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幻夢中景(上)
那夜過後,沈單青似是打定了主意不教沈百翎再與阮慈見面,整日將他拘在了家中,百翎便是走出屋門都十分不易,更不要提離開居巢古城,到湖邊樹林去了。
一日正午,沈百翎將院子打掃一遍后便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之際便坐在檐下執著一塊尖石在泥沙地上划來划去,他雖未學過丹青,但寥寥幾筆倒也形象,不多時沙土上便多了一個女孩兒的俏臉,頭上還帶著一朵野花,臉上的神氣三分頑皮七分淘氣,和阮慈更是別無二致。
沈百翎獃獃看了一會,便嘆了一口氣,唯恐沈單青看見,幾下抹了去。
「百翎哥,你畫的……那個挺好看的,做什麼擦了啊?」
忽然頭頂傳來一句問話,沈百翎抬頭一望,原來是隔壁河頤正扒著牆頭在跟他說話,也不知待了多久,剛才那幅繪像顯是被他瞧見了。
「噓,消聲!」沈百翎忙扭頭瞅了一眼裡屋,走到牆根下仰首,「河頤,你這麼爬高上低,被河嬸看見豈不糟糕?」
河頤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我娘忙著呢,鐵鋪的分水屏障不知哪裡裂了道縫,水漫了進去把鐵爐也給澆熄了火,我老爹和她去找長老家的颶越叔叔幫忙施法修補,一時半會兒啊回不來!」頓了一頓,又唉聲嘆氣地道,「可是我娘出門時忘了她兒子還在屋裡,將大門上了鎖,要不我這會兒何用爬牆?」
沈百翎微笑道:「河嬸怕不是把你忘在屋裡,而是故意鎖了大門要你收心養性罷?」
河頤呲了呲牙,苦著臉道:「百翎哥,你別取笑了。我借你們家大門一過,我娘回來要是問起可千萬不要說漏嘴啊!」說著便要躍下。
沈百翎忙斂了笑意,搖手道:「不可。我阿娘在房中午憩,你一開門她就知曉,到時候才是說不清。」說到這裡忽然心念一轉,說道,「你拉我一把,我們從你家隔壁普爺爺院子出去。」
河頤奇道:「百翎哥,你怎麼也要爬牆?」
沈百翎臉上一熱,低聲道:「我……我要出城去,可我阿娘不允。但我下定了決心,不到那裡去看一眼總也放心不下。」
河頤嘿然笑道:「嘿嘿,哪有何難?咱們動靜小點,不讓嬸嬸聽見……來,我拉你!」
過得片刻,沈家院中悄無聲息,已是沒了百翎的蹤跡。隔了一戶人家的一個小院中,卻從門后悄然溜出兩個貓腰拱背的身影。
河頤自是溜去尋花紅焱玩耍,沈百翎和他作別後便一路疾馳,游上巢湖水畔。
湖上白霧茫茫,岸堤楊柳依舊,林中夏風和暢,時時可聞鳥鳴啁啾,只是蒼苔之上,那塊大白石頭旁卻怎麼也望不到那個喜歡穿著艷麗衫子的活潑身影。
沈百翎等了許久,估摸著沈單青要睡醒,才極不情願地離了這裡,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悵然,不住暗道:阿慈為什麼不等了?她是不是等的厭煩了?她……她以後可還來么?
此後接連幾次,沈百翎好不容易趁母親不備溜出家門,卻再也沒能遇見阮慈,每每乘興而來,失望而歸,偶爾被沈單青發覺痛罵一頓,心中更是難過不已。
他愈是不見阮慈,心下憂悵愈多一層。日有所思,夜間更是常有所夢,只是往往夢到與阮慈一起玩耍不多時,母親的身影便要打橫里出現,將他痛斥一番,驚醒之後仍心有餘悸。沈百翎實在有些想不明白,為何自己難得做了夢,還是極好的夢,最後卻總是教母親給攪合了去?
