜凝大地。
紫禁城內,前不久剛剛完竣的三大殿-皇極殿、中級殿和天極殿高高坐落在三層漢白玉的丹墀上。在月華清冷的光輝里,高高聳立的三座大殿顯得更加森嚴威風。
三道長長的暗影,遮蔽著空曠靜謐的皇宮廣場和通道,合著天寒,合著地凍,合著無數的冤魂,這裡比被鮮血浸泡的萬古魔殿還要陰森可怖。
三大殿原名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是歷代新皇帝登基的地方。神帝末年失火,三大殿徹底燒毀,而後便常年廢棄,使得光宗和德宗皇帝只能委屈在文華殿舉行登基大典。
德宗皇帝登基五年後,大太監秦檜賢主持重建,歷時兩年又七個月,三大殿竣工。
三大殿竣工后不過一個月,德宗駕崩,新君思宗季由檢登基。
思宗在三大殿氣氣派派地登基,權傾朝野,爪牙遍及宇內的九千歲也樹倒猢猻散,好日子終於混到頭了。
京城內外,人人俱覺乾坤宇宙為之一清,日月星辰為之重郎,即便季由檢自己也認為這份時間上的巧合是預示著新朝氣象的大大吉兆。
否極泰來,萬象更新。
巡更守夜的宮女搖著串鈴,叮鈴鈴……叮鈴鈴……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伴著鈴聲,靜夜裡傳來了長長的,不聽縈繞在夜空里的叫喊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夜過子時,朗朗的明月上忽然遮上了一勾黑影。黑影漸漸地越來越大,最後蒙住了所有的光華。
看見的人都知道:月食了!
按照習慣,每逢遇到日食、月食和災異,就被認為是上天在示警,當今皇帝就一定有什麼過失,需要反省。
月食很快過去了,明月的光輝重又朗照大地,紫禁城又沐浴在如水的月華里。
月食是一種有規律的自然現象,雖說皇帝須要反省,但不論皇帝還是大臣們,其實都並不在意,但災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五更時分,月食之後,天定門飛檐外又出現了奇異的天象。
先是東方出現一抹魚肚白,接著馬上又呈現濃厚的黑紅色,不多一會兒,半個天空金光萬丈,繼之漫天就似被陰紅的鮮血覆蓋了一樣。
紫禁城的瓊樓殿閣被染得似血橫流。
這是怎麼啦?看到的人無不感到莫名的恐慌。不管民間傳說或是術士的**,這是意味著天將大旱,而且還是戰爭的預兆。
又是上天示警,是一連兩個上天示警!
上天示警的報告,經過層層傳送,最終到達思宗皇帝親隨司禮掌印太監萬和鳴手裡。
萬和鳴是思宗皇帝從信王府帶過來的舊親隨。
秦檜賢雖已被暗中處死,但宮中一定還有他的殘餘勢力,即便沒有,思宗也信不過這些人,於是信王府整個搬進了皇宮大內,男女奴婢全部換了新人。
萬和鳴伺候這位主子多年,他能從主子聲音里的些許變化知道主子心情如何,他知道稟報這類事情很難討好。
萬和鳴一路打著腹稿,來到了主子的寢宮貞清宮。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萬和鳴猛然記起,今晨是日講的日子。
所謂日講,是帝國定製,做皇帝的除了節假日,大典禮和逢三、六、九的長朝以外,每天都要讀書。日講時,一般是由內閣和翰林學士為皇帝朗讀和講解《四書》、《五經》和《通鑒》、《祖訓》之類的經史著作。
日講必然沒有鬥雞走狗,數銀子,玩女人,做木匠活有趣。枯燥無味,一坐幾個時辰的日講自然得被懶惰貪玩的皇帝廢除,但思宗皇帝自登基以來,卻寒暑不輟,日日堅持。
此刻正是日講之時,萬和鳴頓覺肩上一輕,現在他只要如實稟報奇異天象的經過既可,至於主子要問什麼,自然有學識淵博的老夫子替他作答。
