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134兩兩心傷
已是暮春,北直隸外卻起了風沙。
自辰時起,便是一副黃山漫天的景象,讓這清晨竟似黃昏一般。
大軍已收營拔寨,再過兩個時辰便要離開北直隸外,返回京城。
小廝連慶一早起身將營房尋了個遍,也未尋著裴邵竑的身影,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時卻見趙老三拎著個酒葫蘆罵罵咧咧的自遠處行來,一邊走著還不時的「呸」兩聲,將吸入口中的沙土吐出來。連慶心中一喜,忙不迭的跑了過去。
「三哥!見著世子爺了么?」
「呸」趙老三將一口清酒灌入喉中,咕嚕嚕的使勁涮了涮嘴,一口吐了出來,這才看向連慶沒好氣道,「一大早就在馬場刷馬,這種日子,也不知道刷來作甚。老子去勸了許久,沙土吃了一嘴,他半個字都沒吐出來。」
連慶聽到此處也不說話了,尋思了一會兒還是無奈的朝著馬場走去。
裴邵竑此時正坐在馬場的圍欄之上,遠遠的看著被黃沙遮蔽的群山。
這七八日下來,先是分出一路兵馬在渭水處與宋晗會師將漢王一網打盡,三日前又將企圖圍營的天策衛全殲。接連的廝殺與勞累讓他得以暫時避開那些讓他心中傷痛的事情,只是當一切歸於平靜之後,心頭的疼痛又慢慢泛了起來,鋪天蓋地一般,便如這遮蓋一切的黃沙。
因著如此,他清早起了身,心裡煩亂便到了馬場,忙活了一頓心中倒舒暢了一些。看著時辰,大軍就要拔營了,他自圍欄上跳了下來,卻瞧見朝著此時跑來的連慶。
「世子爺,丁宿來了。」連慶跑到他身前,不顧那滿嘴的黃沙急急道。
裴邵竑心中一頓,便朝著他來時之路看了過去,果見遠處騰起一陣黃沙,一個漢子騎在一匹棗紅馬上飛奔而來。
待及至他身前,丁宿勒馬停住翻身下了馬。
「你怎麼來了?」裴邵竑深蹙眉頭看著丁宿,他這一身風塵的模樣,顯是一路趕來,沒怎麼停歇過。也是因此,裴邵竑滿心不安。「可是京城有異?」
丁宿上前抱拳行禮,便將懷中一封信函遞給了裴邵竑。見他有些訝異,便低聲道,「大奶奶給的信。」
裴邵竑一頓,接了那信並未立時拆了來看,只盯著丁宿道,「我不是讓你留在京城么?」
丁宿聞言看了一眼連慶。
連慶心裡明白,立時便小跑著離開了此處,丁宿這才對裴邵竑道,「世子爺,大奶奶已進了宮,屬下近不得身便趕了過來。」見裴邵竑只抿著唇不語,便將皇城之中今日之事一一道了出來。
待說到春鶯之事時,丁宿面上露出了幾分敬畏之色,「……大奶奶若是男子,便是那運籌帷幄的將帥。臨行入宮之前,大奶奶交待,如今壽春長公主的局面已破,京城之中已不需屬下滯留,便遣了屬下趕至世子爺身旁,並留了此信。如今大奶奶在宮中,不知為何兩日未出宮……」
裴邵竑聞言面色卻未緩和,他看了丁宿一眼,緩緩的搖了搖頭。
丁宿見他回身又瞧著遠處群山,似在思慮,也不敢打擾便悄悄退了下去。
裴邵竑只站在原地,將手中信函捏的四角都皺了起來。
出京之前,讓丁宿帶給她的話,她竟半句未有留在心裡……他苦笑一下,低頭看著捏在手中的信函。抵達北直隸外,裴邵翊便已給他遞了消息。他便知曉了曲蓮以延德帝皇子要挾皇帝之事。她對徐府那般仇恨,仇恨到不顧自己安危也要孤注一擲。
皇帝被她要挾做出了出爾反爾之事,豈能容得她留在世上?