這夜,沈百翎沉沉睡去。夢中只見湖水澄碧,綠柳依依,正是到了湖邊那片樹林。
轉過幾棵大樹,恰見阮慈坐在那塊大石上笑盈盈向他招手,沈百翎剛要上前,忽地想起母親,不由得先朝四下里掃了幾眼。
誰知這一踟躕,面前阮慈便沒了影跡,忽而大風刮過,將湖上白霧吹入林中,不多時身周便儘是霧氣,茫茫難以視物。沈百翎左右顧盼,朝前只走了幾步便覺察出不對來,腳下硬邦邦的早已不是草地,好似已不在方才那片樹林之中。
又走了幾步,白霧中便隱隱現出一堵朱牆,牆后一棵枝繁葉茂的杏樹,樹冠后露出飛檐一角,卻是到了一處宅邸之外。
沈百翎從未到過此處,心中十分驚奇。但見那朱牆兩端遠遠沒入白霧,牆上又無甚門窗,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忽地牆內傳來一聲長笑,竟有人說起話來:「哈哈,得來全不費工夫!想不到機緣巧合,竟讓我在此處找到了風靈珠!」
接著一個略顯局促的聲音道:「道長,這……這是什麼寶物不成?」
那人笑道:「阮老爺有所不知,這件寶貝於你們普通百姓自是毫無用處,於我們修仙之人卻是十分難得的一件異寶。只是據傳言道,這東西自被一個妖邪之人從南疆盜走便無處可尋,卻不知怎麼到了阮老爺手中?」
阮老爺道:「這乃是我的獨女從城外帶回的,我只道是她撿了別人不慎丟失之物,她卻非說是有人贈予她……唉,她小小年紀,也不知哪裡識得這般大手筆的朋友,真是怪哪!」
先前那人訝然道:「這倒奇了。不過我聞說壽陽城外近來妖物肆虐,殘害了不少百姓,阮老爺怎麼還敢放令千金隨意出城?依我看,一個女孩兒家,倒是不出門為宜啊。」
「唉,我那小女自幼頑皮,難以管教,哪裡能拘得住她?」阮老爺嘆了一口氣,顯是對自己的女兒十分頭疼,「我與夫人幾次叮囑,令她不可再到巢湖邊上玩耍,她卻怎麼也不肯聽……」
「哦,這倒更奇了。莫不是撞了邪,亦或是被妖物迷了心竅?」那人道,「城外妖氣肆虐,我近日所見,連打漁的漁夫都躲在城中不敢到湖邊去,令千金反之而行卻一點事也沒有,豈不古怪?依我看,那贈她寶物之人大有可疑,倒不如請小姐來一問。」
接著那阮老爺便吩咐僕人去喚小姐來,不多時一陣窸窣聲響,一個輕捷的腳步走入院中,脆生生地叫道:「爹爹!」
沈百翎原本站在牆外聽得出神,一聞到這個聲音,頓時大驚,這聲音他曾日日聽見,是以十分熟悉,正是阮慈!
只聽阮老爺問道:「你跟這位道長說說,這顆珠子你是從誰那裡得來的?」
阮慈似是猶豫了一下,道:「他……他不讓我告訴別人的,我不能說。」
那人溫聲道:「那可否告訴我,那個人住在哪兒?」
阮慈又過了半晌,方道:「他說自己就住在巢湖邊,不過阿慈沒去過他家裡。」因沈百翎不曾令她不談這些,是以這句問話她答得暢快許多。
那人哼笑道:「巢湖邊?若是尋常人,現下哪裡還敢在湖邊居住,更不要提日日在那裡與小姐約見了。不用多想,定是妖物無疑。」
那阮老爺啊了一聲,似是十分恐懼,道:「這……這可怎麼是好?道長,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可不能教她被妖物所害,只求你救她一救。」
那人道:「無妨,小姐看起來心智尚在,恐怕是被妖物矇騙還不自知,過些日子明白過來就好了。只是這件寶物不知有沒有被妖物下了邪術,小道不才,卻要帶回師門給尊長瞧上一瞧。」
阮老爺忙道:「只管拿去,也不必還來了。只是壽陽城竟出了這種妖邪之物,日久天長可怎生是好?」
「阮老爺不必驚慌。」那人話音中帶了一絲喜悅,安撫道,「我已傳信回師門,將壽陽城異狀俱已陳於其中,想來不日便有師兄弟前來,到時再聯手將妖物一併除去,還城中一片安寧!」
阮慈在他們身旁,這才聽明白二人在說甚,氣鼓鼓地大聲道:「沈哥哥才不是妖怪!不許你們捉他!」
那二人哪裡聽得進去,只聽阮老爺道:「住嘴!你——就是這麼縱著你,才讓妖物蒙了你的心。季娘,還不把小姐帶回房中?以後再不許她出門,給我看好她!」
「小姐,別惹老爺生氣了,快跟我回去罷!」那季娘勸道。
「沈哥哥才不會害人——」
大風又起,白霧圍攏上來,將阮慈的哭喊和那戶宅邸掩蓋了下去。
「阿慈,阿慈!」沈百翎向前搶了幾步,面前卻已是一空,再無他物。他心中又是急切又是難過,一個聲音在胸腔之中不住震動: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阿慈不來見我是因為被她爹爹關起來了……她沒有厭棄我,她一點也沒有嫌棄我是妖!
只是他在白霧中跑了半天,再也摸不到剛才的朱牆,阮慈和那二人也不知去向,這夢境到了現下竟演變至此,當真古怪之極。
沈百翎終是力盡筋疲,只得停駐腳步。
恰在此時,四下里無邊無際的霧氣中,傳來錚錚幾聲弦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