思宗皇帝高坐在龍案後面。
季由檢今年二十四歲,像季氏家族的大多數成員一樣,身材不算高大。也許是母系遺傳因素的影響,他和哥哥德宗一樣,身材都不像祖父和父親那樣肥碩臃腫。
高祖季方雷的臉盤被稱之為五嶽朝天,有人曾戲之曰,下雨天得低頭走路,否則鼻孔會淌進雨水。如今,到了季由檢這一代,已經削為平川,反倒顯得清癯俊秀。
唐學將講了一段《孟子》,接著由另兩位閣臣周勛儒和劉兆基講解《通鑒》。
萬和鳴不敢打斷日講,也聽不懂他們講的是什麼,只好耐著性子,聽這些新閣僚「詩云子曰」地講下去。
新閣僚雖都是主子的親信,但萬和鳴知道主子並不信任他們。
萬和鳴記得就在前幾天,主子下旨命九卿各部依例推舉新閣員,大臣們一共推舉了十幾人,但主子卻沒有依循舊例,按順序畫定前幾名人選入閣。
萬和鳴知道,主子之所以不肯接受老一套大臣入閣的形式,不為別的,完全是因為怕眾臣欺他年輕識淺,設下圈套叫他上當。
那天主子拿著名單,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那起硃筆,就是不點,猶疑了半天後,主子最後決定枚卜入閣。
所謂枚卜,也不是思宗皇帝的創舉,歷代帝王凡遇大事不能決時,大都有問天命的習慣。
萬和鳴明白,主子這麼做,是要獨自裁定,好顯出自己的天威來。
枚卜大典也是在貞清宮舉行,主子也是坐在現在做的那個位置,內閣的幾位輔臣,五府、六部大小九卿,以及六科給事中、三道御史都參加了典禮。
主子先向蒼天焚香禱祝,行一跪三叩首禮,然後從他手裡接過象牙筷子,從金瓶里夾出四張紙簽,他們就是唐學、周勛儒、劉兆基等幾人。
象牙筷子很珍貴,金瓶更價值連成,但夾出來的,天知道是什麼貨色。
現在主子坐在那裡,耳朵里雖聽著閣臣日講,但肚子里在想什麼,也只有天知道。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萬和鳴只覺得雙腿已經站麻,腰背酸痛難忍,心裡對這三位國之棟樑恨得牙痒痒的,雖然他也知道日講進行多長時間,他們做不了主,但既然不能腹誹主子,那總也得有個發泄發泄的對象不是。
萬和鳴實在有點頂不住了,於是暗示小太監上茶,趁各位先生被茶杯堵住嘴的當兒,他趕緊跪地稟報。
聽完稟報,是好是歹,思宗還沒反應過來,就忽聽「砰」的一聲,只見周勛儒捧在手中的茶杯一個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打得粉碎。
按常規,這是君前失敬。
思宗很不滿地瞟了周勛儒一眼,但沒有怪罪。
周勛儒是內閣首輔,他也是上次枚卜時入的閣,因為入閣前是禮部尚書,在枚卜入選的四人中,屬他官職最大,資格最老,依常例自然當推首輔。
對這位首輔,思宗很不以為然。
一次日講時,思宗曾問周勛儒:為什麼你當推首輔?
周勛儒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就說,這是皇上的恩典。
思宗又問:假如有朝一日,朕罷了你的首輔之職,你知道那是為什麼?
周勛儒又答道,那也是皇上的恩典。
對這位滑頭有餘,幹練不足的首輔,思宗只能一笑置之。
有道言者無意,聽者卻有心,思宗一句「有朝一日」自然就成了內閣首輔心頭揮之不去的重憂。
進入內閣,推為首輔,這是天下做官的人一生奮鬥所能企及的頂峰。好不容易混上去了,就絕不能輕易下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又何況他周勛儒!
