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恨不相逢未嫁時(七)
屋是極其簡陋的單間,一張大炕和一張棉絮鋪成的拾了一些存有的柴火,將炕火燒得溫熱適中后,便扶她上去歇息,待她躺好,他默默將她的手挽到被褥里,拉緊實了棉被,在她的頸部掖了掖,而後很自覺地棲身睡在離她稍遠的地毯上。
他對於男女之別的禮數,還是相當周全的,分寸也掌握得相當得當,即便過情的**萌升、**、共處一室,也不會有非分之想。他輕輕一笑,這天下之內,豈會有比他更會控制自己情感之人,他可以將自己的感情掩飾得很好,晚晴到死,都不知曉他其實是深愛著她的。有些時候,為了權位,是可以拋棄一切的,這其中也包括感情。
他自嘲地抿唇一笑,轉了個身,便沉眸睡了。此刻她無法看到,他竟連熟睡側卧的姿勢都比常人來得優雅,雙眸輕輕地闔上,表情十分的閑適安然。
她閉上眼,細長的睫毛輕輕顫抖,手心裡握著溫暖的棉被,思緒紛亂得可怕,轉過身面朝裡面,她纖長的指尖將雪白的被褥掐得道道斑白,一年了,與公翌出逃鳳府,風雨同行,同甘共苦的日,足足有一年了,他對她的溫柔,她統統看在眼裡,說對他毫無感情那是假的,但並非是男女之愛罷了。
他與生俱來的資質便是不落於人下,不甘於平凡,卻甘願帶她過上了她一直想要的淡定平庸的生活,仗劍浪跡四海,日日清粥小菜。他非常地了解她內心的渴望,可他不斷膨脹地野心和鐵血手腕,註定命定不凡,他無法給予她更多的奢求,她亦十分地明白,不久后他便將要放手於她了。她馬上就會獲得自由,可心裡卻不太平靜,仿若風雨急驟來臨的前夕,兩人維持著的氣氛詭異得令人害怕不安。
那以後,公翌每日都親自貪黑早起取滿整碗的晨吧調配解毒藥貼令她口服下,而後又強挺著日趨弱的身軀,冒以生命危險采來太行山懸崖峭壁之上的珍貴藥草碾碎熬製成糊敷於她地雙眼,整整三十日,從不間斷。
懸崖難以攀登,他輕功算得上了得,在山巔上忍痛握著蔓延在山壁上的荊棘刺草,一步一步地勉強可順延向下,身垂懸於半空,下面便是萬丈深淵,稍不留神便會頃刻之間粉身碎骨、死無全屍。他白晢的手腕上,常有刺眼奪目殷紅的荊棘划痕,縱橫交錯,傷得特別重時,手心的肌膚完全潰爛,疼得連帶筋骨脈絡,指尖無法彎曲,竟握不住任何東西,即便傷已至此,他也僅是淡淡的笑了笑,未對她提及半字,也不願在她面前博得同情。
她視不清任何事物,對他而言,不論要對她隱瞞什麼,都是輕而易舉。故她從未知曉,他為了醫治她的眼傷,幾欲是以性命生死一搏,完全是在挑戰身體地極限。
她記得清楚,那一日是臘月十五,他為她上完了最後一貼藥劑,然後手指靈巧地一揚,飛快地擁過她的身。他滾熱的半身向前傾倒,不偏不倚地壓在了她的體上,俯下唇親密地在她地耳邊呢喃,他口中溫熱甜膩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面上,她的臉頰不覺赧然微紅,只聽他輕聲道:「明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明月高懸,夜色深沉,他領她至了廣闊無垠的太行山上,山巔上夜風大得吹亂了她如墨玉的烏,她獨自寂寥地立在凄涼的黑幕之下,乍看過去宛如一副唯美哀傷的水墨畫。隆冬的寒意深冷無比,縱然他已事先為她披上了禦寒地裘衣,卻仍是不十分頂用,她瘦弱的身微微顫抖著,他眼眸黯然,走上前去,將她輕輕擁入溫暖的懷中。
她沒有欣然。也沒有反抗。自從與她自秦入韓以來。她便是這樣。眼中淡漠得宛如空寂地荒原。無一絲表情。無謂地像是可以任他盡情擺弄。他挽起她地手腕。慢慢地踩著深厚地積雪。走至了山脊背風處。他取了一張厚毯。鋪於銀白地雪地。隨後便將她扶著安坐下來。
掏出盛滿烈酒地水囊。置於她地身前。她緩緩接過來。喝了一口驅散寒意。便將其揣在懷間。沉下眼帘。問道:「這麼晚了。帶我來此地。又是為何?」
他並不答。只出神地凝視著她憔悴蒼白地臉容。忽而伸出修長好看地手。摩挲著她眼上縛於一圈一圈地白紗帶。靜聲道:「想帶你來看看這裡地景色。以後或許不會有這樣地機會了。」他地語氣略帶傷感和無奈。她似是聽出了。
說話間。他地縴手堪堪停留在她冰涼地面上。手指輕盈靈巧地一動。白紗帶便一圈一圈地鬆散開。落於雪地。一雙清澈如水波蕩漾地美眸。赫然在目。她長得並不美。若是非要要在平凡地五官上挑出一樣標緻地話。便是這雙黑色大眼睛。