想到此處,他心頭一動……
廬陵城外校場一幕似在腦海中重新上演一般,他驀地想起了當日符瑄所言。【她十歲上,家中遭變,一家人都死了……】
這一句話當時聽來十分震撼,如今想起更是如同大石一般壓在了裴邵竑的心頭。他竟沒有想到!當年與太子符昭相交、又闔族被誅的好友除了太子太傅蕭明誠還能有誰?那讓符瑄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女孩不就是曲蓮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帶著些冰冷全無半點笑意,只覺得全身似沒有了力氣,便是手上的力道都鬆了一松。
便是此時,一陣卷著黃沙的狂風襲來,將他手中的信封一下子便扯了出去。
裴邵竑一愣,再抬頭時,那信封已隨著狂風飛出十幾丈遠,朝著那遠山飛去。眼看著小小的信封已隨著那飛沙卷石的狂風消失在遠處,他心頭涼了涼,將徒勞伸出的手收了回來,轉身向著營房走去。
枉他還在替她憂心,如今看來,倒是個笑話。
想起平日里曲蓮面上的冷淡,還有自己那永遠得不到回應的示愛。心頭像是有烈火在灼燒著理智,偏又一片冰涼,裴邵竑按著胸口面色青白,只想著丁宿最後那句話。【大奶奶進了宮,兩日未出宮。】放在身側的手再次緊緊的攥了起來,用力太猛,以至於骨尖都泛了白。
渾渾噩噩的走到營房,連慶便趕忙上前,「世子爺,時辰到了,可要拔營?」
裴邵竑抿著唇看了他一眼,擠出幾字,「宋晗可在?」
連慶愣了愣,道:「宋將軍正在營帳中等著。」自在渭水與宋晗聯手剿滅漢王軍隊后,兩軍便匯在一起,只是裴邵竑因著妹妹的事情有些不待見宋晗,兩人只在交匯時見了一面,並不怎麼融洽。宋晗也因有愧於裴家,這幾日倒也安分的待在營房帳中,並不往裴邵竑面前湊。
因著這般,連慶聽得主子提及宋晗,便有些奇怪。
「你去給我簡單收拾一下,將馬牽來。」裴邵竑也不理會連慶的詫異,吩咐道。末了,自己則朝著宋晗的營帳大步而去。
他不能再這般等待下去,他急著回京,想親口問一問她,到底在她心中有沒有一席之地是為他而留。越是這般想著,他恨不得插翅便飛回京城。如今大局已定,大軍也用不著他帶著回京,便是皇帝因此而責怪下來,他也認了!他倒要看看,皇帝以什麼面目來見他!這些年來被磨礪下去的稜角邊鋒,似乎在這一時刻再次崢嶸的露了出來。
曲蓮坐在窗邊看著院中盛開的薔薇,顏色鮮艷如火……在心中數了數,便覺日子過得飛快,在皇城之中經已有七日之多。
面前的案上擺著一碗已經沒有了熱氣的湯藥,她連瞧都沒有瞧上一眼。
丹青在她身邊站了兩個時辰了,直到此時終是有些忍不住了。
「大奶奶,您這又是何苦?」
曲蓮聽她開口,轉頭看向她面上露了一點笑容。自那一干人伏誅,她完完全全褪去了那武裝在周身的冰冷,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只是那撐著她一路走下來的一口氣,似乎也散乾淨了。被囚在這華麗的宮室之中,她從未哭喊求饒,只日復一日的靜靜坐著,平靜等待著那一日的到來。
「苦嗎?」曲蓮笑了笑,對丹青道,「我一點都不覺得苦。」說到此處,她看向窗外那一片瀲灧,喃喃道,「便是良辰美景,我卻也沒有半點挂念了。」
那封信早在三四日前就應該到了裴邵竑的手中,只是在這宮室之中停留的時候越長,她心中便越發的後悔起來。
不該給他留下那封信的,她心中如是想著。
那一日在春鶯房中搜出了聖旨,她並未想到那聖旨竟然是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震驚之中,她立時便想到,若是將這聖旨帶進皇城,她恐怕是再也出不來了。只是走到了這一步,哪裡由得她彷徨,只得忍了淚,匆匆留下了一封信,便隨著徐氏入了宮中。
如今想來,何須留下那樣一封信,徒惹他悲傷。
