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第一百四十章 小兒女事
甫一踏入屋門,便是一股涼風迎面撲來。沈百翎向屋中略一打量,便見屋角放著幾個木盆,盆中堆滿大塊白冰,也不知從何處弄來,一股股涼霧自冰上裊裊升起,散發出陣陣涼意。
烏蒙靈谷四季如春,從未有過盛夏炎熱,是以村民家中從不需冰塊等物,沈百翎微感詫異,心道,無憂不是說師父身子不好,怎麼屋中還涼森森的,豈不是愈發加重病情,
正思忖間,裡屋已傳來一陣咳嗽,許是聽到了沈百翎的腳步聲,接著便聽韓黎的聲音隔簾傳來:「外面是誰?」聲音雖不輕微,卻透著一股子衰弱之氣。
沈百翎心中擔憂更增,忙掀開布簾走進去,先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口中道:「師父,是無殤回來了。」說著抬起頭來,誰知看到面前那人模樣,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榻上斜倚著一名瘦削老者,鬚髮斑白,老態龍鍾,望著他的兩隻老眼也是渾濁不清,哪有往日里一絲的精氣神,只兩腮上紅通通的,宛如搽了胭脂,又像是酒醉后一般。距離上次與師父作別並不很久,沈百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韓黎竟變成了這幅模樣,不由得驚道:「師父,你怎麼……」話未說完心裡便是一陣難過涌將上來,暗道:師父才不過人到中年,如今看來竟比先前老了有幾十歲,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莫非是上次受的傷還沒痊癒不成?
「是無殤啊……」韓黎微微闔上眼皮,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屋裡燥熱得很,把冰盆再挪近些。」
沈百翎游目四顧,看到裡屋內盛著冰塊的木盆比外間還多了好幾個,心中疑惑更多。初始屋中尚覺涼意沁人,待久了卻只覺得彷彿冷風滲進了骨子裡,若非他功力已有根底,忍不住便要打戰,也難怪韓休寧寧願站在屋外與百里無憂說話,只因為屋裡著實凍人。屋中如此寒冷已不尋常,韓黎卻仍說燥熱,沈百翎皺起眉頭,只覺得十分蹊蹺,但不願忤逆師父,還是將牆角一個大木盆挪到床前。
韓黎這才吁出一口氣,示意沈百翎在榻邊一張椅子上坐下,這才緩緩道:「你怎麼才去了幾個月便回來,可是想念你爹娘了?」語氣里多了一絲責備之意,「男兒志在四方,我讓你多去外面走走看看,是為了你以後著想,你怎麼反倒不識師父好意……咳咳,咳咳……」
沈百翎忙垂下頭答道:「並非如此,是徒兒在外面聽聞了一些事,對我們烏蒙靈谷很是不利,所以趕著回來告訴師父,也好早做防備。」
韓黎抬起眼看向他,見他神情不似作偽,臉色這才略有好轉,問道:「是什麼事?」
沈百翎見師父這場病氣勢洶洶,實在不願教他多思多慮影響病情,只得將厲初篁的意圖略略提了幾句,至於此人如何威脅自己和玄霄師弟一事則避而不談,末了又勸道:「師父不必太過擔心,烏蒙靈谷有女媧娘娘留下的陣法保護,他們也沒那麼容易得了好處。」
韓黎不等他說完,已微微搖首嘆道:「我早有所覺!若不是現□子不好……唉,豈能容這些惡徒窺視女媧娘娘留下的封印!」說著又咳嗽起來,一張老臉越發漲的血紅。
沈百翎忙從桌上端了水杯遞到師父手中,韓黎一飲而盡,喘了口氣又道:「你有所不知,幾個月前雖有女媧後人幫著抑制了封印中的煞氣,但經此一役,我們二人都損耗極大,我本想著將養些時日自然會漸漸痊癒,卻不曾料到那股炎煞之氣竟深入肺腑,後來……我又去了冰炎洞查看過幾次,漸漸地那股煞氣便翻湧不住,每每發作,只覺周身如被火灼,休寧這孩子只好想法子弄了這些冰放在家裡,但我心裡明白,這不過只抵得一時,這傷勢只怕好不了啦……」
沈百翎忙道:「師父吉人天相,怎麼會……」
韓黎微微一笑:「你出去了一趟,倒是學會了中原人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什麼吉利不吉利,自己的身子誰能比我更清楚,只是我死了不要緊,女媧娘娘留下的封印和村裡這些人若是出了什麼事,才真叫我死了也不能安心!」說到後來,又是眉頭緊鎖,滿臉愁態。
沈百翎倒也對他的心思明了幾分,族中巫祝本就不多,功力高深者更是鳳毛麟角,韓休寧年紀幼小,雖天資聰穎卻畢竟年紀幼小,不曾經事,難以撐起整個靈巫族,況且冰炎洞中那柄焚寂劍封印不穩,還被厲初篁這般的狠角色暗中窺視,怎麼能教韓黎安心。
