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花落
八月寒露,
楓丹,花殘。
高句麗都,平壤城,因國人仰慕大漢風華,故亦稱其為長安城。城東西六里,隨山環曲,南臨浿水。
除長安城外,高句麗另有兩個陪都——國內城、漢城,三座都會並存,其國**呼為「三京」,歷史中公元209年,因國內城在與遼東公孫康作戰中被毀,南遷丸都城。
長安城貴為朝鮮半島第一大城,人口已過二十萬,街衢巷陌密似蛛網,酒林店叢燦如繁星。
而眾星之中的明月,無過直銜王宮南門的朝乾大街,華宅環擁,瓊樓聳峙,高句麗王室成員與貴族豪戶皆居於此。
此時朝乾大街上,正是如過江之鯽。
高男武兵敗回京后第五日,朝乾大街正中的王宮宮門再一次隆隆合上。上百位朝臣嘆著氣,拱手話別,與宮外的奴僕車水馬龍地次第離開,散向大街巷陌的各個深處。
王宮宮門一般朝開暮閉,白日間並不關上,而一旦關上,便表示宮中有事。
如今宮中確實有事,因為這已是故國川王連續第五日因「飲食倦怠、昏睡不醒」稱病退朝,讓眾臣們又是白跑一趟。
王大弟高拔奇坐在朱班輪、皂繒蓋,由二馬駕馭的安車中,悶悶不樂。
他本不應悶悶不樂。
他雖比高男武小兩歲,但體格更加雄壯,胸中更有雄心。
幾乎身邊每一個親信都向他肯定,而他也同樣自以為勇武與智計遠勝其大哥,這王位,當初父親新大王高伯固就不應傳於高男武,而應是自己,否則高句麗如今不僅早滅了南方的新羅、百濟,甚至連三百年前被大漢武帝奪去的玄菟、樂浪四郡,也可以收復,所以,當二個月前新羅的朴又順暗訪自己,請求推翻高男武並與其締結互不侵防的同盟時,高拔奇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出頭了。
不過高拔奇當然不會蠢到與新羅真心結盟,只是借高男武此次出征之際,雙方聯合將其謀殺,新羅得以苟延殘喘,而自己則得以登上王位,雙方互相利用,各有居心罷了。
可是結果卻令自己生氣。
新羅人不知用什麼詭計,將高男武殺得連番三敗,這本是好事,但最終高男武卻以割地求和換了自己一命。盼來盼去,自己只空歡喜一場,王位竟然仍是在高男武手中穩如磐石。這群新羅矮子,當真不守信用,為了兩座城池,便置盟約於不顧,實在可恨可殺,而高男武為了逃命,竟割讓祖宗傳下的土地,更是可恥可辱,無怪得連日稱病無顏上朝,稱病,哼,希望他是真病,病死了最好!
「高男武、新羅!」高拔奇一步一咒著,踏入了府門。
「絲——呼——」更衣、凈手、漱口,一張熱氣騰騰的絲巾敷在了高拔奇的臉上,燙得他身心一陣舒泰,忍不住就著絲巾大口地吸入清香的熱氣,輕輕呻吟起來。
四十多歲的金管家靜靜地待主人面色紅潤地重新睜開眼,神秘地一笑,「今日來了一位客人。」
高拔奇心情立時一惡,「故國川王王駕不適,老爺我兄弟連心,這幾日也不舒服,不見。」
「嘿,可這位客人會看病。」金管家眼尾一掃見主人想要發火,連忙補充道:「本來小人也要趕他走,但他又說,特別會看五月十七日以後生的病。叫小的只管將這句話轉給主人。」
「?」。
五月十七,朴又順秘晤高拔奇的日子!