「有朝一日」之前,周勛儒就已經加了萬分的小心,處處注意,事事謹慎;之後,萬分之上就又加了個百倍,但誰曾想,越小心就越出錯,這該死的茶杯怎就不聽使喚,掉在了地上呢?
周勛儒狠狠地擰了一下大腿,太他媽糊塗了!昨夜在聽月樓飲酒作樂,眼裡為什麼只有翠芝這個騷狐狸?為什麼不抬頭看看天上是否有月食?而手下那些飯桶竟也沒人向他稟報。
也是年紀大了,就和翠芝這個騷狐狸打了幾個磙,今晨入宮日講,就在綠尼大轎中睡著了,想必那些混蛋也是因此沒敢叫醒自己。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會在新君心中留下多不好的印象。
對這位年輕的皇上,周勛儒早已誠惶誠恐。思宗單槍匹馬入宮,僅兩個月多一點,就迫死權傾天下的九千歲秦檜賢,並一鼓作氣把閹黨驕橫無比的中堅: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一網打盡,使天地環宇為之一清。
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又何況是秦檜賢這等閹逆!
和許多人一樣,周勛儒也毫不懷疑思宗登基后,秦檜賢必得失勢,但他也絕沒料想到,思宗年紀輕輕,卻在登基僅兩個多月後,就如此兵不血刃,乾脆利落地完成了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思宗的厲害尚不止此。為了對先君表示敬意,一般不會將秦檜賢處死,有的甚至連財產都不沒收,只是削職了事,但思宗與父親光宗皇帝完全不同。
處不處死秦檜賢,其實已無足輕重,而且站在思宗的角度,僅僅為了對哥哥德宗表示敬意,他也大可不必處死秦檜賢,但思宗卻在大局已定后,片刻都沒當誤,就在暗中處死了秦檜賢。
對於思宗處死秦檜賢的用意,周勛儒當然不會幼稚到,以為是皇帝陛下嫉惡如仇的緣故;思宗處死秦檜賢的用意,在他看來,唯一的原因就是不給秦檜賢留下一絲死灰復燃的機會。
雖然秦檜賢死灰復燃的機會幾近於零,但只有死人是絕對安全的,絕對沒有任何威脅的。
在周勛儒看來,這就是皇帝陛下的信條。
與父親光宗和哥哥德宗皇帝完全不同,思宗決不會容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挑戰他的絲毫權威,換句話說,就是思宗皇帝刻薄寡恩。
這就是幾個月來,周勛儒對思宗觀察所得出的結論。
既然心裡這樣看皇帝陛下,那首輔大人一想到「有朝一日……」的話,又怎會不膽戰心驚,不寒而慄?
看到周勛儒戰戰兢兢、面如土色,思宗不禁厭惡地瞪了一眼,問道:「你怎麼啦?
「微臣……」周勛儒只覺舌頭轉不過彎來,油光鋥亮的額頭滲出了絲絲冷汗。
「上天示警,難道朕有什麼做錯了嗎?」思宗大度地問他的閣臣。
三位閣臣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敢回答,看來今天的日講,得改作御前會議了。
皇帝陛下有什麼過錯嗎?沒有,當然沒有!思宗登基四個月來,除閹黨,平冤獄,定逆案,官紳士民無不拍手稱快,真可謂朝野擁戴,萬象更新,確實沒什麼過錯,但他們也都清楚,目前擺在思宗皇帝面前的有四大難題。
