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所有人都沒有料想到,這永輝公主府上的軍師,會突然就淚流滿面,包括君惜竹她自己。
在有人因她話語中凜然大義而感慨感動時,在有人因她的眼淚而驚怔獃滯時,顧憶寒卻覺得面前這白衣女子哭得很假很虛偽——怎麼有人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毫無徵兆的流淚,簡直比那戲台上的戲子都還要厲害,難道假心假意的用這麼幾滴眼淚,就能夠讓她論辯得勝嗎?
然而,就在顧憶寒這般想著的時候,後續的事情發展已經出乎了她的預料。
在此時此刻,已經無人來關注那近乎玩笑似的論辯了,甚至已經不再有人願意多看那顧憶寒幾眼,大部份人的心思,都已經被轉移,勾起了各自的思量。
君惜竹已然擦乾了眼淚,她並非是故意流淚來博取同情,只是在說那句話時,恰巧落下了淚,儘管她非常努力的回想,可依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聽來的此語。
「天下未平,何以為家……姑娘好氣魄!讓我等庸碌男兒汗顏也……」就在這時,一頭帶博冠身著廣袖長袍,約莫而立之年齡沉穩男子走了過來,對君惜竹拱手作禮道:「在下夏國段長風,想請教姑娘,如此亂世,當如何平天下?」
夏國段氏段長風?夏國段氏乃王室正宗,在君惜竹收下司馬錦薇之後,還曾特意去查過夏國的情況,卻從來都不曾聽聞過此名,可依眼前這男子的風采和儀態,當不是無名之輩……難道是個假身份?
心念電轉間,君惜竹從容還禮,坐直身子鄭重道:「吾曾聽聞傳言,道是當今夏國王上耽於美色,奪臣子女,廣納後宮,不思政務……敢問公子,可有此事?」
夏國之王年已古稀,卻色心不改,為強納夏國司馬家三小姐入宮,將其全家收押天牢,但因此事倒逆行施,說來並不光彩,所以,夏王後來下了格殺令,禁止有人再提及流傳,所以,真正知曉此事內情的人並不多,而君惜竹便恰巧是其中一人。
「請姑娘賜教!當如何治國,如何平天下?」若說段長風前面一句請教只是想試探一下君惜竹的話,好么這句賜教卻是誠心的請教了,畢竟,若君惜竹當真是信口開河說天下的話,又怎麼能夠將夏國的內情了解得這麼清楚?
卻見君惜竹研墨提筆,展開紙宣寫了一字。
「善!」段長風乍見字跡,驚愣著頓了半晌,一番思索之後,便長揖及地感激道:「謝過姑娘提點!」
言罷之後,便在君惜竹那的注視之下匆匆離去。
在場眾人見此,不禁互相私語,暗猜那字上到底寫了字,竟讓段長風如此激動。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眾人商議無果,又推出一個年約二七的少年上前,向君惜竹囁囁問道:「在下周國柳英,想請教姑娘……」
柳英?又是一個假身份?
君惜竹心底暗笑一聲,卻也不揭破,只是在提筆間,又寫下一字。
那少年見字,與段長風一般同樣頓了半晌,方才不可置信似的喃喃低問:「此計當真可行?」
遠處眾人莫明,這名叫柳英的少年連話都不曾問完,這白衣女子竟已提筆作答?難道她是神仙不成?
有人想上前一窺紙宣,卻方才邁出腳步,那女子擱在桌案上的長劍便跳出半截,嚇得那人又將腳給縮了回去。
君惜竹還劍入鞘,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後,對著紙宣滿臉茫然的南宮瑜,淡淡回答道:「至少有七成把握。」
「……英謝過姑娘指點!」柳英抱拳喜道:「待事成之後,英必償姑娘大恩!」
言罷,柳英甩袖離去。
見此,餘下眾人更覺驚奇,趁眾人竊竊私語時,顧憶寒突然向其中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點了點頭回應,遂又上前問道:「在下衛國,衛沐衣……」
君惜竹並沒有看到顧憶寒的小動作,只是淺笑頷首致意,心底卻想,終於有一個人報出真名了,她心知這衛沐衣乃是衛國大將軍之子,少年將才,曾與陵國葉寒情齊名之人。
「想請教姑娘,若我與貴主楚懷謹對陣,誰負誰贏?」
想必這少年將軍是聽聞了當初永輝公主在陽泉平原大敗葉寒情之事,今日又見這白衣女子出盡風頭,才會有此一問,明顯是故意為難。
君惜竹自然也聽出了對方故意為難之意,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若是回答衛沐衣贏,那就是在長他人志氣,滅永輝公主的威風,一但流傳出去,必然會被有心人拿來大作文章。
而她若是回答永輝公主贏,那就更是不妥,若是不慎惹怒這少年,無端為永輝公主惹下個對手,以殿下此際的處境而言,實非是明智之舉。
就在眾人以為就此能將那白衣女子難住時,卻又見她提筆寫了一字。
衛沐衣見字,神色突然變得極其怪異,卻又聽那白衣女子淡淡道:「吾不過是客居南楚罷了,永輝殿下非是吾之主……」
說完之後,她又在心底補了一句:永輝殿下當然不是我的主子,她是我蕭聆雪的妻!