……
高拔奇已看了好一會,但似乎還是沒記住,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一個衣著無奇、長相無奇、舉止無奇,你一眼之後便會忘記的人,這是最好的間諜之一。
「你會看病?」
「在下不僅會看病,還會看相。」
「哦?」
「看病的講究望聞問切,望便是相,所以看病的多少會一點看相,而且說不定看相的本事比看病的還要高。」
「有趣。」高拔奇來了興緻。
「朝乾大街上住的非富即貴,命中早已註定是個好相。」
「但人心不足,總會希望有更好的相。」
「那——你說說我的相。」
醫生卻先看了看左右,高拔奇一擺手,「這些都是我心腹。」
年輕人煞有介事地圍著轉了一個圈,「相君之面,不過『大太兄』一類人臣,又易變不安,但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
「相君之背?……背!」高拔奇眼中精光大盛。
「前五月十七日,有位朴醫生給大人開了一副藥方,但恐時事已變,未能痊癒大人之患,故讓在下前來將其——根除!」
第六日,王仍然病卧。天更加寒冷。
這一次,高男武的大弟高拔奇,卻再未隨百官退朝,只是帶了長安城最好的名醫,自己在王宮宮門外長跪不起,唯求代君宣旨的王後於氏,讓自己帶人為「昏睡」的兄長看一看病,讓自己看一眼久違一個多月的兄長。
秋風刺骨,未令高拔奇動搖分毫。一個時辰、二個時辰……雖然老天並未為之感動到潸然雨下,但宮內的高男武卻為之潸然淚下,王宮大門終於打開,兄弟二人抱頭痛哭。
傷心處,別時路,確有不同。
有的人表面在笑,實際在哭,而有的人在哭,卻實際在大笑。
有人說,笑是最隱蔽的武器,但哭,卻是最有力的武器。
人何其複雜,有幾人可以看破此招。所以此時高拔奇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覺悟,就是表情越是豐富之人,內心也越是不可以相信。
高男武疲憊地望向大弟,「這幾日朝中眾臣如何說?」
「這般蠢人還能如何說。無非指你我均是好戰之人,窮兵黷武,以致割地亡國。可是,我們這樣拚命,還不是為了高句麗的未來?」高拔奇憤怒地攥緊拳頭,雙目噴火地在大哥的寢室中來回踱上幾步,
「我高句麗北臨大漢,其國雄勢大,非是我所能抗,三百年前漢武帝時已奪我土地,設樂浪,玄菟、真番、臨屯四郡。如今遼東公孫度更甚,兩年前那次雖已被我擊退,但始終是包藏禍心,我只擔心其勢力鞏固之後,必將南下,將我高句麗滅亡,所以支持大哥征討新羅、百濟及三韓遺國,這等苦心,除了大哥和我,有誰能體會到。」
高男武眼中閃動著感激的目光,「原以為二弟你平時好勇鬥狠,如今看來,只有你才明白我的心思。」
「大哥,你放心,此次不過你一時失查而已,我相信在大哥的重新振作之後,必能令高句麗更加強盛,讓檀君的光輝重現,二弟我一定全心支持你。就算再大的苦難,再大的失敗,我也會義無返顧地支持你。」
「好,好……」
「只是,可惜三弟。」
「三弟?」
「唉,你知他素來滿口仁義,大哥你出兵前他本已極為反對,此次大敗更為他落下話柄,說什麼好戰必亡,想不到親生兄弟,不互相扶持也就罷了,還要背後落井下石。而且……」高拔奇故做小心地看了大哥一眼。
「你只管說。」高男武面色鐵青。
「我聽說,大哥出征期間,王後於氏對三弟倒是十分看重,不僅共商國事,有時還十分親密,互有相贈。」
太笨的女人,男人表面上心煩,實則是喜歡,相反,太聰明的女人,男人表面是相敬,實則是擔心,因為前者讓男人能夠抓得住,後者卻讓男人覺得難以掌控,因而會對這個女人生出一絲疑心。所以自古以來,妻強夫弱的家庭,大多絕難持久。
高男武的面色越來越是陰霾。誠如唐榮所言,失敗中的權力男人,不僅不會更聰明,反而會比以前更加地猜忌……
在高拔奇殷勤的勸解下,十餘日後,高男武終於從低落的情緒中慢慢走了出來,雖仍未上朝聽政,但已有心情在高拔奇的陪同下,在長安城中走上一走,暗中聽取探訪國人的聲音。
只是一路行來,卻讓高男武原本紅光滿面的的臉色變得冰冷駭人,因為不止一次在路上聽到國人對此次大敗的議論,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也罷了,但三弟高延優的名字及其言論,令高男武心中卻越來越氣憤。一人走得無心,一人引路有意,不知不覺間便來到朝乾大街第一樓「慶元樓」。
