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相思
昔奈解在笑,所有的人都在笑,甚至忍不住有點手舞足蹈。
但當所有的人看到唐榮進來,全部都寧靜無聲,恭敬地站在了兩邊,留下了中間的一條通道。
這是新羅政局巨變的第三天。昔奈解雷厲風行而不失溫和,在抓捕昔煥征及幾個重臣、迅速調整自己親信于軍、政重要位置后,便再沒有對其他派系的官員加以牽連,幾乎是以和平方式進行,但如果在大漢,則恐怕遠不能止於此。
廳中每個人都沒有穿官服,而是傳統的民族服裝。新羅國人崇拜太陽,加上性格樸素,所以多喜歡白色服裝,這一習俗延傳千年而至後世,韓國也因此被稱為「白服民族」。
男子們頭上裹著絲帕頭巾,上身穿則高里,右襟在里,左襟在外,與大漢的深衣恰好相反,衣帶在右胸前繫上一條漂亮的活結,因為時值初冬,所以大多在外更罩上一層坎肩,下身長褲,腳著蠶絲金縷船形鞋。
而婦女們的服飾則比男子更加絢麗多彩,五顏六色、圖案艷麗的寬鬆短衫和高腰長裙,由長長的裙帶在酥胸前繞成一個蝴蝶結,如一隻只翩翩起舞的彩蝶,在男人們的視野間穿插搖曳。烏黑光亮的秀髮盤起高高的圓髻,插著各種各樣的珠翠玉花,更是顯得那一張張玉容華貴而嬌媚。
——這些花瓣一樣的女人,那種舉手投足間,嫻淑秀美的風情,令在後世已對韓國非常喜歡的唐榮,不禁一瞬間的目弦神迷。
昔奈解在白色的則高裡外,加了一層大紅金絲綉鶴繞山頂青松的坎肩,顯得喜慶、吉祥而高貴。
他走到唐榮面前,站住。
深深地注視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良師,亦或稱為兄長,面色莊嚴而略帶激動地緩緩伸出手去,緊緊握住唐榮的臂膀,「東先生,昨日父王已經傳位於我,自己從此頤養天年,小王終於成功登位了!」
唐榮欣慰地一點頭,「我昨日已知,故此今日之宴不得不前來相賀。」
「但是,小王卻有一點不知對與不對。」昔奈解低低地囁嚅道。
「哦?」
「我還是沒有殺昔煥征。我……是不是太過軟弱?」
唐榮眼中流露出難得的溫和一筆,「你做得很好,我早已料到,就算我當日說了那些話,你仍然不會去做。」
昔奈解迷惑而期盼地望著那雙灰白的眼睛。
唐榮抓住昔奈解的手高高舉起,驕傲地望向廳中眾人,大聲說道:「因為,沒有強權是軟弱,沒有仁德是暴政。你沒有殺昔煥征,也沒有大肆清除朝中它系官員,這不是你的錯,而是你的驕傲,我相信自己不會再看錯人,你,奈解尼師今,將是新羅國歷史上數百年,甚至千年,獨一無二最偉大與仁德的尼師今!」
昔奈解雙眼瞬地一片通紅,而四周的大臣們,望著二人,則充滿了自豪、忠誠與感動。
這份感動,不僅是對自己偉大的尼師今,也是對他們這個偉大的漢人朋友——唐榮。
這份感動的源頭,不僅有昔隆佑、朴又順、李謹信等人,還有一個對唐榮心繫一線的女子——新羅之花朴熙愛。
而她此時的心中,除了感動,還有一份憂愁,因為她知道,當日自己救了這名奇男子一命,如今他已還了自己千千萬萬個、免於侵略而致國破家亡的新羅軍民的命,而且還為新羅贏得了千里的國土與國家的富強,甚至,他也救了自己被送入王宮成為政治犧牲品的凄涼命運,他已遠遠報答完自己與新羅的恩惠,
那麼,這個自己一生最敬服的男子,他是不是就要離開自己回歸大漢了?他這一去,遠隔千山萬海,自己便永遠也無法再見到他了,只是,自己能忘記他嗎?自己相思的夢縈魂牽中,不會是他嗎?