果然韓黎又道:「咱們靈巫族雖然世代守在谷中,但我也常派人出外行走,早就察覺有一股勢力暗中打探烏蒙靈谷的事,對冰炎洞更是極為關注,那時我心中就很是不安,有心找出這些賊人卻難以辦到,好在咱們一族有女媧娘娘庇佑,這些年也沒出什麼亂子……」他嘆了一口氣,歇息了片刻續道,「可如今我沒有幾天可活,心中挂念著這些事,總是憂心不已。休寧這孩子心性浮躁,修行上從不肯用心,年紀又這麼小,若是我……她有朝一日繼任大巫祝,可能把全族人的性命時刻放在心上?又能否守得住冰炎洞……唉,我當真放心不下!」
沈百翎沉吟一會兒,忽然道:「師父,休寧並非難堪大任,只需多加琢磨定能不負師父所託。你先好好休養,我既然回來,自然會幫著你好好照顧休寧,她現下也長大了,自然不會像小時候那般胡鬧,你只管放心。」
韓黎聽到他鄭重其事的這一番話,眼中終於透出一絲寬慰之色,微微點了點頭。
從韓黎家中出來,沈百翎心中更加沉重,見到百里無憂和韓休寧仍在竊竊私語,兩人均是滿面笑容,絲毫不知族中即將大難臨頭的天真模樣,他不由得大搖其頭,也不去招呼二人,徑自回到家中。
百里夫婦早從村民那兒聽聞兒子歸來的消息,心中如何不喜?媧靜張羅了一桌好菜,拉著沈百翎問個不住,一會兒說瘦了一會兒說黑了,又怨沈百翎不傳訊回來。百里嵐雖一語不發,但一向嚴肅的面上也多了些笑意。沈百翎想到如今這些本當都是原來的百里無殤享有的,心中愈發愧疚,臉上笑容也愈發勉強。百里夫婦見了只當他奔波勞累,便勸他早些休憩。
晚間,沈百翎卧在自己這二十年來日日躺著的床榻上,輾轉反側,心事重重。只聽得窗外蟲鳴唧唧,更顯幽夜寂靜,他翻了一個身,又嘆息一聲,忽然聽到旁邊床榻上傳來一聲輕哼。
這間卧房自幼便是百里兄弟二人共同居住,那發出哼聲的自然是百里無憂。沈百翎只當吵擾了弟弟睡覺,微感歉疚地道:「無憂,我吵到你了?」
百里無憂半晌不答。
沈百翎只好輕聲道:「罷了,我不吵你便是。早些睡罷。」
誰知他越發好脾氣,百里無憂便越生氣。他重重哼了一聲,故意大聲道:「你慣會這樣假仁假義!有你這麼一個好哥哥,人人都只看著你想著你,哪裡管得了我?」
沈百翎一愣,想到白日里飯桌上百里嵐與媧靜的確是只顧著和自己說話,忽略了百里無憂,不免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當真是被寵溺太過,受不得一絲委屈。但畢竟身為兄長,他只好溫聲好氣地道:「爹娘只是太久沒見到我,一時高興,哪裡說得上不管你?咱們兄弟都是他們的兒子,怎會只顧一人而對另一個不理不睬?你未免想得太多。」
百里無憂氣急,脫口道:「誰說爹娘了,我說的是休寧!」
沈百翎睜大眼睛,頓時恍然大悟,忍不住嗤的一笑。
百里無憂愈發惱羞,翻身坐起來怒氣沖沖地道:「你要笑便笑!我就是喜歡休寧,我就是想她做我妻子!可她雖然平日里對我好,但一見了你眼睛里就沒有我,我、我不高興!」
沈百翎忙收斂笑意,也坐起身對他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男兒本當如此,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你這樣很好。」
百里無憂一怔,聽到哥哥這麼誇讚他,反而有些摸不著頭腦。
沈百翎又道:「你只管放心,我心中已有了他人,那人不是休寧。」這句話剛一說出口,一張冷硬如冰的面容便自腦海中閃過,沈百翎先是一愣,接著不由得臉上發燙,好在屋中並未點燈,百里無憂不曾看見。
果然聽到大哥說並不喜歡休寧,百里無憂大喜:「當真?」
沈百翎微笑道:「這有什麼假的?男子漢大丈夫,喜歡就去告訴她,何必在背後患得患失,反倒忸怩難看。」
聽聞此言,百里無憂又開始踟躕:「那萬一、萬一她心裡……」
「大丈夫何患無妻?」沈百翎悠然躺下,「再者說了,你不問,怎知她心裡沒有你?」
百里無憂深以為然,喜孜孜地連連說道:「對,對!我明日就去告訴她,我要問問休寧,問她願不願意做我妻子,問她心裡有沒有我!」
話音未落,便聽隔牆媧靜笑吟吟地高聲接道:「兩個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覺,把人家小姑娘的名字掛在嘴上翻來覆去地說,羞也羞死了!若是再吵著我跟你爹爹歇息,別管休寧丫頭心裡有沒有你,你娘心裡定是不要你這個臭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