只是,那時那刻,卻只想著兩年來未回他半點心意,終是將離別前,將一番情意訴說於那薄箋之上,也算是了斷此生最後一絲惦念。
不知過了多久,丹青已消失在這宮室之中,曲蓮再回頭時,便見符瑄站在一丈之外。一身明黃分外刺目,一臉鐵青更是滿含端威。
「這整整七日,你可想明白了?」符瑄開了口,聲音有些嘶啞,一雙銳利的眸子中,帶著明顯的紅血絲。
曲蓮默默自座上起身,行至距他三四步外之處,緩緩跪了下來。除此之外,沒有一言半句。
符瑄心頭氣極,上前一步攥住她的雙臂將她猛地拉了起來,一把按至胸前,不覺間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顫抖,「你明明知我心意,卻還這般逼我。阿姮,你難道真是鐵石心腸?我十幾歲時便一心一意的盼著能娶你為妻,你難道對我連半點情意都沒有嗎?」
曲蓮任憑他將自己按在胸前。
如今她身上幾乎沒什麼力氣,自是掙不開他這般用力,只閉了眼,依舊一句話也無。
符瑄感受到她微弱的氣息與了無生意的順從,放緩了雙臂的力氣,將她微微拉開。一手輕輕將她的臉抬了起來。她面色蒼白,唇色更是淺淡的沒了血色。符瑄心中一陣疼痛,腦海中一片空白,便緩緩低了頭。
兩片唇將要相碰之時,她別了臉突地掙紮起來,他卻鐵了心將她緊緊的箍在懷裡,灼熱的唇瓣印在了她的臉上。
這一刻,她終是露了軟弱,淚如雨下。驚惶的像是失了神志,哀哀的看著他,乞求道,「三殿下,你放了我吧……」。
符瑄聽到這一聲稱呼,心中一震。
十幾年前,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被他在院子里堵著捉住時,便是用這般的口氣哀求他。這一聲哀求,終於讓他明白,不管是在十幾年前還是現在,不管他的身份如何變化,她終究是原來的那個她……她從未愛上過他,從未。
,明白了這個事實,符瑄依舊緊緊攥著她的雙臂,卻再未有動作。過了許久,直到她眼下的淚痕都已乾涸之時,他才木然道,「既然你無論如何都不願留在宮裡,那麼我便送你上路吧。」
曲蓮聞言茫然抬頭,直至目光漸漸清明,才對他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乾淨明亮,帶著些解脫的輕鬆,更包含了那讓符瑄心痛難耐的感激。
「你還有什麼未了之事,說出來,朕一定為你辦到。」符瑄壓抑住心中的翻天巨浪,重新化身為帝王,他鬆開了手,只低頭看著她。
曲蓮靜思了一會,才開口道,「國子監祭酒陳昇的長子與長女,是我姑母蕭榕所留。可能讓這孩子襲爵?」
符瑄看著她,過了半響才道,「嫡長子承襲旁人的爵位,得陳昇同意才行。朕只能提一提,陳昇是不是願意,卻不能保證。」
曲蓮聽了,只笑了笑,輕聲道,「多謝皇上。」
說話間,幾個宮人便進了殿內,跪在地上等候著符瑄開口。
符瑄看著曲蓮,見她再不言語,只覺心中愛恨糾結……又過了半響,才擠出了幾個字,「帶走吧。」
宮人們得了命,再不猶豫,起了身便朝著曲蓮行來。
符瑄再不忍看她,便背了身,喃喃道,「我讓他們送你去蕭家族陵。」
腳步聲漸行漸遠,終是出了大殿。符瑄此時像是猛然清醒一般,倉促回頭,卻只見到那捧著白綾的宮人行出了大殿……
他猝然踉蹌了一下,心臟似被狠狠撤離,心中終是空了。
「皇上!」裴邵翊不顧門外近軍阻攔,闖進殿內,見到符瑄后便跪在地上。他方才眼見著曲蓮被宮人帶上了馬車,那宮人手中所捧白綾,在這日光下顯得那麼觸目驚心。不敢相信符瑄竟然真的下得了這般狠心,他只想著能拖一會是一會,總得等到兄長趕回京城。
「滾!」未等裴邵翊開口,符瑄一把將手中一物擲了出來,堪堪砸在了他的身上。余光中,一面翠綠的牌子掉在了地上,霎時間摔得粉碎……
看著符瑄面上的悲痛與憤怒,裴邵翊心中開始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