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你我從此陰陽兩隔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
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鷓鴣天》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無雙還是不敢回憶那一天。那一天所有的細節卻如心上的傷疤,如影隨形。
在有風的日子,或無風的日子;在落雨的黃昏,或暗沉沉的夜晚;在春暖花開的日子,或者飄滿落葉的秋日;那些場景,那些細節,就會從記憶深深的海水裡浮上來。
那一天,是個極平常的日子。
春天的午後。陽光慵懶的從窗格子爬進來,靜靜的照在一盆盛開的海棠花上。
房間里靜靜的,只聽到鐘錶的咔咔聲。
無雙正在午睡。可是不知為何,她卻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憋悶,她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不明白,為什麼心口會突然這麼難受,渾身瞬間起了一身熱汗。她起身,倒了杯水喝,心口才慢慢平復下來。想起下午還有一節課,就匆匆穿衣出去了。
她老是覺得,那個下午,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直到傍晚回去。
打開電視,看到裡面正播放著新聞。
她坐下,拿了一個蘋果,邊吃邊漫不經心的看著。
主持人說,今天在高速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可能和酒駕有關。司機已經死亡。怎麼又是交通事故!無雙向來對這一類的新聞不感興趣,正欲調台,卻聽到主持人說,司機的身份還不明確,不過在他的口袋裡找到了一個錢包,裡面有一個孩子的照片,希望家屬看到的話速來現場。主持人念了車牌號,還放大了那張照片。
隨著照片被一點點放大,無雙逐漸看清了上面的那個孩子。那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照片,再熟悉不過的小女孩兒。儘管她已有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這張照片了,但她還是在一瞬間就認出,上面的小女孩就是自己。那是她三歲時在一個照相館拍的黑白照,她記得那天她穿了件新衣服,梳了兩個小髮髻,脖子里還圍了一個針織的圍脖。穿越二十年的光陰,照片上的她依舊沖她笑著。那是她剛和河源相戀時送他的。他說,他會珍藏一輩子,會與他一起相伴到老。她獃獃的看著,注視著,精神有些恍惚,她像是在做夢。她想,這一定是夢,一定不會是真的,一定不是河源,一定不是。她恍惚的站起身,哆哆嗦嗦的想去倒杯水,熱水卻一下子灑了滿手,她卻不覺得疼,有什麼能比得上心裡的痛呢?她六神無主,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她跑到書桌前,顫抖著手,拿起河源送她的書,然後緊緊的把它們抱在懷裡。從此,她將只有它們了。只有這一刻,她的眼淚,才鋪天蓋地的流下來,一時間天昏地暗,心神俱裂,肝腸寸斷。她知道,她精神上的那座大廈徹底倒下了,從此,從此這世間再沒有一個叫河源的男人來愛她了。世上最愛她的男人去了。她冷了,餓了,累了,再也無人關心,無人在意。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十多年來,他們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至少她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正好好的活著。至少他在,不管相距有多麼遙遠,不管有多少年未曾相見,只要,只要她需要他,他總會出現。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出現了,不會了。無論她怎樣呼喚,怎樣哭泣,他都不會出現了。她是想過,終會有這麼一天,他們終將會離開人世,但她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她。
他不在了,她的生命也好像完結了,終止了!
此時,她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她不能來到他的身邊,不能看他最後一眼,不能握一握他的手,不能最後一次將頭貼在他的胸前,不能送他最後一程。這是怎樣的萬念俱灰啊!
她只能像個受傷的小鹿,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淚如雨下。度日如年。萬念俱灰。
這美麗的春日,這繁花似錦的歲月,在她眼中,都是泣血的哀愁。
她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迎著風,看著斜陽,看著隨風起伏的野草,鬱鬱蔥蔥的樹木,開得燦爛的小雛菊,嘩嘩流淌的溪水,這一草一木,一花一水,都在告訴她,河源已經不在了。
她漫步在夜晚的小徑,明月如水,花影橫斜。這樣的夜晚,是適宜作詩的,是適宜情人相依偎的。可是,河源已經不在了。
她聽《梁祝》,聽《梅花三弄》,聽《高山流水》,多麼美妙的音樂。可是,河源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這世間的美與哀愁,將再無人與她分享。
從此,她的心靈將枯竭了。
她大病了一場。整整一個月,她不知自己是生還是死。她夜夜夢見河源站在她的面前,她說,你去了哪裡,讓我找的好辛苦。河源只是沖她微笑,卻一言不發。
醒來后,她悵然不已。
從此,真的是陰陽兩隔了。
再次出現在校園裡的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形銷骨立,容顏哀戚。
已經是夏天了。爬山虎的藤蔓已纏纏繞繞的爬上窗檯。
她坐在窗前,再次翻開河源送她的那些書。一片書籤從裡面飄落。她拿在手中,見背面寫著一首詩: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難道竟成了讖語么?
無雙把頭深深的埋進書里,一縷書香淡淡的飄進心間。窗外,梧桐的葉子正隨風,簌簌的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