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翩翩高漸離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半,那個白衣似雪的男並無離去,此時正在不遠處端坐在一把十三弦的古琴前,低聲地彈唱著——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那《黍離》的曲調婉轉悲涼,透著輕輕的嘆息,又若那淙淙流水,身在眼前,又若即若離。夜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月色下他那雙清澈的眼眸泛著微微的憂傷瑩亮。他如絲般柔順的黑,輕輕地垂落下來,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舞動,一雙秀美的黑瞳溢滿了詩意的美。
我輕聲漫步來到他的身邊,他似是注意到了我,於是悄悄將孤寂的眼神隱匿了起來,停下了擊築,抬起眸輕輕地微笑:「姑娘,請坐。」我倒不介意地挨著他身邊坐下,左手按著弦的一端,右手執起竹尺擊弦,唱到: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成說。執之手,與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唱的是《擊鼓》中的一段,大意是:我身在何方,身處何地?我的馬兒丟失在了哪兒?到哪裡才能將它尋覓?到那山間的林泉之地。生生死死離離合合,我與你說過,與你的雙手交相執握,伴著你一起垂垂老去。可嘆如今散落天涯,怕有生之年難回家鄉,可嘆如今天各一方,令我的信約卻成了空話。
雖然我的擊築之術不及他的萬分之一,然,我卻望見他的眸里慢慢暈起一片溫和的神色。他道:「姑娘可有心愛之人?唱得如此感人肺腑。」我一愣,答道:「並無。」可為何,自心底油然而生一種思念愛人的惆悵之情。
他似是不相信我之言,便笑了笑道:「既然姑娘不願提及,那麼請恕在下多言。」隨後他起身,轉向一處。我這才現轉角處停著一匹身姿俊美的白馬,他從上面取了一壺水囊,便朝我走了過來。「姑娘,請喝。」
我也不多言,接過來就喝,正好倒是有幾分口渴。可結果是一口未下肚,卻愣生生給吐了出來,喉嚨火辣辣的燒灼。我瞥了一眼白衣男,他的眼底似有幾分好笑的神色,頓時有些怒了。他道:「姑娘,請恕罪。這本不是水,姑娘卻喝得如此心急,只怪在下未先說明。」他輕柔地笑了笑,自袖中取了一張絲絹,在我的唇角試了試,又舉起我的手小心地擦掉酒水,道:「冰天雪地,我本是想讓姑娘喝酒暖暖身。」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風華絕代的面龐和低垂下來的黑色眼睫,任憑他握著我的手擦拭,不禁唏噓:「如此美麗的男,如此專註細膩的眼神,如此一顆細心,該是多少女魂牽夢繞的佳偶啊。」
「在下有姑娘說地那麼好么?」一席話穿腦而過。我地臉瞬間紅燒了起來。竟然不知不覺給說出口。該是多麼羞啊。自詡謹慎地自己。為何在這個男人面前。總是會犯下大忌。再悄然望了一眼他。他已經離開我地身邊。一襲白衣勝雪在風雪中翩翩飛舞。他安靜地站在一片夜色之下。抬頭望著月色蒼茫地天空。信手接住一枚白色地雪花道:「姑娘。下雪了呢。怕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入夜已深。我依然醒著。裹緊了披在身上地裘衣。風寒依舊刺骨難耐。白衣男在不遠處和衣而睡。看著他安睡平靜地面容。就著一身單薄透風地衣裳。我地心中不免有幾分愧疚。這裘衣是他替我蓋上地。而自己卻道是風寒不侵而就寢。如今見他不聲不響。不會是、不會是給凍生了吧。
我霍得起身。朝他走了過去。在離他只有三步之近時。只見他以迅雷之勢快速起身抽出了築里地水寒劍。抵割在我地頸上。見是我。他立刻鬆了力道。抽回劍放進築中。特意放慢了語速。道:「姑娘。以後可別一聲不吭地近我身。否則可能性命不保。」他說話時。清澈地眼眸一閃而過地鋒芒。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冰冷、懾人。