在場諸人卻是不知君惜竹心裡所想,只是聽她如此一說,便有人生出愛才之心,相邀道:「倘若有天姑娘離開南楚,不妨來我北祁一游,雖然比不得南楚沃土千里,但勝在君明將勇、兵強馬壯,廣袤草原萬里,任君馳騁!」
「謝過蕭公子美意!倘若哪天聆雪當真離開南楚,必然北上一游!」君惜竹站起身來,鄭重抱拳作揖道:「既然蕭公子有心,聆雪也不能無意。」
邊說著,君惜竹邊點墨揮毫,又寫下了一字。
蕭公子蕭流年見字,眸光一動,利若蒼鷹,問道:「流年卻是不懂姑娘此字何意。」
「公子現在不懂無妨,相信不出半年,公子必然會懂。」
說完之後,君惜竹放下狼豪,提起黃泉劍,手腕翻轉之間,長劍已然出鞘,挽出劍花朵朵,隨後翩然而去。
待君惜竹離去,有人匆忙上前,想看看那紙宣上的字跡,卻在此時,一陣山風吹拂而來,將那桌案上的紙宣高高吹起,飄飄洒洒落下,仿若夏日白雪。
「她……她……」
眾人俱驚,瞠目而立,許久之後,方才有人回過神來,長長一嘆道:「猖狂而來,翩然而去……此女子,非常人也!」
嘆了半天,卻也只嘆出這麼一句評語,眾人失望致極的坐回原位,卻再也無心聽王進講學了,只覺得他講的什麼『中和位育』,什麼『大學之道』,什麼『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都如嚼蠟一般索然無味,反倒是那女子所說的『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來得深刻且精彩,簡直就是說到了眾人的心底最深處。
人生在世,所求何者?無非就是齊家、治國,無非就是為了平天下!而在這之前,正心與修身,又有幾人能做當真做到?
觀人先觀己,君惜竹自認俗人,愛恨嗔痴貪戀狂她都沾染個遍,以己度人,天下間蒼生千千萬,其中又有幾人能比她脫俗?又有幾人不貪榮華,不戀富貴?不逐名利?
包括王進這等名士在內都不能脫俗,都與她君惜竹一般喜歡著這些看似誇浮的東西,卻偏偏又用滿口仁義道理為來自己遮掩……既然這樣,那她君惜竹就只好親手來將他這張假面揭開,讓天下人都看看,這個稷下學宮的掌權人,這個仁義名士的真面目!
想想當初在英雄樓初見時,他那一身浩然正氣,他那意味深長的字評,差點就把她君惜竹都被騙得團團轉……其實,騙騙她君惜竹倒也沒什麼,千不該萬不該,他王進不該將主意打永輝殿□上——那是她君惜竹早就蓋過私戳的人,那是她的殿下,怎容得別人覬覦?
隨著君惜竹的離去,聽著眾弟子的私語,雖是貶者居多,卻也有不少人表示出了讚賞之意,更是不乏有人當眾離席,追尋而去。
王進心中大恨亦大悔,恨自己當初不該聽了劉世博的話沒下狠手,讓她助永輝公主絕地逢生,開府擁兵,困龍歸海;悔自己今天不該讓公孫瑤替自己出面應對,雖然說公孫瑤化易容化名成顧憶寒,對外宣稱是他王進弟子,替他保全了名聲,但這一輸之下,卻也輸得他王進面上無光。
經君惜竹這一鬧,王進無心再講學,下面眾弟子亦無心再聽,故草草了事散場。
這廂弟子方才散去,那廂公孫瑤已退卻了偽裝,與劉世博聚於一處,憤憤不平罵道:「那賤人好生無禮,明明論辯還不曾開始,她就使陰招……」
「可你卻明知陰招,還偏偏往人家招上撞。」劉世博毫不客氣嗤笑道:「還自認了得,可助主上謀得另外半壁江山……」
聞言,公孫瑤像是被人踩痛尾巴的貓,全然不顧劉世博身為長者之尊,猛的站起身來,拍桌厲聲吼:「先生亦是有知那賤人來者不善,為何不早作提醒準備?現在才來說道,又是何居心?」
一聲吼完,不只是劉世博神色震驚,連公孫瑤自己也不禁楞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大悔道:「先生……瑤兒這只是怒急攻心,氣話而已……氣話而已……先生可千萬莫要當真啊……」
然而,說出的話便如潑出的水,又怎是僅僅後悔便能收回?
果然,便見劉世博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震驚逐漸變成一種無法言喻的哀傷,最後仿若是心灰意冷一般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你們竟然是如此看待我白……我劉世博……哈哈……」
慘然一笑,劉世博起身,沒再看公孫瑤一眼,腳步踉蹌的扶門離去。
恰逢此時王進匆匆進來,與劉世博打了聲招呼,卻見對方置若未聞,就一個勁兒的笑著,笑著笑著就變成了似乎哭泣的嗚咽。
「他這是怎麼了?」王進本來就心情不好,再被如此見如此一幕,不禁更加覺得鬧心,說話的聲音不免大了些:「都活了幾十歲的人了,竟跟那姓蕭的一般,無緣無故的就在那裡哭,哭喪呢?」
尚未走遠的劉世博似乎聽見了此語,腳步頓了頓,隨即快步走遠。
王進並沒有注意到劉世博這短暫的時停頓,只是回頭間,便聽公孫瑤若有所思道:「不知先生髮現沒有,自打劉前輩被永輝公主逐回之後,似乎就變得奇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