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遊俠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歷朝歷代,俠客義士出現最多、最為人傳誦的是周朝與漢朝,而其地位最高的卻只有漢朝。
郭解的故事至今人們仍在津津樂道,漢瓦的圖瓦當中出現極多的是聶政、荊柯、豫讓的肖像,而在官場中,漢朝上至皇帝,下到官吏,也對遊俠極為敬重,愛屋及烏,但凡能代人或代國解危、刺殺仇敵者,均以俠稱。
大將軍霍光派傅介子帶人刺殺樓蘭王,朝中士卿將軍議者咸嘉其功,漢昭帝下詔封傅介子為義陽侯,兩名隨從的刺客也被授予侍郎之職。公元117年西羌第一次大叛亂時,榆鬼等五人刺殺漢人首領杜季貢,被封為破羌侯。
就連我們所熟知的三國人物,典韋、徐庶、崔琰等最初亦都是以遊俠為志,甚至曹操、袁紹、袁術、張邈等一方諸侯,其歷史傳記中也總有一句「少好遊俠」。
俠客的故事,之所以世代流傳,歷萬年而不衰,只因為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這種大義勇行,正是世人所可盼、而不可求的!因此只能寄望於故事中的俠客、劍客、刺客去完成,去實現自己的奢夢。
時間回到唐榮被逼離漢的一年。
新豐縣。
夏日芒種。
春稻已經收割,秋稻已經剛播,人們從田間暫時歇出手來,享受一年中天氣最美、除了嚴冬外,農事最閑的一刻,酒林驛館,食肆小店,相聚的人益發多了起來。
新豐美酒,午時正當。
客棧一樓坐滿了興緻酣暢的男女老少,有行者旅人,有本地熟客,時而轟堂大笑,時而高聲喝罵,時而拍手齊贊,叢席間一名五十左右的老生,一壺濁酒,一碟香豆,講的正是歷朝的俠行秩事。
玉輦縱橫,金鞭絡繹。會福客棧本是新豐第一大棧,來往客商的車輛自是不少,現在搖曳來了一輛玉馬香車,緯幔掀處,款款走下一名黑紗竹笠、深衣長裙的女子。
女子將全身籠在衣衫之中,雖不能一睹芳容,但若是真正懂得美女的人,從她的行姿、舉止、身態,那柔雲拂水,那霽虹輕舒,便可斷定其必是一代絕色。
貂蟬。
只是新豐之地,遊俠雖是眾多,識花之人卻是太少,座客聽得恰是興高,不過略略回了一眼,便繼續投入那義薄雲天、血酬知己之中。
不一時老者已講完魯國的俠士曹沫,會盟宴上,匕挾戰國七雄之首的齊恆公,奪回國土的故事。
曹沫的為國捨身、恆公的忍讓大度、管仲的智信守諾,被老者那飽經風霜的言語描述出來,入骨三分、惟妙惟肖,聽得眾人剌剌叫好。當下便有數人站起身來,向老者桌邊的陶碗中放上幾枚大錢,老者卻也不去計較多少,只微微將蒼頭一點,再端起杯中濁酒呷上幾口,怡然手撫幾縷疏須,等著座客點那下一段故事。
卻聽一把清昂的少年聲音響起,「老人家講了不少的俠士,或是為友赴死,或是為民除害,或是為國捐軀,只是在我看來,最配稱這『俠』字者,無過適才所言的曹沫,因為其他人都是為了個人或一小群人,而他卻是為了整個國家。另外,老人家講了那麼多古人,實令我等遙不可及,能否講講今朝有些什麼人物么?」
老人混濁的眼光閃然一亮,將酒杯往案几上重重一頓,「小哥說得正合老朽之意,我便講講今朝的一個奇人。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已不能僅僅稱其為俠士,更應稱為義士,而當今天下的義氣,竟然十之六七都聚在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十之六七的義氣,竟又都聚在了一個人身上。他便是——已故兗州州牧、謚號敬侯的『唐榮』。」
客座中聳然一陣小小鬨動。連剛準備步出門的、已經步出門的客人,都迴轉身來。
這是一顆耀然劃過長空的巨星,雖然已經殞落,但他的光芒,卻如深深的烙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永不磨滅。雖然董卓曾與之為敵,並險為其擒於新安,但在唐榮死後,為了離間、醜化關東諸侯,經李儒建議,在關西卻可以講唐榮的事迹,而且越是後來,不僅遼西七戰可以講,連虎牢之戰也可以講,因為唐榮的形象越好,便越可以反襯出關東諸侯的陰險狡詐、卑鄙無恥、忌賢妒能,令他們大失人心。
至於唐榮最終死於呂布之手,雙方卻都諱莫如深,董卓方不說,關東袁曹更不敢說,因為那更會落下一個里通敵軍的罵名,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所以雍涼一帶的百姓,也不由對自己這名當朝太師有了些好感,因為雖然董卓殘暴了些,但卻是個敢作敢為的真小人,比關東那群偽君子強得太多。
虎牢八千義士、新安七千奇襲。
不少人連飯箸都早已停了下來,聽著那沙場英烈、壯士鐵血,恨不能立起而行,參與那當日的滾滾洪流中去,一起呼嘯衝鋒、吶喊捐軀,與大義並肩、與英雄為伴,正是唯怕不死而已。
老者講到盡處不由鬚眉皆張,「虎牢天下雄關,千年以來,有誰敢稍以正眼望上一望?更何況加上我關中有二十餘萬雄師,但,他竟敢憑手中萬餘義軍,加上一個公孫龍城,便幾乎將太師盡滅於此,試問天下還有誰有此智謀,有此膽量,再加上其武藝,天下除了呂溫侯,再無出其右。難怪當日連董太師聞其死訊,也不禁為之惋惜,你們說,連他的敵人都對他如此尊敬,這位唐少傅可算不算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一位大義大俠之士?」
貂蟬聽到這裡,早已熱血沸騰,幾乎不能自已,更恨不得將一腔的悲憤與凄楚在這刻化作淚水全數釋放出來,並且告訴每一個人,我就是唐榮的妻子,我為自己有一個這樣受萬人敬仰的大英雄、大丈夫而驕傲!永不後悔!