高拔奇早已於前日訂下三樓雅間,不僅舒適隱密,而且位居全樓樞紐,可將樓梯上下人等通過窗紗看個一清二楚。
兄弟二人酒過數尋,高男武心中的煩燥正稍稍消解,但一把熟悉的聲音,令二人一齊憤然頓住,再略掀窗一看,來人竟果是三弟高延優一行!而其宴會之地,便恰是此間隔壁。
只聽廂中人聲沸沸,酒菜次第送上之後,一把清朗的聲間率先讚歎,「薛某雖然新來主公府不過三四個月,但對主公見識之卓著,目光之深遠,衷心佩服。遠的不說,只是這料到大王此征必敗,便足以令我等五體投體。」
高延優哈哈的笑聲響了起來,「其實料我大哥此行之敗又有何難。只觀數月前新羅輕易退走兩國大軍,寸土未失,更平空取得兩座要城,便知新羅此次有高人相助,非同以往,加上葉城地險難下,我屢勸大哥不聽,自是早已料知其敗。」
「呀呀呀,真是想不到主公真如大漢昔日的蕭何陳平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主公實是我高句麗第一智者。令我等望塵莫及。」
一時杯酒交碰與阿諛之聲不絕於耳,一眾人等飲得越發興高、暢所欲言、無有所忌。
只聽案幾一拍,高延優放聲闊論,「可惜我大哥歷來好大喜功,尤其前年大敗遼東公孫度之後,目空一切,自以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視天下如無物,而且不恤百姓、不與民休息,更不理國庫日空,結果好戰必亡,此次南征,不僅損失我兩萬雄師,還竟白白將四萬大軍的物資,全數留下給新羅,加上割讓二城,嗚呼,哀我平洲城,嗚——」
「咔嚓、嘩啦——」兩聲巨響,廂門被猛地撞開,十數名健士蜂擁而入,不待高延優等人反應過來,一條大漢氣勢如虎地衝上前來,一腳將滿桌酒宴踢得鋪天蓋地壓向眾人。跟著大喝一聲:「好一個高句麗第一智者,看來我不配此王位,是應將其傳給你這位智者了!」說罷怒不可遏揚長而去。
眾人一身酒菜,如落湯雞般狼狽不堪,一邊抖落身上的污水,一邊正待上前廝打,抬眼看時,卻人人驚得魂飛魄散,動也不敢稍動——喝罵而去者正是高男武。
高拔奇迅速與座中那名薛姓的門客交換一下眼神,一邊幸災樂禍地轉過身,追著高男武而去,只留下滿屋人衣衫中裝滿的酒囊飯袋。
此時的高延優面上卻再也見不到所謂天下第一智者的風采,只是將雙唇顫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名薛姓門客看著眾人個個茫然無措心中好笑,心道我於數月前奉朴又順大人之命投入你府,等的就是今日與高拔奇合謀,一邊在路上安排人手假扮百姓激怒高男武,一邊將你引來此地,讓你再次大大得罪高男武,如今第一步已然成功,正好在高男武怒火中燒之時,再給他加上一飄熱油,讓你高句麗亂得更大。
當下清咳一聲,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高延優,「如今大王正在盛怒之時,若是不及時解救,恐怕我等皆有性命之憂。」
眾人一聽同時駭叫,高延優從小到大,何曾受過此等羞辱與驚怕,聞言幾乎哭出聲來,「小子此心已亂,先生有何良策相救,此後定有厚報。」
「咳,其實此事無須太過擔心,主公莫不是忘了還有一個大援?」
「什麼?」
「便是王後於氏啊,主公與其交情深重,而其又深得大王寵愛,只要於氏能為主公說項一二,又有何憂?」
「啊,對啊,我竟忘了這一點,這就前去!哈哈!這次有救了!」
「哈哈……」每個人眼中都露出了笑容,只是這其中藏有一條毒蛇,毒蛇的毒笑。
高男武閉目躺在宮女的懷中,氣得頭痛欲裂,越是不想,便越是忍不住不想。更覺得宮女們在頭部的按摩比往日大有不如,毫無半點鎮痛作用,是不是她們也在瞧我不起?高男武憤怒地睜開眼,正要一掌打出去,卻突然覺得太陽穴一涼,兩隻冰膩滑軟的小手,輕重適度地貼了上來,一陣桔子的清涼芳香浸入腦門,這種熟悉的手法與自己最喜歡的柑桔精油,只有一個人懂得——於氏。
高男武燥熱的心一絲絲冷靜了下來,享受著這體貼的關愛,正在恬然小憩,但於氏一句話,卻令其漸熄的怒火重新燃燒起來,而且更在其中添上一把妒火,「其實三弟高延優生性豁達,不拘禮儀,有時話多不慎,但其本性溫良,你又何必再去惱……」