我剎那給愣住了。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轉身坐了回去。道:「沒事了。忘了方才那番話。你去睡吧。」我埋著頭往回走了兩步。只聽見「噗通」一聲。轉頭望他卻已面朝下撲倒在雪地里。
那夜地雪下得異常地大。不出一個時辰。雪已漫過了膝蓋。雪花慢慢飄落在他單薄地身上。他就那樣深深地陷在雪裡。毫無體溫。臉色白得駭人。像是得了重病般。連睜開眼睛地力氣都全無。我試著把他拉起來。卻全都是枉然。
無奈之下。我只好硬是使出吃奶之力。扳動他地身翻了個身。至少能讓他好受一些。然後又走到轉角。解開馬栓。將他地那匹白色駿馬牽了過來。把他地上身微微抬起。靠在馬匹上也不知是否能讓他感到暖意。但至少比冰冷地石頭要強上百倍。最後解下了身上地貂裘大衣。披在他地身上。取出他地手搓著取暖。
這樣還遠遠不夠,他的臉色並無任何好轉的跡象,我擔憂著,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樣看上去並不是病,反而更像是被某種東西反噬的癥狀。空曠大地上,雪雖然有些小了,風卻颳得越來越大,而又無片瓦屋檐可遮擋,這樣下去,他可能會被生生凍死!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裡所有能用上的東西,一匹馬,一壺酒,一件裘衣,一隻築,一把水寒劍,還有我的體溫,思索了又思索,僅有兩條路可選。其一,把剩下的酒平均分配兩人份,給他蓋上裘衣,用我的體溫為他取暖;其二,用那匹馬和水寒劍,去到最近的人家,至少找來個壯漢把他弄走。
於我而言,想都不用想,肯定選擇後者。我不可能因為他曾救了我,就天真想著什麼以身相許,即便他的容貌是那樣俊秀,即便只是肌膚相觸,我都還是做不到。但昨日在馬車上,我已曉得這方圓幾里內,都不會有人煙,加之雪路難行,若是等我歸來,怕是他已上了黃泉,此路怕是行不通。
對了,馬車。想必馬車失難的地點離這不遠,臨行之前我見侍女帶上了乾糧和被絮,或許能用得上。取出了酒,勉強打開了他的嘴,我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的倒入,見他喉結「咕嘟」一動,看來他的意識還沒完全失去,情況不算太壞。將裘衣整了整裹得更緊,我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等我回來。」
見他微微頷,我一把起身拿起水寒劍,跨上馬,判斷了一下來時的方位,便策馬而去。說實話,我並不甚清楚目前走的方向是否有誤,只是憑著直覺在走,心中默念祈禱他能夠平安。然,走了許久仍不見馬車的蹤影,夜色昏暗無光,漆黑的雪地上連兩米開外的境地也根本難辨一二,我放慢了馬速,難道方向錯了嗎?
又走了幾步,我開始慌了,茫然地望著四周,天,我竟然迷路了!八面來風,眼前一片空蕩蕩的黑色,殘卷著風霜的氣息,來時的方向在蒼茫的夜色中,無法準備辨認。而手中又無照明用具,我,再一次陷入了絕境。
我揮動馬鞭,想讓馬識辨回去的路,然而它卻甩甩頭,朝天狂鳴了好一陣以示抱怨,說什麼老馬識途根本是假話,後來我常挖苦說高漸離的馬真是又蠢又笨,還凈知道使性,比養在深宮中的公主還難伺候。他總是會溫柔地笑著說,禰禎,高興就好,我會好好教訓它一頓的。對,只有他,他總是那麼縱容我的任性。
下了馬,俯在地下一步一步地辨認著來時馬蹄印,以這樣的速度回到他身邊,恐怕也得到天明。小腿一深一淺踏在雪地里,沒有一會,便凍麻得毫無知覺,想到雪地里的他可能會死掉,我又咬緊牙關,努力地往回走著。若實在毫無辦法救他,至少還有我的體溫吧,若上天真要我如此,我也認栽了。
艱難地走了差不多幾里地,我的腿實在凍得無可忍耐,也不顧及什麼面身份,一屁股坐在地上。現出了宮,我倒是少了幾分矜持,多了幾分自在,沒有嘮叨的公公整天跟在身邊喊著公主,笑不露齒。公主,飯要多嚼方可下咽。躺在軟軟的雪地里,望著廣闊而觸手不及的黑色天際,突然有點想宮裡了。魏皇宮裡的公公,還有那個高貴優雅得如同王宮貴族一般的紫衣男——吟風。
——原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說放下就能放下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