但貂蟬沒有動,也沒有哭,因為她只有血,沒有淚。
她的心在滴血。
她必須要等到董呂伏誅之後才有淚,在這之前,她必須只有笑,她必須只有美。
冷靜,是她必須要做的。
她也或許會有淚,但那是見到董卓后,殺人時才會用的,一種武器。
貂蟬沒有哭,少年人卻已熱淚盈眶。
「可惜,可惜我生得太晚,出門遊俠也太晚,竟未能見上他一見。」
「其實,你還是可以見他一見。」
「什麼,他在哪?」
「兗州東郡,枯林孤冢。當日其與三百東郡士卒一起葬身林中火海,袁紹等人發了個好心,在林邊胡亂挖個坑,鏟進幾捧泥,樹了個牌子便聊做一座孤墳。
說來好笑,堂堂冀州牧袁紹當日回冀州,竟然不敢從那片枯林旁的渡口過河,而要繞道幾百裡外的白馬;而東郡太守、而今的兗州牧曹操也將治所由濮陽遷到東陽,據說是晚晚聽到東郡城外冤鬼呼喊。
不過,關東諸侯心裡怕得要死,嘴裡卻不肯積半點陰德,污衊說唐榮任職期間斂財無數,強搶民女,殺害朝廷大員,與董太師及偽帝劉協共同逼迫皇上退位,以篡逆而登上兗州州牧之位,實在罪不容誅,他們以為天下百姓都是傻子么?」
老者平淡中講來,他雖無怒,年輕人卻怒了,
鏹地一響,一把利劍恨恨地插透了案幾。
「人間每多不平事!我要去兗州看一看。」
「其實你也不必去兗州。」
「為什麼?」
「因為長安有一座他的敬侯祠。」
「長安?他既然以前曾率關東二十萬義軍,呸,什麼義軍了,是東郡一萬多義軍和十幾萬關東……」年輕人不知道是說賊軍還是鼠輩,憤懣不過,也就省了不說,接下道:「在汜水及虎牢與董卓大戰,還在新安差點來個關門打狗,怎麼董卓還會給他立祠。」
老人笑了笑,「我只說故事,不說政治。」
年青人呆了呆,取出一錠金子,放在老人面前,雙拳一抱,轉身便要離開。
老人卻突然肅然道:「年輕人,我最後再奉勸你一句,你要去關東不是不可,但空有一腔熱血是不行的。」
「承教了。」
看著少年與一班僕人打馬出門而去,老者不由欣賞地嘆了一口氣,「少年人,可愛的少年人,只不知是誰家子弟。」
一把如天籟般洗髓伐經的聲音悠然響起,「誰家子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象他們這樣的熱血少年不在少數。也正因為還有他們這樣的少年,所以我相信大漢便仍有希望。」
在場的每一個人突然如中邪術一般,木然成雕,彷彿他們在炎炎夏日的沙漠里正行了三四百里路,卻突然喝到了天上九霄落下的冰冽仙泉,令每一個人都以為僅是一場海市蜃樓,小心地不敢稍動一動,以免夢醒成空。
貂蟬放下金子正準備離開,眾人方如夢初醒般驚哦一聲。
「小姐且慢。」人叢中此時卻走出一名面容極其俊美的華服公子。「烈日炎炎,小姐何必急於趕路,適才聽小姐所言,亦是深懷大義之人,不如可否由不才做東,向小姐討教一二。」
貂蟬看也不看,低著頭一禮,「民女資質愚鈍,不堪公子相詢,況男女有別,不敢多言。」說罷轉身即走。
卻不料那華服公子毫不謙讓,竟上前一步要加阻攔,好在被與貂蟬隨行的李府武衛擋住,滯了一滯,不得已停了下來。而客棧眾人雖惋惜見不到貂蟬廬山真面目,但也不忿被此子調戲,不由紛紛出言指責。
青年目視對方已然上車遠去,也不再追趕,只微微一笑,忽地打開一面摺扇。
摺扇本不應是漢時便有,但唐榮的到來,與糜家合作之後,從去年已漸興起,到今年來,仿製者眾多,已幾乎達到士子遊客,人手一扇,便是手中不拿的,也似墜玉一樣懸在腰帶上,做得玲瓏雅緻,別具匠心,成為一種裝飾,
當然,也是一種身份標誌。
青年將手中摺扇開處,扇面正是一支傲然蒼漠的大鷹,眾人一見,不僅不敢再相責備,更是驚得一片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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