浪跡四海。行遍天下。卻還未見過第二人。有她這地琉璃色澤。
她慢慢地張開了雙眼。先是微睜。眼前地景象漸漸由模糊轉為清晰。她地唇角蔓延上了微笑地弧度。再望一眼。公翌正席於她地跟前。平靜地凝望著她。流轉地眼光溫柔而魅惑不已。她含羞得低下了頭。因那公翌勝雪地臉容離得她那樣近。若她稍微向前傾倒半厘。便會不偏不倚地吻上了他地唇。
她輕啟朱唇,雙手交疊,拱手道:「多謝公替我診療,眼下我的眼疾算是無礙了。」話畢,轉念一想,似是不對,她變得如此凄慘潦倒,全不是他造就的么,想著的間隙忽覺氣氛一凝滯,無語凝噎,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她往後一退,抬眸打量著公翌的面龐,容貌還是那般尋常模樣無二,只是骨里透著的優雅風姿以往更甚,他在淡淡的抿唇輕笑,人的面孔可以偽裝,高貴的氣質卻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公翌還是原來的那個公翌,只是她不知為何那日在街頭,有那麼多妙齡少女對他用了一個詞:俊秀公。
他優雅地一拂手,掀開淺灰長裳下擺,對她屈膝拜下沉然道:「近日多有冒犯,得罪之處,敬請王妃娘娘見諒。」他話雖說得誠懇,卻絕口不提為何要將她擄於此地,幽禁了足足半年之事。
幾近時,天氣變得驟冷,黑暗低沉的蒼穹之上,細細簌簌地飄搖而下蒼茫茫的大雪,厚重的雪花一層一層壓實在霜白荒蕪的大地上,宛如銀亮的鏡面輝映著天際清冷的月光,使夜色更顯幾分深沉寂寥。
夜晚山嶺上的溫度本是極低,兼之突降大雪,周身的溫度更是降到前所未有的駭人,森森的冷意自寬鬆袖口、領口一寸一寸地蔓延進去,驚得涼透了骨髓,她忍不住打了個顫,倒抽一口冷氣,喉間剎那凍僵得無法出聲,空氣里彌散皆是她呼出的白淡霧氣。
他將手掌輕柔地覆於她的背脊,運起了內氣,難以言說的暖流帶著種清淡的情愫,一陣一陣的自他的手心傳達至了她驟寒的體內,為她驅散了大部分的寒意。
隨後他扶將起她,將手指輕扣在她的肩上,淡淡說道:「太行山巔上的雪,可不是常人可以看到了,因為太過嚴寒,凡事看過之人都會被凍死了,永遠長眠在此地。」他的語氣絲毫不帶感情,淡漠的眼緩緩地抬起看向遠處的幾座墓碑,那是陽春三月時,居于山下之人上山採藥時現的屍體,便將他們就地埋葬立碑了。
他要她明白,唯有歷經生死邊緣的劫數,才會瞭然生命可貴的意義,不論將來會生什麼,或許眾叛親離,或許孤助無緣,或許受人誣陷、遭人鄙夷唾斥,他要的是她經受住磨難,好好地堅強地活著。
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自她還年幼時,他便開始培養了她固執倔強的正直品性,而在她二十歲那年,他要她做到背信棄義,狡兔死,走狗烹,只為留存一命,芶且偷生。
可她不解他為何要對她說此一番話,便道:「翌,你到目前為止一切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其實甚是清楚,他並非是想加害於她,相反的,他對她的溫存,甚至比對自己的性命還要珍視。
他扯開白的唇瓣,淡淡一笑:「你便這麼想知道么?」斜睨了看她一眼,斂眸神色下掠過一絲毫不覺察的溫情,復又沉聲道:「因為,你對我還有用。」
不可置否,她相信那是十足的假話,然一年下來的相處使她清楚得很,他是多麼的高深莫測和權謀難辨,若是他不願告知的事,那麼縱然是揮刀指著他的脖頸,也是白費枉然。故她亦不再多言,神色一轉,只靜靜偎依在他身旁,抬頭凝望著墨藍的蒼穹無限遐想。
一年的相處,縱然是對著畜牲都會留有情意,何況他還是個生生的人,對她溫存關愛備至,她有一點點動容,竟真的不知道在自己心中,他究竟是亦怎樣的位置存在,風花悄落,雪落無聲,她應景的輕聲嘆息著,或許她更不明白,自己要以怎樣的身份去面對他。是知己。
是朋友。還是愛人。
此刻他的手掌正溫柔地將她的素手裹在裡面,滾燙的手心竟沁出了細汗,溫暖綿綿,她斟酌思量得慌,想到動情處心一凜,試圖將手抽出,卻被他更加用力地死死握緊,他抬眸淡淡道:「一年來我都是如此待你暖手,為何而今卻突然變得不自在了。」
她無言以對,沉下眼眸,她是有夫之婦,又豈可對他說得出口,她似乎有些喜歡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