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恨不相逢未嫁時(八)
她心知肚明,有些事有些人,永遠是沒有交集的,感,早些了斷了遠要比糾纏不清來得要好。她主動挽起他白皙的手指,自水袖裡取了那支白玉簪,置於他的手心裡,慢慢道:「弘鳳兮臨走前,曾告知於我,一年前我生辰那日,這支白玉簪是出自你手相贈,今日還與你,你我從此天涯海角,各不相欠。」
他蒼白若雪的臉容,驟然白得駭人,隨即又恢復到了常態,仿若早就瞭然她有此番動作般,緩緩地收緊指尖,由是力道使得過大,指骨透著蒼蒼的白意,隨著清脆的一聲裂響,那白玉簪應聲而斷。
他隨意地將它丟棄於地,冷聲道:「既然姑娘不願接受在下的心意,那麼我留於這白玉簪又有何用。若你所言,你我情意,便似此簪,恩斷義絕。」說出最後四字時,他素來平緩的語調明顯抖了一抖,而後沉言正色,微微斂眸,輕慢地抱拳一別道:「後會有期,明日一早,會有馬車來此接你,你……你要保重。」
他轉身翩然而去,一襲淺灰的深衣,在清泠冷寂的月光輝映下,宛若一束無根的蘆葦,飄飄搖搖,冷漠無聲。他看似走得輕快,每一步卻很沉重,紊亂的心緒宛若被重重一擊,痛得難以言喻。血氣猛地湧上心頭,他停下了疾走的步伐,伏在一株白梅樹下,劇烈地喘息,胸口波濤起伏,隨著一聲重咳,一口凌厲刺眼的鮮血,堪堪噴濺在了雪地上,映著蒼白銀霜的色澤,宛若紅梅點點,顯得尤為的奪目扎眼。
他的命已不久矣,心底事水月不知,竟連她也不知么?
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世上有兩種可以稱之為浪漫地情感。一種叫相濡以沫。一種叫相忘於江湖。而她與公翌地結局。註定屬於後者。
她上前幾步。凝眸遠望著他翩衣逝去地飄渺背影。斂襟福了福身。眸光黯然失魂。卻只能默默地目送他離去。
他走得那樣堅定決絕。竟不再回過頭望她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啊。她這樣想著。只要他再回過頭看她一眼。她便若當初執意不與弘鳳兮離開那般。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可他為何只是沉默淡然地快步走著。步履如飛。仿若心無旁騖。淺灰地衣袂很快飄過了山麓轉角。消失不見了。
她也許會奢望他忽而轉身地歸來。可她也十分明白。那是不可能地。公翌是個怎樣地男。她比誰都要清楚得多。今日一別。或是終生都不會再見。一面想著。一面攥緊了衣裳。痛楚地緊皺娥眉。沉言蹲下身。終是忍不住放聲哭泣起來。壓抑了很久不敢在他面前表吧地情感。終於得以盡情肆意地宣洩出來。
她。淚流滿面。她。真地很想隨他離開。與他一道泛舟湖上。仗劍天下。
可她。是名副其實地秦王王妃。與別地男私奔偷情。是為不貞不潔。她無法想象。自己何以去背負得起那樣沉重惡毒地罪名。
就這樣分手了,也好,她苦笑著抿了抿唇,言語真是烈性又乾脆,沒想到最後她真的就那樣說出來了,情斷義決那四字竟沒有想象得那般難以出口,內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硬堅實了,她蹲在凄冷的雪地里,抱著膝蓋哈哈嘲笑著自己地無知,面部異常扭曲痛苦的表情定格了很久,淚流不止后,才緩緩起身拍去了上身上沾染的鵝毛雪花,踏上歸途。
居於太行山下,約有一月之久,期間公翌每日都會攙扶著她上山踏青耍玩,故她即便是盲瞎,終日重複同樣的事,對歸去地路亦算得上是輕車熟路。她依稀記得過了前面空曠的荒野雪原,便是大片簌簌的野生落梅林,她甚是喜歡梅,不論到了哪裡,看到了何種品性的梅花,都會停下駐足觀賞,這個習慣直至延續到她死去,都未改變過。
雙足步入梅間,梨花帶雨的花瓣攜帶著細雪芬芳,宛若漫天飛舞的紙鳶,飄零散落在她地周身和散開的際,可這一次,她不去抬頭望那落在柳梢頭上地簇簇白梅,如簇擁的雲海花開爛漫,陣陣幽香。只因那梅,會令她不自覺浮想起一個男模糊地輪廓,那個人是吟風,朝夕之間,她始終都忘卻不了他的模樣。
山林里白梅地芬芳極為淡雅脫俗,似是將一種高曠超逸之韻流吧於無形,她意識里慢慢憶起了吟風,他渾然天成的靈韻與溫婉,清雅的衣裳素來都是以白梅香料微醺,舉手投足間,隨著優雅地動作,便隱隱散出高雅出塵仿若山巔水袖、沁人肺腑的淡香。
他的氣韻極為動人,白衣勝雪,飄逸得宛若神仙駕臨,流轉的俊
