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重伏
畢其功於一役。
為了將潰敗一計演繹得更加逼真,高男武可謂費盡心機,下令連大營也一併捨棄,只是好在兩天前已將大部分軍糧輜重運出三十裡外,現在雖然假敗成了真敗,但除了人員外,物資損失卻也不大。
誠如唐榮所希望的,高句麗不乏智將。
所以當逃出二三十裡外,卻並未見到窮追不捨的「數萬」追兵后,高男武與崔智烈便停了下來,一邊在這屯糧之地收攏陸續回來的敗兵,重新整頓軍馬,一邊派出斥侯加以打探,結果很快便出來了,立時明白自己只不過被新羅人佔了先機、反伏成功。而那數萬新、百聯軍也不過是假相。
假做真是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以為自己可以瞞天過海,卻不料是被人請君入甕。
派一個無名小子假作中伏,其實真正中伏的反而是自己,這一仗雖然敗了,高男武等人也不得不佩服李謹信。
李謹信布得好局。
高句麗人當然相信這是新羅第一名將李謹信的智謀,因為怎麼看都不象出於那個自大狂妄的秦文遠,更想不到背後的主謀唐榮。
於是,崔智烈想到,既然李謹信還未趕來,而那一招「反伏」也已經用完,當然也就再不用擔心什麼詭計了,而且此次損失的不過谷中六七千人,自己剩餘的三萬多大軍,面對不足一萬的新羅人,還是大有勝算,當即立刻建議回師,要一雪前恥,更要殺新羅人一個措手不及。
高男武聞言大為驚異,「我軍新敗,士氣低靡,正應全軍修整,至少三四日後方可有再戰之氣,如今倉促回師,是否操之過急?」
「兩軍對壘之關鍵,在於料敵先機,此所以新羅能反伏我成功。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等同樣也可料敵一次先機——這個機會便是:勝利的一方通常都以為敵方新敗之軍短期內無力再戰,一定會放鬆警惕,不作準備,卻萬料不到敗軍會迅速地回馬一槍!」
高男武眼睛一亮,「所以等到他們醒悟過來,我們已以在葉城城下了。」
「那他們一定會驚惶失措,方寸大亂,予我等可趁之機,而且退一步說,智烈相信此刻新羅人正在打掃戰場,甚至收繳我等留在大營的物資,忙得不亦樂乎,我等就算暫時不攻城,也可將城外的新羅人大殺一場,迅速重新恢復士氣!」
一退一進,僅僅用了一夜的休息,高句麗三萬大軍便重新回師。當崔智烈將此次必勝的原因向眾將士說明,三軍立刻恢復了士氣,並充滿了必勝的信心,只恨不得馬上回到葉城,將那群詭計多端、但不過數千人的新羅矮子殺得一乾二淨,以報昨日之恥。
詭計多端的不是新羅人,而是唐榮。但唐榮雖然料過一次高句麗的先機,他能不能再料到高句麗的迅速回師呢?
也許不能,也許他再一次大意了,低估了對手。
因為他毫無準備,現正在葉城中饒有興趣地審問高句麗的俘虜,從高句麗軍隊的訓練、行軍、布營到各個將領、官員的喜好、性格、言行,甚至他們的家庭成員,都問了個八八卦卦、仔仔細細,整整從昨日一直問到今天,聽得陪同的武將鄭理洪不勝其煩,卻一直不聞其談及葉城的下步計劃,終於在下一批俘虜到來前,忍不住問道:
「東先生,昨日我等雖然勝得一場,但不過殲敵六千,於其筋骨未有大損,故我料高男武必不能就此收軍回國,一定會在近日內再次殺來,先生可有何對策?」
唐榮笑著擺擺手,「鄭將軍但請放心,葉城自此安枕無憂,他們是不會再來了。」
鄭理洪大為不服,「東先生雖然智計無雙,但恐怕未知高男武其人,此子好戰嗜殺、野心勃勃,越是受到挫折,越是會加倍報復,理洪以為,其必會重回葉城。」
「呵呵,他或許是想回來,但卻是來不了。」
「來不了?」
唐榮讓鄭理洪附耳過來,輕聲講出一番說話,聽得其臉上陰晴不定,不由小心翼翼問道:
「這,這能行嗎?所謂兵書有雲,『用兵之法,貴在不復』啊?」
「但,更勝在反常!」
楓葉谷中陰風凄凄,曝屍正寒。
昨日中伏的孫賜玉雖得親兵拚死救護,逃了回來,但跟隨進谷的三千高句麗勇士,卻幾乎盡數喪命於此,加上谷外堵截張遼的二千人及谷頂的一千餘人,共五六千具屍體,直到今日,留守打掃戰場的新羅兵也未完全將屍體掩埋,一見到氣勢洶洶重新殺回的高句麗軍隊,新羅人立時嚇得魂不附體,扭轉身便向葉城逃去。
高句麗將士看著那滿地屍橫狼籍的烈士遺體、那已殘缺不全的的音容笑貌,無不心酸得潸然淚下,更將新羅人恨得咬牙切齒。
孫賜玉狂嚎一聲跳下馬來,悲痛地衝上前去,似要將滿地的屍體,如熟睡的兄弟般逐一喚醒,似乎只要象昔日般笑罵著幾腳下去,便會將這群貪睡的懶豬全部踢起來,變成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勇士!
