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失物之痛
沈百翎回頭望去,大石之後綠草叢中立著一個女童,一襲鵝黃衫子襯著小臉格外嬌嫩,但見眉如彎月,目若點漆,不是阮慈又是哪個?
阮慈多日不曾見得百翎,當下如得了珍寶一般,緊緊扯著他袖子不放,笑嗔道:「沈哥哥,阿慈在這林子里等了好些天,你怎麼老也不來?可教人心裡急死啦。」
沈百翎想著連日來只顧著心憂母親的病,竟將自己這位小夥伴丟在腦後許多天,不免也有些愧疚,忙摸摸阮慈腦袋上一晃一晃的丫髻,道:「阿慈不要生氣,我這幾日有事,不能得閑,倒累你天天在這裡苦等……嗯,我給你賠罪罷。」
阮慈只撇著嘴,道:「人家擔心你擔心的要死,還以為你被妖怪抓了去,連季媽做的芙蓉糕都吃不下去啦。你可拿什麼來賠?」
他伸手入懷,只想著取出什麼東西討好阮慈,逗她開懷,指尖自然而然便觸到先前放入衣中的綠珠,當即便笑道:「阿慈,上次我不是說,要尋個好玩的東西給你?你看,我手中這是什麼?」說著,便將手心攤開在她面前,掌上正躺著那顆綠瑩瑩的圓珠。
阮慈定睛一看,果然十分歡喜:「真是好看,沈哥哥,這個真的要給我么?」
「那還有假?」沈百翎笑著看阮慈將綠珠托在手裡,「這東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只管拿了去玩,可不要再生氣才好。」
「阿慈才沒有生沈哥哥的氣呢!」阮慈眉眼彎彎地道,「那是擔心,擔心!」
當下阮慈便在沈百翎身旁坐下了,她人小腿短,坐在大石上兩腳便觸不到地,雙腿十分自在地蕩來蕩去,腳上一對蔥綠鞋兒上的絨花也跟著一晃一晃。那圓珠如玉石般晶瑩剔透,握在手中也不覺涼寒,她愛不釋手地翻弄摩挲著,越瞧越喜。
沈百翎見阮慈嘴角含笑,看著綠珠的眼中也滿是珍愛,心中也自然欣喜。忽地想起一事,他便問道:「阿慈,你方才說什麼妖怪抓人,難道最近又出了什麼大事?」
阮慈搖了搖頭,支支吾吾半天才道:「爹爹說那些都是無稽之談,流言要止於智者……阿慈不是笨瓜,才、才不信那些話呢!」她見著百翎前分明擔心得要死,現在緩過神來又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沈百翎心中覺得好笑,道:「好、好,阿慈是聰明瓜,是全壽陽城最聰明的小姑娘,這可好了罷?」
「呸,沈哥哥就會拿人取笑!」阮慈白了他一眼,轉眼又撲哧笑了,「不過季媽也說她看得真切,城中人所傳也不純是謠言……巢湖上有妖怪,沈哥哥,你可知道?」
沈百翎一怔,心道:我自然知道,不過妖怪不是在巢湖上,而是在湖水下。但面上卻裝作茫然不知的神情,道:「巢湖上怎麼會有妖怪?湖面上有那麼多漁船,要是真有妖怪,哪裡還能打漁呢?」
「是以說近來才有嘛。」阮慈煞有介事地道,「季媽說那日我們的船不定就是被水裡的妖怪使了什麼怪法子拉走的,幸好我福大命大,被沈哥哥救了上來,不然也就成了妖怪的糕點啦!」
沈百翎此時已心知,八成是湖水中來往巡視的巢衛隊被人族發覺,才引來這麼一樁流言,微笑道:「妖怪也未必儘是壞的啊,若我是妖,難道阿慈也便不理我了不成?」他這話大有深意,出口后心中也有些惴惴。
只聽阮慈嘻嘻笑道:「沈哥哥怎麼會是妖?若妖都是你這樣的,阿慈更是不怕上巢湖邊來啦。」
沈百翎一聽,心中更是歡喜,望著阮慈微微笑著,心道:阿娘總是說人族慣是狡詐,但阿慈卻和她所說全然不同,人族……人族也有很好很好的啊。
久別重遇,阮慈更是十分膩纏著百翎,他走到哪裡便跟到哪裡,好似小尾巴一般。沈百翎採藥,她便在旁拔些花草應景,口中亦是呱呱唧唧說笑個不住,直至日薄西山,天色昏黃方才戀戀不捨還家而去。