其一是邊患。被朝廷視作「虜」、「奴」、「么麼小丑」的后箭,如今在奴酋皇天極的統領下,政通人和,兵強馬壯,不時侵犯邊境。
其二是饑民。連年水旱災害,流民暴亂不斷,已成愈演愈烈之勢。
其三是財匱。邊防需要錢,平亂需要錢,賑災需要錢,機構開支需要錢,皇家用度更需要錢,但百姓卻已不堪重負,國庫更早已名存實亡。國庫如今只是個有赤字,沒銀子的空房子。
最後是朋黨。做官的想的不是國家,憂的更不是天下,人人行不顧言,言不顧行,結黨營私,爭權奪利……。
這四大難題息息相關,互為表裡,一個處理不好,必將牽一髮而動全身,釀下無窮的大禍。
四大難題滿朝文武幾乎無人不知,但卻沒人向思宗明言。周勛儒三人都想讓思宗知道,但誰也不願由自己來說,都希望別人能說出來,於是,閣臣之間就形成了你不傻,我也不傻,你不說,我也不說的局面。
四大難題早晚得爆發,而且現在就已頻臨爆發的邊緣。如果一直不說,那等到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時,他這個首輔必難逃失職之罪,必須得說了。
周勛儒一面在心裡痛罵唐、劉二人大大地狡猾,一面運足底氣,準備觸觸皇帝陛下的霉頭。
首輔大人終於開口說話,可話出口后,卻不是他真正的意思。
「昨夜月食,顯然是天示大行皇帝[死去的皇帝]的過失;今晨天色血紅,自然是天告陛下江山光輝燦爛,紅紅火火,是除舊布新,帝國江山中興的大大吉兆。」
「難道朕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思宗語氣不善,他不喜歡這種阿諛奉承的陳詞濫調。
「這……」周勛儒的舌頭又開始不轉彎了。
就在首輔大人舌頭失靈之際,唐學的思維迅若電閃,以比劉兆基快了一線的速度搶得了先機。
唐學說皇上還不能高枕無憂,微臣剛剛接到遼東巡撫李自嘯的奏章。李自嘯在奏章中奏道,戶部已拖欠了七個月的糧餉,將士們怨言騰沸,恐將成嘩變之勢,如果發生兵變,后箭乘勢來襲,山海關難保。
原來是兵災的徵兆,唐學說完,思宗皇帝當即大為光火,嚴厲斥責戶部,為什麼不及時發放糧餉?
思宗想自己登基伊始,勤圖政事,廢寢忘食,而臣下竟如此誤事,於是盛怒之下,就要即刻拿戶部問罪,以示「不測天威」。
唐學剛才只是匆匆提出問題,至於如何解決,別說是他,滿朝文武就是挨個扒拉,也沒人能想出一個真正切實可行的辦法,何況,即便萬里有個一,真有聰明人能夠想出來個好辦法,卻也必定不會說出來。
既然是聰明人,又怎會討不自在?
唐學知道,財庫空虛,戶部雖為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支應遼、遼餉,戶部即便有心,卻也無力,責罰他們既沒用,更不公平。
周勛儒圓睜二目,盯著唐學。
唐學明白老滑頭的意思,雖然誰都知道這事難辦,但問題既然是他捅出來的,也自然得由他想轍解決。
唐學這才知道壞了,他一時貪功邀寵心切,卻沒料想一下子騎到了虎背上,真是聰明反被聰敏誤!
思宗皇帝登基三個月來,處處表現自己高明,事事顯示自己精明,如果他替戶部脫罪,說財庫空虛,無法支付,那豈不是說皇上昏聵,連國庫中有多少銀子都不清楚,就胡亂給人定罪!
