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那一天》
秋天的天空,高遠澄澈,碧藍如洗。校園裡法桐的葉子已顯露出淡淡的黃色來。幾棵槭樹的葉子已經紅透,遠處看,像一團火在燃燒。秋天,是靜美的,是詩意的。三杯兩盞淡酒,就能醞釀出濃濃的詩意。秋天也是一個懷舊的傷感的季節。「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無雙坐在校園的草坪上,靜靜的看著籃球場上學生們那矯健的身姿,他們歡呼著,尖叫著,無論什麼樣的放肆,都是美的,富有生機的。她看著,突然傷懷起來,自己的青春,已經不知不覺的溜走了。伴隨著愛的歡喜與傷痛,她已經走過了三十六年的人生。
女人的容顏,比花期都短暫。一位作家就說過,女人過了三十歲,身上就沒有少女的氣味了。少女的氣味?那已是多麼久遠的回憶了。再美的容顏,也抵不過歲月的摧殘,而她終將是一朵凋零的殘花,在歲月的凄風苦雨中搖擺。現在的她,只是一個失去姿色的中年女人,一個孤苦無依的落魄女人。曾經的掌聲,鮮花,榮譽都離她遠去了。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想要重新投入一段感情是多麼困難的事。世事滄桑已在她心裡設置了一堵厚厚的牆,有戒備,有提防,不肯再輕易去相信,去接納一個陌生人。何況,男人們,喜歡的永遠是年輕的女孩子。
人的一生,或許會有多段感情,但最終,縈繞於心的還是最初的那一個人。何況,她把她畢生的感情只給了那一個人。難怪白居易感嘆說: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不過,她也有幸福的時候,那就是每每想起,河源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生活著。這些天,她也有了一點變化,開始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了。偶爾在發上別一支紫色的發卡或者一朵別緻的小花。河源說過,她適合穿素凈的衣服,那些妖嬈艷麗的顏色是不適宜的。她便總挑些素雅的衣服來穿。她總想,也許他會看到的吧?
每夜,獨對孤燈,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她習慣性的拿出河源曾送她的兩本書來看。一本是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另一本是《宋詞三百首》。她所能擁有的也只有這些東西了,簡單兩本書,她卻保存了近二十年。以前覺得,二十年,是多麼漫長的時間呀,可是現在回頭看,不過是轉瞬之間。有時,她會發神經的想,她若是和河源能有一個孩子就好了,這一輩子,她什麼都不奢求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好荒唐,也好無趣。她從箱底下取出河源送她的那枚戒指,這麼多年了,上面的鑽石依然發出璀璨的光,沒有一絲一毫的磨損,一如他們之間的情。流逝的只是歲月與容顏,未改的是那份深情。她把戒指戴在手上,小心的摩挲著,想著,也許明天,會在某個路口遇見他吧?可是,即使遇見,又有什麼意思呢,不過徒增傷感罷了。
事情就是這麼巧,你若是這樣想,便會真的變為現實。那一天的傍晚,就果真遇見了河源。
那一天是周六。無雙心情不佳,一大早就感覺鼻子發癢,眼睛想流淚,頭也暈乎乎的,想著是受了風寒。睡了大半天,下午,起來去一個學生家做了一次家訪。回來,快走到校門口時,遠遠看見對向一個男子朝著自己走過來。以前,她對身邊路過的人是從不留意的,可自從知道河源就在附近時,她對擦身而過的人變得很敏感。
那個人走路的步伐倒是很像河源,不過,他們已經有近十年沒有見了,是不是她也不能肯定。其實,她的心裡是矛盾的,既想遇見他,又害怕。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害怕自己的眼睛會泄露內心的秘密。
那個人走近了,她看清,果真是他!想避開,已經來不及了。那時河源也看見了無雙。他們都稍稍愣了一下,因為太突然,因為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幸好那時周圍並沒有什麼人。呵,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這樣的遇見,究竟是天意,還是命運的又一次考驗?
走近的兩個人,躲不開的緣分,他們就默默的站在路邊。梧桐樹下,晚秋的夕陽暖暖的打在兩個人的身上。此時,語言都顯得多餘。
她靜靜的看著他,笑著,笑著,卻流出了眼淚。
他心裡一陣絞痛。
她看見了他的白髮,皺紋,他的憔悴與滄桑。
他看見了她飽經風霜的臉,她的眼淚,寂寞,孤獨,凄清。
在相知相惜的愛人心裡,他們更愛飽經風霜后的彼此,就像那遍野的楓葉,經歷過秋霜的摧殘,它們變得更美了。
他很想,像過去那樣,撫一撫她凌亂的頭髮;
她很想,像過去那樣,整一整他發皺的衣領;
他很想,像過去那樣,牽一牽她溫柔的小手;
她很想,像過去那樣,摸一摸他滄桑的面容。
但是,一切,都不能夠了。
他們之間,隔著現實,道德,倫理,良心,愧疚,責任,家庭。
很多年前,她為了父母,世人的眼光而選擇了離開;現在,她是為了他的名譽,家庭而再次選擇放手。她不會讓她心愛的男人為難的。
她轉身準備離去時,他突然問,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好,是哪裡不舒服嗎?她故作輕鬆的說,有些小感冒,過兩天就好了。
「不吃藥可不行,我去給你取些葯,今晚七點你就在學校門口等我。」他的口氣不容置疑。
回去的路上,無雙心裡雖有些難過,但還是有著淡淡的喜悅。
晚上,她出去時,他已經在門口了。手裡拿著一包葯。她默默從他手裡接過來,突然有些哽咽,「我以為,你再也不管我了......」說著竟像個小女孩那樣嗚嗚的哭起來。河源拉過她的手說,「我怎麼會不管你呢,雙兒,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一聲召喚,我就會不顧一切的來到你身邊。我疼你,愛你,護你,直到我從地球上消失的那一刻。你是我最心愛的人,我像疼自己的女兒一樣疼你,愛你勝過愛我自己。但是,我知道,我畢竟不能每天在你身邊。」
他伸出手,輕撫她額前的頭髮,「我做夢都希望你能在我身邊,我無數次的自責,為什麼不能等你到現在?若是現在我們都是自由身,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我們了。這一切,說到底,還是命啊。回去吧,雙兒。」
「不上去坐坐了嗎?」
「不去了,你早點休息。我不想讓別人說你的閑話。愛一個人,就是時時處處為她著想。」河源說著遞過來一本書,「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我不在的日子裡,讓它陪伴著你吧!」
說完,河源輕輕的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這輕輕的一個吻融入了多少深情,多少相思?
就這樣,已經很好了。她不再奢求什麼,她很滿足,很開心,很幸福。
她抱著書,拿著葯,走著,覺得心裡裝了滿滿的幸福。不去想這幸福會有多長,多久,只要這一刻是幸福的,就足夠了。
遠處傳來張惠妹的那首《哭砂》:風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裡,誰都看出我在等你,風吹來的砂堆積在心裡,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迹......
無雙走在夜色里,眼淚也隨著這首老歌飄飛在無邊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