沈百翎送她到壽陽城門外的老樹下便駐足不再走,阮慈扯了他袖子,道:「沈哥哥,明日你還在湖邊林子里玩么?」一雙澄澈大眼滿是求懇之意,顯是十分期盼。
沈百翎一口應下:「自然是在的。」
阮慈如了意,頓時笑靨如花:「那就好!」踟躕了一下,她又扯了扯沈百翎衣袖。
百翎低頭詢問地看向她,只見阮慈雙手絞著衣帶,雙頰生緋,囁嚅了半天方說道:「你……你送我那麼好看的珠子,阿慈心中很是謝你。我……我沒有別的什麼可給沈哥哥的,只有前日自己做下的一個荷包,你、你別棄嫌!」說著解下衣裙上墜著的一物甩進沈百翎懷中,紅著臉抽身便跑了。
沈百翎怔怔瞧著她兔子一般竄進城門沒了蹤影,這才收回目光看向手中那物。只見是一個水色綢緞面的荷包,上綉著野鴨子也似的兩隻水鳥,還有幾瓣蓮花,針腳歪歪斜斜,猶可辨出拆過的痕迹,顯是改了又改,費盡心思,只可惜做工之人於女紅一途實在沒什麼天分,這荷包看起來當真不怎麼精緻好看。
但沈百翎一看便知是阮慈親手所制,心下一甜,哪裡還在意什麼手工,喜孜孜地便貼肉掛在了衣襟內。
返還居巢國時日已有些晚了,還未靠近家門,沈百翎一顆心又沉了下來。推開木門,只見院里窗內俱是黑洞洞的,沈百翎只道母親已經等不得先行睡下,躡手躡腳便朝內室走去。
屋中半點燈火也無,荷葉床上隱隱綽綽可見被中隆起。沈百翎長吁一口氣,悄然除去外衫,正要在床邊矮榻躺下,便聽鋥的一聲,屋中忽地大放光明,床頭一盞古式銅綠水燈已然亮了。
沈單青翻身籠被坐起,面上如覆了一層霜,冷冷道:「原來你還記得還家來!去了哪裡?」
沈百翎嚇了一跳,他素來畏懼母親,呆了半晌方怯道:「去……去樹林採藥。」
沈單青聽了更是生氣,厲聲道:「你道我聞不見你那滿身人臭味!老實說來,可是又去了壽陽城?」
沈百翎這才想起,自己匆匆進門,竟忘了掩去沾染上的人族氣息,不由得帶出幾分心虛,低聲道:「阿娘……兒子錯啦,你別生氣。」
「為何要去那種地方?我說過多少次,人族儘是些害妖的腌臢貨色,滿肚子黑心腸,你怎麼就是不聽——」一句話尚未說完忽地戛然而止,卻原來是沈百翎裡衣領口敞著,露出掛著裡面的荷包,沈單青一眼瞥見,頓時氣得雙手不住顫動,怒斥道,「你……你竟還收了人族的骯髒之物,是哪個人族的小賤貨?」
「阿慈贈我的荷包才不臟!」沈百翎見母親將好友所贈之物說的如此不堪,忍不住脫口反駁。抬頭時發現母親已是聲色俱厲,卻已掩口不及。
沈單青唰地掀開花被,一步踏上前已將那荷包攥在手心,不過掃了一眼,便冷笑道:「竟還綉了鴛鴦……好、好,好得很!」她口中雖在贊好,聲調卻愈來愈冷,實是怒極。
她望著沈百翎,眼中忽地射出極複雜的光,似是憎恨,又彷彿戀慕,喃喃道:「你……倒是越來越是像他……哼,我的兒子,竟要去和人族廝混么?」她面上神色不斷變幻,漸漸化作一團解不開、消不去的怨毒,惡狠狠地低下頭,將目光重新投向手中荷包。
沈百翎見到母親神色,心中已覺不對,待要從沈單青手中奪回荷包已是不及。只見燈下寒光一閃,沈單青已拿起了床頭藻籮中的一柄銅剪,發狠似的將那荷包剪了個稀爛。
沈百翎眼睜睜地看著,耳邊喀嚓喀嚓聲響不斷,心底更是有什麼重重地沉了下去,彷彿阮慈的一片心在眼前碎成了千百片,自己卻全然無力,再也黏粘不起。眼角一熱,一滴淚便不由自主滑了下來。
沈單青看到更是怒火上涌,喝道:「你還敢為那個什麼阿慈哭?」一揚手便將荷包丟在地上,拿腳不住踩踏,每踩一腳便恨聲問道:「還敢哭么,還敢么?」
待到沈單青怒火稍減,青著臉熄燈自去床上躺下,沈百翎仍站在矮榻邊,怔怔瞧著地面,月光悄然從窗紗中投下,青石板地上,綺羅荷包早已成了一團破布,哪裡還能辨出原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