這如何了得!這回輪到唐學的舌頭開始轉不過彎來,冷汗也隨之津津而下。
唐學和周勛儒又不約而同,把眼睛盯向劉兆基。
劉兆基在枚卜大典選入內閣的幾人中,數他的官職最低,資歷最淺,年紀也最輕。
由於年輕,反應機敏,口才也不錯,加之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劉兆基在每次日講和召對時,都表現得頗為積極。他既闡述自己對各種政務的看法,也提出過一些頗為有益的建議,所以一向很得思宗的賞識。
劉兆基看二位閣僚盯向他的目光,知道兩位老人家希望他能把事情圓過去。
剛剛因為反應慢了那麼一點點,就讓唐學搶了先機,在皇上面前說出了他原本想說的話,劉兆基正自懊惱,但接下來的轉折又讓他暗自慶幸不已。
在幾位閣員中,劉兆基資歷最淺,根基最薄,所以他在思宗面前雖表現得積極,但處事卻很圓滑,基本誰都不得罪。如今兩位閣僚同時向他表達了強烈的願望,若有一線之機,他也會把事情圓過去,但現在他卻不敢把此事攬過來。
兩位閣僚不敢說的,他又怎敢說?道理很簡單,即便得罪死他們,也不能有絲毫觸怒皇上的言行。
劉兆基正要低頭裝老貓肉,突然靈機一閃,他想到了一個點子。
「陛下,微臣以為可以先撥帑幣三十萬兩,發往遼東軍前,如此既可解燃眉之急,又可示皇上不測天恩。」劉兆基說道。
所謂帑幣,就是國庫每年撥給宮室支用的經費。除了創立內庫的神帝以及其後繼者外,帑幣其實是歷代皇帝私房錢的主要來源。
帑幣數額巨大,皇家跟本用不完,劉兆基以為動用一點帑幣,以示皇恩浩蕩,此舉既可以為皇上博一個好名聲,又能解遼東之急,實是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劉兆基話一出口,周勛儒和唐學趕緊低下頭去,他們怕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
劉兆基這一建議不僅使他們擺脫了眼前的尷尬,更替他們做了他們一直想做卻始終也不敢做的事。
自神帝在內庫中積聚了龐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財富后,第一個繼承者光宗對錢沒什麼病態的痴迷,但卻一月而亡;德宗對錢的感情雖遠遜於神帝,但那股吝色勁還是夠人喝一壺的,不愧是神帝他老人家的寶貝孫子。
經過德宗的積累,內庫中積聚的金銀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如今思宗登基,他對內庫的態度,早就成了一眾文武大員最想知道的事,但卻沒人敢來試探一下。
內庫,如今已成了帝國唯一的一柄快刀,一柄可以一刀斬斷朝廷這團亂麻的快刀。
釋放內庫,幾乎可以解決目前所有的問題。
帑幣雖沒內庫那麼敏感,但從思宗對帑幣的態度也就可以推知他對內庫的態度,如今劉兆基竟鬼使神差提到了帑幣,周、唐二人又怎會不高興!
周勛儒和唐學一面在心裡暗笑劉兆基愚蠢,一面提心弔膽地觀察著思宗的反應。
「這就是你的主意?」思宗聽罷,臉色陡然沉了下來,聲音也極是陰冷。
劉兆基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不明白皇上怎會有這等反應。
也難怪周勛儒和唐學笑劉兆基愚蠢,因為他太幼稚,因為他把思宗當成了什麼聖明君主,而忘了至尊至貴的皇帝陛下承繼的是誰的血脈。
在常人看來不管多麼正常的事,而一旦放到皇帝身上,就絕不能以常理度之,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劉兆基又怎會不愚不蠢?
所謂英雄見慣亦平常,何況是思宗這個總自以為高明,卻又總怕被臣下欺瞞的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子!
雖然對思宗的了解還不深,但自從枚卜大典之後,周勛儒和唐學就不敢越雷池半步,可笑劉兆基竟還以為皇上對他有什麼天大的恩典。
思宗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劉兆基哪裡知道,至尊至貴的皇帝陛下的吝色勁和隨之而來的仔細勁,就是升斗小民也遠遠不及。
登基之前在慈慶宮作信王的時候,因為宮裡的東西貴,為了省幾個錢,季由檢逮著機會就託人到宮外去買東西。至今說起宮外的魚、肉、蛋、蔬菜和各種小吃的價錢來,他還記得一清二楚。如今,劉兆基竟叫他出帑幣示不測之恩,這不等於是剜他的心頭肉嗎?自然,劉兆基的反應再機敏,也絕無可能猜出思宗為什麼竟會捨不得幾個私房錢。
沉默……
沉默的壓力使三位閣臣喘不過氣來,他們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良久,思宗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恨他的臣子竟這般無用,解決問題怎麼就只能想到摳他的私房錢呢?廢物,一群他媽廢物!