,宛若是太行峻岭不化的冰雪,璨若星辰的美眸,仿間從容淡定的神韻都匯聚於此,冷然的氣質與膩軟的溫柔並存,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漸漸地,腦中有兩個男的影像一點一點重合,她不知不覺地竟將超然脫俗不屬於此間的他與公翌作對比,不論是習慣的姿態還是優雅的風韻,都是極度的吻合,相似度太高了,即便吟風秀麗絕色的容顏不知要比公翌優上多少倍,可那同是於秀逸高曠一身的氣質,卻絕非一朝一夕便可練成的。
她漫步在落梅中,偶有纖白的花瓣落在髻上,輕輕一垂,她執手取在掌心,凝眸視著,頓時升起一股形單影隻的悲寂,曾幾何時,公翌相攙著她一步一步地踱過此地,他總會在開得最美最吐艷的梅下停下腳步,摘取上面最潔白無暇的花朵,親密地為她佩戴於秀麗的烏上。
她走回山下的小屋,裡面漆黑靜謐,人去樓空。公翌先他一步回府,已將衣物行囊悉數帶走了。腳下便是半高的門檻,她輕掀起裙擺,抬起步欲進去,卻憶起了瞎盲之時,每每走到此,公翌都會細心地在她耳邊提醒一句:小心。
她推門入屋,席於軟綿地毛地毯上,端起熱氣騰騰的茶盅,輕啄慢飲,水還是溫熱的,他在匆忙走前都不忘為她燒一壺茶水驅散寒意,想到此,她的心狠狠一抽,埋下頭低聲啜泣,淚如雨下。
夜已深沉,她哀怨的目光透過綉木窗的空隙,遙望窗外夜風婆娑樹影搖曳,疲憊了不斷地追憶過往,又有何用,對自已說著明天,一切便會好了。隨後緩慢起身,走至榻上和衣躺下。
她揭開白色的被褥,裡面立時散出溫暖地氣息,炕下的柴燒得火熱旺盛,摸上去溫度不熱不冷正合適,她又俯下身拾起榻邊放著燃好的暖手香爐,抱在懷間,唇角輕揚透著溫馨,卻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她不知從何時起,便已習慣了他在身邊無微不至關懷地日,她的生活里,不論哪個角落裡,已全然都是他留下的溫情影。
緩緩躺下去,她地背脊觸到了一樣稍顯微涼的東西,伸過手一摸,正是一支花開正艷的白梅,許是方才他途經落梅林時摘下的吧。她將白梅握在手裡,心間驀然劃過一句似曾相識地話語:禎,待你二十歲那年,我便帶你去看那太行山巔千年不化的白雪……
昏暗的光線里,她的眼迷離深邃,默默蜷縮起來,抱緊自己的身,炕下柴火燒得霹靂作響,可她依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的記憶正逐漸清晰瞭然,但她不敢往深處去想,因為,她已然記起了,對她許下諾言地這個人,正是吟風。
她此刻身在太行山下,他陪她夜裳凋零落雪,而她今年,恰好二十歲整。
吟風……
吟風……
她側過身,淚眼迷濛,一行細細的涓流順著鼻樑一側悄無聲息地滑落,輕聲呢喃著他地名字,她憶起了更多更多,他和她山盟海誓的過往。
公翌即墨吟風。墨吟風即公翌。
他騙她騙得好慘好慘,他怎麼可以對她那麼殘忍,上天為何到他要走了,才讓她明了,其實她一直以來要尋地人,其實就在自己身邊。
他怎麼可以對她隱藏得那麼好,怎麼可以忍心對她隱藏身份,怎麼可以那麼溫柔地對她好,他怎麼可以對她好得,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讓她又一次,深陷情迷,愛上了他。
還愛得那麼糾結,那麼痴狂,那麼怨恨。
墨吟風啊……公翌啊……
佳人西風獨自涼,
淚濕青衫話情愁。
不堪憔悴待誰憐,
鴛鴦雙死,
只恨奈何與郎別。
待她如夢方醒,他卻早已翩然遠去,消逝在茫茫人海里。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有。
弘鳳兮——他若無形無拘地清風,天地之間,任我逍遙,無人握得住他來去無蹤的行跡。
魏禎——她似白梅,疏影清雅,迎雪吐艷,凌寒飄香,愈是寒冷,愈是風吹雪壓,開得愈是花色秀美。她,還象徵著強大的堅忍不拔的精神力。
墨吟風——他若太行山巔千年不化的白雪,溫潤如玉,高曠秀美,俊逸出塵,似溫柔似冰冷似無情。氣定神閑,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嬴政——他似臘月寒冬夜空高懸的清冷輝月,高處不勝寒,陰冷酷,鳳眸灧,金戈鐵馬掃**,傲坐天下望眾奎,千秋功過。烽火台邊,美人在側,相望兩相寂。只願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如此以來,風,花,雪,月,一片渾然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