於氏駭然望著丈夫猛然轉過身來、這一生中從未見過的冰冷表情,當下話聲一滯,正要相詢,卻見高男武腦門青筋亂跳著低聲喝道:「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好吧。」於氏掏出懷中的香巾,便要為丈夫擦去額上的精油,一邊仍無查覺地溫柔言道:「我知你此戰之後心情不好,但你要相信,延優他不過年輕不知輕重,親兄弟間……」
「夠了!」高男武終於忍無可忍,一聲驚天暴喝,嚇得於氏甩開手巾,撲倒在地,只見著高男武如欲擇人而噬般鼻翼歙張,雙目赤血地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便一路踢開案幾,衝出門去。
結婚十餘年來,大王從未如此對過自己,於氏呆坐地上,萬料不到此次為高延優求情竟若得丈夫如此暴怒,驚若心死之下,幾乎毫無知覺地由宮女們扶回寢宮,連地上的懷巾也全然忘記。
眾女絡繹出門之後,一隻白嫩的小手,將懷巾悄悄地拾入袖中,然後藉機步出宮門——
高拔奇在高男武的秘宣之下,連夜入宮,靜靜地站在榻前,看著如出匣寒劍的高男武,「想不到這對奸……,呸,竟然果如你所言,這二人可算對得起我!高延優知書識禮,我對其本寄有厚望,打算待我平定百濟新羅后,讓他治理其中一國,故讓其漸漸處理國事。而於氏更因其聰慧,准其參與政事,不料二人竟在我出國期間勾搭成雙!」
高男武恨恨望著二弟,「只是此等家醜不宜張揚,而且也未有確鑿證據,我現令你暗中探訪,如有明證,可速來回我,我定要二人……」
「其實,」高拔奇故意低頭一陣猶豫,「我本亦不知二人之事,但月前曾與三弟宴飲后同眠,其在睡夢中,曾多次呼喚王後於氏之乳名,至此方知。」
「狗賊狗賊!查,你立即與我去查,如若證實,什麼兄弟,什麼骨肉,他既不仁在先,便莫怪我不義,我定將其二人全家滅門!」
「是。」
此後半月之內,高句麗王室大變,原定大王三弟高延優協理王事之職,由王二弟高拔奇接任。而王後於氏,更是半月多來不奉王召。
高延優絲毫不敢對職位的撤銷有任何不滿,逃過此劫已是萬幸,更哪有它求。自此以後,為免流言,一直深居簡出,修身養性,也令高拔奇一直未能找到機會。直到半個多月後,高延優方漸漸寬下心來,但亦只是偶爾醉卧紅樓,笑唱酒麴,絕口不談政事。
看看冬季漸至,高延優終於再次耐不住寂寞,加上薛姓門客等人的慫恿,便選了一處紅樓,大開暖宴。席間放浪形骸與眾妓調笑歡歌,無意間竟拿出王後於氏那張用了一年多、已為高男武極為熟悉的香帕!讓早已接到消息,藏在旁邊廂房的高男武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當日那名被買通的宮女早已將此巾送與高拔奇,而高拔奇則令薛姓門客在今日為高延優整理衣物時,將其與高延優原來的那張暗中調換。
高男武終於完全相信高拔奇之言,慘笑一聲,狂怒著回到宮中,只一迭聲催促於氏將平日常用的香帕拿出,在於氏錯然無對之後,一劍便將其刺殺。
跟著便要派兵剿殺高延優一府,但卻由外突然闖入一名內監,聲稱有人送上一封高拔奇造反的密信,高男武打開一看,卻見上面竟是寫的此計全部過程——「先派人入高延優府卧底,再由高拔奇挑撥,故意引兩兄弟到慶元樓相會,加深二人誤會,再讓收買的宮中之人偷出於氏貼身信物,栽臟高延優與於氏,令其斬殺二人,最後助高拔奇奪位。」
國破尚可復,人亡不能生。
宮門外,新羅人已將此計告之高延優,正挑撥崔智烈,與高拔奇、金政明兵戎相見。
宮門內,高男武一遍遍呼喚愛妻的名字,仰天長哭,咬牙取出大王印綬,寫下草詔,令心腹從小門而出傳位高延優,並誅殺高拔奇,之後便再也不能承受國破家亡之痛,拔劍自刎,倒在親手殺死的愛妻於氏身邊。
但高拔奇又豈甘失敗,加上更有故國川王密頒調查於氏與高延優的王旨,由此與高延優二人各執一詞,令高句麗陷於綿綿內戰。
十月霜雪,
花落。人亡。
高句麗攻略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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