「陛下,既然上天示警,而寧遠又有兵變的消息傳來,可見遼東欠糧欠餉的問題必須妥善解決,但僅靠朝廷補發糧餉並不能解決問題的根本,微臣以為,遼東問題的根本還是邊帥無能,不擅統兵所至。如果邊帥善於統兵,那即便士兵餓死,也會感念皇恩,而絕不會鼓噪兵變,因此朝廷應重新任命一個得力的邊帥前往遼東督師,如此,兵變可息,且邊患可平。」見思宗嘆過氣后,神色有點鬆了下來,於是周勛儒趕緊上前說道。
把難題推給未來的新督師,緊張的氣氛立即就得到緩解,思宗和三位閣臣的表情也都活了起來。
萬和鳴見君臣四位都已心平氣和,於是趕緊示意小太監收拾周勛儒打碎的茶杯,又給各位換上新茶。
接下來的話題自然是督師的人選問題,這個問題簡單,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三人都清楚,在遼東真能做點事的,可能有很多人,但除了顧忠信和張素元外,對其他任何人他們都沒有把握,而這個時候又必須得推選有把握的人,否則一旦捅了簍子,那推薦的人必定脫不了罪,所以只能在顧、張二人中選一個,於是問題自然也就簡單明了。
該選誰呢?周勛儒和劉兆基與顧忠信和張素元基本沒什麼瓜葛,所以也就選誰都無所謂,但正因無所謂,所以不免稍稍猶豫了一下。
唐學與他們不同。對顧忠信和張素元,他瞧著都彆扭,但張素元遠比顧忠信更讓他怵頭,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顧忠信。
就在周勛儒和劉兆基略一猶豫的當兒,唐學痴肥的身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移到了龍案前。
「啟奏陛下,前東極殿大學士顧忠信曾經略遼東,其間建樹頗多,后被秦檜賢所惡,罷職賦閑在家。顧忠信經略遼東僅僅四年,卻前後修復大城九座、堡鋪十五處。練兵十一萬,立車營十二、水營五、前後鋒營八,造甲胄、器械、弓矢、炮石、盾牌等合計數百萬具,拓地四萬里,開屯五千頃,歲入十五萬,邊民轉憂為安,其邊功卓著,堪當此任。」
唐學語如連珠,一口氣道出了幾十個詳細的數字,使在座的所有人俱都大為驚訝:他是從何得知如此詳盡的數據?
看到思宗和周勛儒、劉兆基三人眼中的神色,唐學自然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於是趕緊補充道:「當年因柳河之敗,閹黨彈劾顧忠信,微臣上本保奏,故曾查核過顧督師的邊功。」
閹黨彈劾顧忠信時,劉兆基當時還只是個四品知府,並不在朝,所以他不清楚當時的情形,但周勛儒清楚,如今經唐學這麼一提醒,周勛儒記起了當時的事,於是滿身的邪火就直透華蓋。
唐學這個王八蛋什麼時候保奏過顧忠信!雖然記得不是太清楚,但這分明是當時的吏部尚書崔承志保奏顧忠信的奏章中的內容。
要不是修養實在夠好,周勛儒怎麼也得衝過去,啐唐學這個不要臉的王八蛋滿臉花露水。
首輔大人真是氣得已出離了憤怒,但他也倒不是氣唐學的不要臉,而是氣為什麼這麼不要臉的話沒由他來說。
舉薦顧忠信復職督師,一則平冤,以示天恩;二則舉賢報效朝廷,而且還有良相伯樂識馬之意。如此,既可以討得皇上歡心,又可擴充自己的勢力,真是一舉兩得的美事。不行,絕對不能讓唐學這個不要臉的王八蛋獨佔便宜!
