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悠悠恨未休

第一章 往事悠悠恨未休

金絲琉璃香爐中最後一絲香氣逝去,七寶象牙床上的女子緩緩醒來。剛要張口呼喚宮女進來服侍,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自嘲的笑笑,拖著瘦弱的病體自己坐了起來。在華美的綠玉梳妝台前坐定,看著鏡中消瘦蒼白的臉龐,復又慘笑起來。又急急的打開紫檀首飾盒,將名貴的珠寶首飾一件一件扔出來,終於找到一個白色瓷瓶的時候,冰冷的眼神中顯現出一絲希望的光芒。

沉重的鎏金宮門緩緩打開。一位素衣打扮的嬤嬤舉著托盤進來。對著消瘦女子緩緩下拜「皇後娘娘萬福。」聲音中不帶一絲波瀾。赫然是伺候太后已久的三品司刑嬤嬤冷冰瀾。

看著托盤中的金樽,她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哀家的時辰到了么?也好,省的麻煩。」她低低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震蕩開來,依舊冰冷威嚴。「這葯很快吧?」她緩緩問到。

「娘娘,太后和皇上要奴婢問你一句話,您可知錯了?」冷冰瀾的語氣仍然平靜如昔。

「知錯?哀家為何要知錯?哀家何錯之有?哀家為皇上,為西狄,為百姓戎馬半生,哪一件沒有做到極致?到頭來兔死狗烹,換來一句責問,一杯毒酒!讓哀家如何甘心?如何知錯?哀家何錯之有?」錦棠狂笑著回答,那股悲涼絕望讓浸淫宮中數年的冷冰瀾也為之一驚,但冷冰瀾到底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一生閱歷非凡,穩住心神后,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娘娘,事到如今,也別怪老奴多嘴,您是做了很多於國於民有利之事,也功在社稷,可是您知不知道因為您引起了多少亂子?出現了多少枝節?娘娘,您好好想一想吧,如果您做的真是正確的為什麼您的娘家,定遠侯府會將您開除出籍?為什麼一向溫和的太後娘娘對您閉門不見?為什麼後宮妃嬪對您避如蛇蠍?為什麼連您自己的親兒子,太子殿下,蕭王殿下俱是對您敬而遠之?為什麼舉國百姓沒有一個人心甘情願的稱您為賢后?甚至在您生辰時為都沒有百姓自發為您製作壽果,那些壽果,都是內府局出了銀子百姓才肯做的!您覺得功在社稷,功在百姓的人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嗎?您,醒醒吧,娘娘,好好用心想一想吧!今日奴婢告退,明日再來面見皇後娘娘。」冷冰瀾施了一禮,轉身退下。當鎏金宮門再次關閉時,錦棠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冰冷的地上,眼淚緩緩留下。

「不,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是你們,是你們誣陷我!來人,快來人!」錦棠瘋狂的拍打著鎏金宮門。忽然,鎏金宮門再次開啟,一個身著宮女服的女子手提食盒走了進來。

「大姐姐。」來人放下食盒,輕輕的叫了錦棠一聲。

錦棠一眼看去,原來是她,是她的庶妹錦梅,繼母周燕容的長女,當年就是周燕容攛掇父親將自己開除出族籍。自己當上皇后時曾下令父親以不賢為由休妻,父親抵死不從,寧可用自己半生之功換取妻子平安,最後由太后出面將周燕容降妻為妾方罷,後來自己曾為父親指下一位人人皆知的悍婦為正室,讓周燕容受盡苦頭,終於稍稍消去她的心頭之恨。因得此事,她更是讓娘家不喜,以至於無一人願意進宮探望自己。如今自己落難了,他們也終於逮到機會來報仇了!

看著錦梅一件件的從食盒中拿出精緻的點心,她不禁冷笑道:「你們放心,陛下今天已經賜下毒酒,最遲明天我就會死,你們沒必要這麼著急!」

錦梅將最後一道芙蓉乳酥安放妥當后,嘴邊露出一抹恬靜的微笑,抬眼看著錦棠:「姐姐,這是以前你最喜歡的菜色,姨娘特地做了讓我送來。聽說姐姐很久沒有好好進食了,不如先吃一點。」

「夠了,少在那裡假仁假義!你那姨娘八成恨死我了吧?我現在失事了,也輪不到你們來羞辱我!」錦棠恨恨的說,她死死的盯著錦梅一字一頓的說:「哀家還是皇后!」

只聽「啪」的一聲,錦梅給了錦棠一記狠狠的耳光,「姐姐!你清醒一點!」

「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錦棠至今也不敢相信這位素來怯懦的庶妹居然敢向自己動手!反而一時怔住了。

「姐姐!我今天仍叫你一聲姐姐,你自己好好回憶一下,從小到大,父親,姨娘們,姐妹兄弟們,誰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姨娘對你嚴格,是因為希望你成為一位淑女,以後尋得好親事,你覺得她是欺你無母對你有意刁難,父親反對你嫁與侯名起,而把你送入太子府為妻是因為他知道侯名起本質上根本就是個攀附權貴的小人,而太子殿下才真正是溫和謙厚的良人,你覺得父親貪慕權勢將你推入火坑。還有兄弟姐妹們,大家好心好意的送你藥材吃食,你覺得人家要害你毒你,這也罷了,後宮的雨妃是太子府老人,她的確誕育了皇長子,但是她已明確表明無心爭位,只求能和自己的兒子前往永州封地終老,你偏偏覺得人家要異地起兵謀奪皇位!幾次三番的暗殺行刺,讓她連番驚嚇,久郁成病,客死異鄉,姐姐,她是雨姐姐啊,是送過你我河燈,和我們一起嬉笑玩耍的雨姐姐啊!她自小溫柔善良與世無爭,你我都不是不知道,你何其忍心!」錦梅的眼圈紅了卻拚命忍住眼淚帶著哭腔繼續說:「你和那陳郁芷親如姐妹,可她沒有把你當作姐妹!你一手安排她嫁與邊承邊將軍,她卻偷了東江布防圖去投了東狄!害得邊將軍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不得不孤身對敵力戰身死!姐姐,那場仗你不陌生吧,打了整整七年,死了多少百姓?都是因為你的好姐妹陳郁芷!」