朴熙愛看著廳中那相伴一年多的男子,其實每一次聽到他的計謀成功,自己既是歡喜,又是擔憂,因為每一次勝利,則表示他多還了自己恩情一分,也表示他更近了回歸大漢一日,想著想著,唐榮以前所吟的一句「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驀然跳上心頭,剎那間茫然無知、恍然若失。
昔奈解回復王者的風範,哈哈大笑,「說得好,承東先生你看得起我,我昔奈解在此發誓,必與大漢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讓兩國的友誼要比千年青松更久,比萬里大海更深。」
說罷話題一轉,一邊緊拉住唐榮的手向人叢中走去,一邊道:「今日既是慶功宴,亦是家宴,我知東先生為人低調,不喜暄囂,故此僅有首要的十幾名重臣及其家屬參與,也不準其對外泄露今日見過東先生。另外——」昔奈解與昔隆佑、朴又順迅速地交換一下眼神,再從人群中找到艷如明月當空的朴熙愛,大有深意地看上一眼,
「東先生世外高人,既不願在新羅為官,又不受新羅財帛,令本尼師今實不知如何相報,但又不願受人恩惠而不報,後來想到先生至今仍孑然一身,起居多有不便,故此擅作主張,今日還邀了這些首臣們的家眷,其中不乏正值妙齡春光,淑德貌美的天之嬌女,
如果東先生有意,盡可從中挑選,相信在座每一位臣僚們都期待著先生成為乘龍快婿,而各位姑娘們也都無不希望能配與你這樣的英雄與才子。你只管去選,只要滿意,就是一連看上四五個也都有我作主,哈哈……,」
年輕的女人無論如何裝扮,總是真正的女人,而年紀大的女人則愈來愈象男人。
相反,年輕的男人油頭粉面,本質上則越來越象女人。
所以成熟、年紀較大的男人脫去脂粉,才是真正的男人,而女人們往往喜歡年長的男子,正因為那是真正的男人。當然,如果男人又年輕、又不奶油娘娘腔,那真的恭喜你,你投胎時真的踩到了一塊好狗屎,外加採到了一枝好桃花——回到大漢的唐榮便踩了這塊狗屎,摘了這枝桃花。
廳中的姑娘們聞言立時嬌嗔一片,但也都欲語還羞、半遮半掩地期望著廳中的人兒。因為早在前來之時,已由得到昔奈解暗示的父親,將此人神話傳奇般的才能誇得令自己心襟神搖,而今一見,雖不是那絕色的美男子,但他眉清目秀、神思逸飛,至於那灰白色的眼睛,在其曠世大材的光輝下,不僅不覺得醜陋,反而看來更添一份成熟的滄桑與奇特的魅力。
朴熙愛也在茫然中突然如電光一閃,聽得兩眼放出水晶般璀燦的清光,連忙收攝心神,向廳中的唐榮尋來,卻在途中被昔奈解似笑非笑的目光碰個正著,當下心如鹿撞,嚇得連忙轉過眼去,卻已羞得臉紅如酡。
昔奈解早在數月前,已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挽留唐榮,於是在前晚掌握大局之後,便立刻暗授旨意,令心腹大臣們選拔族中最好的女子,今晚帶來讓唐榮挑選,包括朴熙愛,以期讓其安心在新羅成家立業。
唐榮不禁好笑,心中暗道自己已有了香兒、任紅昌、靡蕙三名大漢絕色,何必復有他求,而且自己早被香兒及任紅昌喂刁了眼,除了朴熙愛,又哪有能看得上眼的?
當下搖頭玩笑道:「奈解尼師今尚未飲酒,便已與在下說起醉話,走走走,我等還是正經喝酒去吧。」說完不理眾女及朴熙愛滿臉失望,率先走向酒席,惹得昔奈解與朴又順等人相對苦笑,心中暗道莫不是真的沒有任何辦法留住此人?
無奈下宴開觥籌,笙歌婉轉,華舞翩躚。
宴,竟是漢朝的傳統美食。
歌,竟是漢朝的流行雅樂。
原來這次宴會無論酒、食、歌、舞,甚至連裝飾、食器,均是與大漢一般無二!
昔奈解可謂用心良苦,竟是想讓唐榮不回大漢,一樣也可以在新羅得到故土的一切。但他只了解到唐榮的人,又豈能了解他的歸心似箭?
唐榮一邊暗自感激昔奈解的盛情,一邊借著敬酒,用眼角餘光偷眼掃一掃朴熙愛,見其含愁帶顰、悠怨哀憐地時不時望向自己一眼,心中也覺欠然。
從去年黃河船上相見,到這一年多來,特別是自己醒來后的朝夕相處,自己何嘗對其無意,但,自己身負血海深仇,此一去大漢危難重重,何苦連累於她,而且其若隨自己而去,必然背井離鄉,遠別故土,如同自己此刻思鄉的情懷,又何嘗對其不是一種折磨?
想一想,不如一來表明心跡,二來試一試朴熙愛是否當真對自己用情,觀其態度后再作計較,當下故意輕輕一嘆。
昔奈解本是隨時留意唐榮舉動,此時慌忙問道:「東先生莫不是對宴上食物並不滿意?」
唐榮喟然長嘆,「非也,睹物思人,令東某不禁想起故土的親人朋友、知己相交。」
「哦?」此言一出,連朴又順、朴熙愛在內,無不豎耳傾聽。因為張遼與任紅昌這一年多來一直守口如瓶,除了逃難時編造的東郡將校之言,再未向任何人透露過三人在大漢的一點為官消息,此時一聽,不由人人均盼一聞。
「東先生在大漢還有朋友親人嗎?」
「東某在大漢不僅有朋友,而且已經成家立室。」
「啪」地一聲,朴熙愛及幾位新羅女子手中的碗筷,都或翻或碰地同時一響。朴熙愛儘管知道任紅昌肯定是唐榮的妻子,唐榮在大漢可能還有妻妾,但此時聽來,也不由心中一緊。可此時眾人都被唐榮之言吸引,卻也不去理會這幾個失禮的女人。
只見唐榮繼續言道:「適才聽著大漢的歌曲,心中勾起對他們無盡思念,其中尤其是自己失散的妻子,觸景生情,不由也想就此獻上一曲,一來表達對各位的謝意,二來表達對她們的相思之情。」
「妙啊,想不到東先生真是百技在身,層出不窮,想來此曲也必如先生奇謀,別出心裁,我等正要洗耳恭聽。」
廳中一時俱靜,眾人摒息以待,只聽唐榮不用器樂,只清唱出一首歌來,正是《紅樓夢》中「相思豆」——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綠水悠悠。」
…………
歌聲繞樑,餘音裊裊,久久未去。
誰人無家,誰能無情。
每個人的眼中都泛出一種思念,叫做望眼欲穿。
朴熙愛珠淚撲然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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