唐學美,但還沒等他回座坐下,周勛儒也已躬身站在龍案前,奏道:「陛下,微臣以為不妥。」
「為何不可?」思宗一愣。
「陛下,顧忠信雖有四年邊功,可也曾用人不當,以至有柳河之敗,而且軍略方面並非顧忠信所長,這從柳河之敗就可見一斑。其在遼東之所以能多有建樹,全賴倚重前遼東巡撫張素元之故。顧忠信去職后,張素元屢建奇勛,遼東將士盡皆歸心,故微臣以為,督師遼東,非張素元莫屬。」
周勛儒說得頭頭是道,思宗沉吟不語,他想起了劉安曾毛遂自薦,主動請命去勸說張素元的事。劉安回來后,他心中極為不快,覺得張素元小瞧他,但如今坐在了這個位置上,看事的角度已不同於作信王時,他覺得張素元不貪戀權勢,嚴守臣子的本分,不介入皇家內爭,是個忠臣,很好。
本來沒什麼好猶豫的,督師遼東的人選就該是張素元,但周勛儒剛才說「遼東將士盡皆歸心」的話卻又讓思宗皇帝泛了猶豫。就算張素元真是個忠臣,可他麾下的將士呢?他們都是忠臣嗎?一旦張素元大權在握,羽翼豐滿,誰能保證他們不貪戀富貴,不策動張素元謀逆?前朝黃袍加身的史實不就是令人不可不防的前車之鑒嗎?
思宗的這番心思,周勛儒三人就算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狐狸,可也不會想到這上去,因為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往這方面想,那太過匪夷所思,要是這樣考慮問題,那還防個什麼勁,乾脆投降得了。
該說的都已說清楚,剩下的就只能聽從皇上定奪。
「張素元,就是那個克虜將星嗎?」沉吟半晌,思宗明知故問。
「正是,張素元曾孤軍死守寧遠,血戰不退,最後發巨炮擊傷賊酋吉坦巴赤,使后箭倉惶敗走,賊酋吉坦巴赤也因傷重不治而亡。去年八月,后箭新主皇天極為雪吉坦巴赤兵敗身死之恨,又率十萬大軍越大凌河,圍錦州城。張素元率部與敵激戰三十餘日,殺敵無數,賊酋皇天極大敗而逃。張素元實是克虜將星,督師薊遼,非他莫屬!」
周勛儒說得眉飛色舞,思宗也漸漸喜上眉梢,猶疑之心大去。
「張素元今年幾歲,現在何處?」
「張素元還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強,他因不肯阿附秦檜賢而被去職還鄉。」
「他能克虜,也能平息兵變嗎?」思宗的心情越來越好,神色間喜意愈濃。
「張素元是在去年十月離任的,薊遼守軍多是他的故舊,且有同生死、共患難的情誼,如果張素元復職,必可平息兵變,陛下將不必再為邊事憂心。」周勛儒開了保票。
思宗已經心中有數,卻回過頭來向唐學徵詢:「他們都是護國庇民的賢臣,用顧忠信好呢,還是用張素元合適?」
傻子這時候也知道思宗選了誰,唐學微笑著答道:「顧忠信老成持重,張素元年富力強,都是可用之才,請皇上聖心龍斷。」
思宗滿意一笑,卻沒說什麼,這種高深莫測的感覺讓至尊的皇帝陛下很是得意。
「啟奏陛下,過幾天就是新年了,本朝的年號就要啟用,微臣已擬了四個年號,請皇上選用。」趁周勛儒和唐學二人明爭暗鬥告一段落,劉兆基趕緊上前奏道。
剛剛見好事都讓周勛儒和唐學給佔了,劉兆基那叫一個急。他既不能隨聲附和,附和顯得自己沒主見;又不能表示反對,反對皇上滿意的人選,他就是喝八天八夜的馬尿,也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但也不能無動於衷,無所作為呀!就在心急如油烹的時候,他忽然想到禮部草擬的新皇帝要用的年號。