「不,不是的,郁芷說她是被東狄的人捉去的,東江布防圖是他們盜走的,我們這麼多年的姐妹,她不會害我,一定不會的。」錦棠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道。

「不會?姐姐,你太天真了!你知道你毒殺纖貴人是誰告發的嗎?就是你的好姐妹——欽天監的陳博士!當年陛下大破東狄,殺了他們的狼主,讓她從一國皇后淪為階下囚,她恨毒了你,她為了報仇,挑唆你做了多少錯事?你自己不知道,滿朝文武,天下黎民都看的清清楚楚!姐姐,你聰明一世,為什麼獨獨不肯信任自己的親人呢?沒有任何人想害你啊,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錦梅理了理被錦棠扯得凌亂的衣服,將額發輕輕攏過耳後。看著驚懼不定的錦棠,嘆了口氣道:「姐姐,你放心,陛下和太后都沒有那麼狠心,他們絕不會殺你,那是假死葯,喝了它之後,陛下會將你送去江南,那裡準備好了高床軟枕,雖然比不上宮中,但是也可以讓姐姐逍遙安度餘生。妹妹今日前來,不過是為了再看看你,全一全姐妹親情,也許,姐姐並沒有真正把我當作妹妹,但我仍記得姐姐當年對我的多方照顧,時辰也差不多了,妹妹去了,姐姐此去千里,各自保重。」錦梅靜靜向錦棠施了一禮,悄然退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錦棠回過神來,拿起桌上已經冷了的糕點,慢慢放入嘴中,這是她第一次靜下心來品嘗姨娘做的糕點,平時,她在陳郁芷的告誡下,從來不肯吃任何姨娘送的糕點,總疑心她會下毒害她,得到了糕點也是悄悄扔了了事,今天她才明白,這糕點,其實是甜的!她才明白,若當年陳姨娘不是人品端方,自己的娘親又怎會在臨終前將自己獨獨託付給她?自己那素來看重名譽的父親又怎麼會為她甘願放棄爵位名利?

華美的椒房殿,如今無半分燈火,燃盡的竹溪香再無半分氣息。錦棠默默的起身,對鏡梳妝,這件華美的金鏤如意鎖是當年出嫁時姨娘給她添妝的,這件五色雙鳳彩裙是姐妹們為這位女紅一般的大姐姐趕製了三個月才完成的,這套七寶頭面,是父親掏空了自己的私房為自己打制的,還有這對龍鳳呈祥鳳血玉鐲,是皇太后在陛下和她大婚後賜下的……以前因和他們不和,自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些東西,今日看來,情意,全部都在這些東西里,自己,還真是傻啊。她只記得陳郁芷告訴她繼母都是惡毒的,妾室都是壞心腸的,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是不可信任的,太后那種在宮中浸淫數年的老女人是偽善而變態的!她覺得自己真是傻啊,相信了她整天鼓吹的「平等自由,女子可擋半邊天」那一套,失去了自己最寶貴的親情,讓自己無依無靠,受到眾人排斥。錦梅說的沒錯,咎由自取,自己果然咎由自取!

她慢慢的梳妝打扮完畢,輕輕的拿起玉瓶,那是當年從一個江湖術士那裡拿來的毒藥,雖是毒藥,卻有個好聽的名字「淺入夢」那術士說,喝了它,就可以慢慢的睡過去,直到天荒地老。她輕輕抿了一口,好苦。

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她不甘心,她很不甘心,可是,她別無它法,她怎麼可能在傷害了那麼多關心她的人後又能若無其事的活下去?活下去又怎樣?在舉目無親的陌生之地苟延殘喘?還是青燈古佛的在懺悔中渡過餘生?答案當然是不可能,鸞鳳雖死,風骨猶存,她做了很多驚世駭俗的事,父親曾經怒言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兒,毫無定遠侯府,勛貴之家的氣度風範,那麼就讓這今生最後的一件事,做得像一個勛貴之家的小姐吧。

東方的第一縷曙光終於劃破天際,錦棠覺得自己的生機已然散去,但自己的靈魂似乎並沒有墮入地府,反而可以清楚的看到周圍的事物。年老的父親,病弱的姨娘,自己從未正眼看過的庶弟庶妹,自己從心中未曾中意過的一國之君,眼中流露出的悲傷如此真摯,而自己那所謂的姐妹陳郁芷的悲傷面孔下卻露出了讓人不易察覺的一絲獰笑!

原來,原來自己真是瞎了眼!錦梅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上,有誰能比親人更加關心自己?自己背棄親友,寧可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還幾次三番的傷親人們的心,自己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報應!自己沒有怨恨,只能愧疚,父親,夫君,兄弟姐妹們,如能重來,我絕對不會像今生這般固執輕信,傷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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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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