但他卻步履踉蹌,捨不得踢不出半腳……於是只能不知所措地茫然伸出手去,心痛地想將他們扶起來,卻不知怎樣才能將他們扶起來。這個一米八的大漢終於跪倒在地,抱起一個個冰涼的兄弟,仰望著聳峙山谷間的蒼天,泣不成聲。
「賜玉,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兵貴神速,你要不是個孬種,就給我快點起來,趕在新羅兵逃回通風報信前,殺到葉城去報仇!兄弟們的遺骸,等拿下葉城再回來收!」崔智烈的聲音不大而平穩,但孫賜玉的耳邊就好象狂雷。
「大王,請讓我做先鋒,殺去葉城,捉住秦文遠與鄭理洪,為三千兄弟報仇!」孫賜玉叩頭出血。
高句麗不再流淚,甚至連滿地的戰友也未再收埋,人人兩眼投射出熊熊的怒火,義無反顧地沖向楓葉谷,沖向葉城。
哀兵必勝。
高男武望著眼前雄師,自信地揮舞著大刀,「這樣的軍隊,新羅軍能抵擋得住嗎?」
沒有人回答,因為回答他的不是人,而是石頭與火擂!
孫賜玉的前隊堪堪便要走出楓葉谷,但谷頂再一次降下了死亡。
用兵之法,貴在不復。
連葉城的鄭理洪在內,最初都沒有想到,唐榮會再在楓葉谷設伏。古往今來沒有這麼近乎愚蠢的大膽。
但唐榮偏偏就要再伏擊一次,上一次是反伏,這一次便是重伏。鬥智斗勇,斗的就是沒有人想得到,斗的就是聰明人自以為別人不會再做的重複事。
既然高句麗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再經過楓葉谷,就再讓他們中一次幾乎同樣的計!何況新羅軍隊已接收了楓葉谷,高句麗的斥侯無從接近,也根本不知敵方又在谷中布置第二次的陷阱。
孫賜玉的軍隊如當頭潑下一盆冰水,將一腔熱血鬥志化為烏有。大部分人如喪家之犬般抱頭鼠竄,只剩下哀若心死的孫賜玉帶著百十名親衛拚命地向前衝去,寧可衝出山谷,戰死在葉城下,也不願這麼窩窩囊囊地屈死。
只是新羅人並沒有給他機會。
為了不發生瘟疫,滿谷的屍體必須掩埋,掩埋便必須挖坑,所以谷中早已挖了數個七八米寬、五六米深的大坑,但不是給昨日的屍體,而是專門等待今天這些送上門的活人。
孫賜玉終於靜靜地躺在了坑底。心中悲嘆著命運的神奇,本來昨天自己便應埋骨於此了,不想被救出來后,還是躲不過。該來的,怎麼都躲不過。
「唉——」孫賜玉長長吐完胸中最後一口熱氣,「今年的楓葉,一定會比哪一年都更紅吧,因為那是用血與肉澆灌培育出來的啊。」
高句麗已是驚弓之鳥,偏偏此時谷外再次殺出兩支新羅軍隊。
高男武等人近乎陷入昏迷,但仍保留著一絲落水者的希望,希望抓住的不是稻草,而是木頭。希望殺來的仍如昨日般,只是兩隻詐軍,儘管連他們自己也不相信敵人會有這麼蠢。
塵土開處,一千,三千,五千,六千……越來越多的新羅軍隊活生生地出現眼前,當頭的正是那名高句麗的剋星——秦文遠。馬似掀天獅子,人如開山金剛。戟來處,人人命喪,馬到時,個個身亡,仿似沸湯澆雪,又如披波斬浪,眨眼間已將高句麗軍隊沖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直奔高男武的王旗而來!
雖然新羅兵只有張遼帶來的三千及藏兵洞中的三千(谷頂還有一千),遠不及高句麗的五分之一,
但獅子永遠不會在乎羊有多少。何況是一群嚇破膽的羊。
高句麗一瀉七十里,這一次,新羅軍隊不僅窮追不捨,還將他們屯留在楓葉谷三十裡外的軍糧物資一併搶去。
可惜是張遼的兵太少,所以仍然被高男武逃走,未能完成唐榮的預定任務,但高句麗經此兩敗,再也無力回天。就算不能保證五年內令其不敢南下,但其三兩年內也應該不能恢復元氣了。
此次葉城反擊,從張遼援兵到達,配合藏兵洞中的伏兵,僅僅兩天便將高句麗大敗,這是新羅建國以來從未有的驚天大勝,所以,張遼也無法禁止新羅兵的熱烈狂歡,睜一眼閉一眼地任其將四萬高句麗大軍的物資私下吞併,再人人歡天喜地地搬師回朝。
至於李謹信的大軍,張遼身邊的將校們不屑一笑,「哼,讓他們眼饞去吧。」他們敢如此狂妄,一是秉承了主將的「性格」,二是相信不久之後,這位智勇無雙秦將軍的官職一定會扶搖直上,不會比李謹信差多少,甚至取而代之也並非沒可能。
一家歡喜一家愁。
自登位十幾年來,從未有此連番慘敗的奇恥大辱,三十多歲的高男武似乎一下老了二十歲。連崔智烈等人也變得沉默寡言,只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
一辱再辱,一敗再敗。高男武不甘心,崔智烈也不甘心,沒有任何一個高句麗人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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