能夠為新朝擬定新年號,也足以搶回讓周勛儒和唐學佔去的風頭,劉兆基說完,就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張黃紙,黃紙上寫著四個待定的年號:普聖、英盛、咸德、明貞。
思宗仔細看了看后,示意萬和鳴將黃紙傳給周勛儒和唐學。
周勛儒選了「普聖」,他說皇上受命於天,撥亂反正,定能中興帝國,使聖心普惠萬民。
唐學選了「英盛」,他說皇上英明神武,普一登基,便剷除閹黨,除舊布新,直令日月重光,定是中興聖主,定可開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太平盛世。
黃紙又回到了劉兆基手裡,周勛儒和唐學都選了,他當然也得選一個。
劉兆基原本有意選「咸德」,咸明正德,語義很好,他剛要說出口,卻忽然發現咸字帶一個戈部,戈主刀兵,不吉。
近有傳聞,思宗皇帝曾經微服出訪,暗查民情,其間遇到過一個測字先生測字,說能未卜先知,預測禍福。思宗聽了心動,就隨口說了一個「酉」請測。
測字先生竟說:「至尊無首尾!」
思宗聽了大驚,急道:「我說的不是申酉的『酉』,而是朋友的『友』。」
「壞了,反字出頭。」測字先生驚呼。
傳聞令人可怕,說出來非殺頭不可,但是仍然暗暗流傳,官場之中,幾乎無人不曉。在禮部草擬新年號的時候,劉兆基根本沒意思到要把這個帶「戈」部的咸字與傳聞聯繫起來考慮。現在突然感悟,冷汗瞬間就濕透背衣,這要是讓皇上看出不吉,那還了得!
劉兆基趕緊恭恭敬敬地又把黃紙呈上,說道:「啟奏皇上,微臣以為『明貞』二字最好。明字意陛下英明睿智,定可明察秋毫,燭照萬事;貞字意立志堅定,兆我朝主聖臣賢,江山永固,千秋鼎盛。」
思宗接過黃紙沉思,一直不置可否。
周勛儒三人都清楚,不論他們誰的意見,思宗都不會採納,因為他們早已經意識到,皇上總要處處都顯得比臣下高明才行。
通常,皇帝要頒布什麼聖諭,都是先由內閣起草文件,稱作「票擬」,而後再經由皇上「硃批」,這才算正式的聖旨。
閣臣們沒幾天就摸透了這位新皇帝的脾性,每次都在「票擬」中故意留下漏洞,以便讓新皇帝退回來重寫,有時要反覆幾次,這樣才能滿足他吹毛求疵、自以為高明的虛榮心和獨裁的權威感。
今天「硃批」新年號,當然也不會例外。
思宗沉思片刻,太監萬和鳴趕緊備下硃筆呈上。
思宗接過硃筆,卻不知點哪一個年號好。四個年號都不錯,看不出它們的優劣。硃筆在「普聖」上面滑過去,又在「英盛」上面猶疑片刻,也滑了過去。滑到「明貞」上面又滑了回來,在「咸德」上面停下來,不料硃筆上朱墨蘸得太飽,有一滴紅珠滴落在咸字的戈部上,把「戈」染得血紅血紅,在黃紙上十分醒目。
思宗眉頭一周,只覺心頭一陣急跳:「戈主刀兵,戈上染紅,寧遠又有兵變,不是好兆頭,這個年號斷不能用。」
思宗再也沒有心思仔細斟酌,於是趕緊落下硃筆,在「貞」字邊添了一個「示」部,於是「明貞」就變成了「明禎」。
萬和鳴立即將硃批過的「票擬」呈給周勛儒,這就是正式的聖諭,可以頒布天下,正月初一就開始正式啟用這個「明禎」的年號。
三位閣臣不約而同地同聲歡呼:「皇上英明,新朝必將吉祥如意,四海昇平。」
然而,「戈」上染的一抹血紅,已在眾人心頭罩上了一層濃濃的陰影:「何以今晨天紅如血,戈上濺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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