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恨不相逢未嫁時(四)
國國都,新鄭。
新鄭,原為春秋諸侯鄭國都城,公元前375年,韓哀侯逐鹿鄭,滅其國,將國都自陽翟遷徙至鄭城。此地四面環河,位處秦、魏、楚三國間,成為軍事要塞,歷來是兵家險斗必爭之地。
公翌與她一行整整數個月,遇山路便步行,遇平原便駕騎車馬,權當是雲遊四海,悠閑自在,遊盪了甚久才浪跡到此處,其間路途通暢,竟也沒有再遭秦王部下的橫加阻截,大抵是弘鳳兮返去一手將他們都截在了半途。
他們在並不富庶的長巷裡覓了間長屋,內有二室,房屋雖簡陋,卻也可遮天蔽日,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只求頂上有一瓦遮風避雨便足矣。公翌又在不大門外空地上,載了幾株茅綉,卻也顯得幾分清麗的風騷脫俗。
自打住在這起,她捫心自問,甚久都未出過門,每日每日半倚在門檻上,用盲瞎的眼望著來來往往過路之人,執手一顆一顆取起紅色飽滿的果,慢慢地吃著新鄭聞名遐的大棗,日過得也算是舒坦閑適,但看上去更像是一隻寄生的米蟲。
然,公翌並未對她慵懶無為的生活提出任何異議,終日在房中提筆作畫,然後拿去市集上換些錢幣,供他們吃穿住行之用。她也曾詢問過他,她可以出去尋點簡單的工作,他便不必過分操勞,而他卻笑而不言,搖搖頭算是不允。
她便也就這樣無事不做地虛度光陰,想了想再怎麼不濟,公翌一身顯赫的醫術,也都解得了燃眉之急,錢對於他來說可多可少,只看願不願意要,找到了安慰己見的借口,身便懈怠下來,久而久之,人也變得懶散。
她一顆接一顆地嚼著紅艷艷的大棗,甜味芬芳,唇齒留香,張口嘖嘖稱讚,簡直是人間極品。據公翌所言,新鄭地大棗,棗質優良,以其皮薄肉厚味甜為出眾特色,在各種棗類中脫穎而出,成為棗中的佼者。
她宿於曉晴樓時,在司鏡房中的書架上翻看過一本醫書,上面有載棗味甘、性溫,能補中益氣,養血生津,用於治療脾虛弱,食少便糖,氣血虧虛等疾病。常食大棗可治療身體虛弱、神經衰弱、脾胃不和、消化不良、勞傷咳嗽、貧血消瘦,養肝防癌功能尤為突出,醫理上更有載大棗素有補血健脾美容之功效。
以棗之效用來看,不恰恰好符合治療公翌那身古怪的疾病么,故她時而強迫公翌服下諸多的大棗,他不喜甜食,對於食棗也僅是敷衍了事,便笑著搖頭不再下咽。而她卻正相反十分喜愛甜味的食物,反正物美價廉,終日不消停地吃著,然後很多日過去后便屁顛屁顛地跑去很臭美地問公翌,她的姿容是否比以往嬌美了,怎麼著那棗不是有美容地用處嘛。
那公翌便輕輕一笑:「於我來說。你是否貌美。並無差異。」
說也奇怪。自從到了新鄭后。她每日撫摸著臉上那道直入雲鬢地傷痕。明顯感覺到痕迹愈來愈淡。十日之後。竟完全消退去了。這讓她感到十分地不可思議。大抵是公翌在她地膳食里動了手腳。添了些藥草。將那道跟了她足足二年有餘地醜陋傷疤。完完全全地治癒了。可她卻有一事想不明白。公翌地醫術如斯高超卓絕。又為何無法醫治好她地眼疾呢。
咕嚕嚕。
她那飢餓地胃腸又在與她抗議叫囂。這一日。公翌並未及時起身。素來都是他親手下廚。她只管端坐在桌前。帶上一張吃飯地嘴巴便足矣。然時光這會兒已過了中午。她還未吃得上一粒米飯。本想以大棗果腹。卻吃得有些甜膩了。
也該是時候叫醒他了。睡多了不好。她叨嘮著。起身拍了拍坐皺掉地衣裳。慢慢地摸騰到了他地房門。輕輕地推開走進去。坐在他地榻邊。輕聲喚道:「翌啊。你還得睡到什麼時候。我都快要餓死了。」
見他不吭聲。她便伸出細小地指頭。放在唇瓣上輕輕噓了口氣。在他身上戳起來。戳一戳。還是不醒。不醒她就繼續戳。我戳。我戳。我戳戳戳。叫你還不醒。
未幾,她突然有些慌了,公翌並不若她一般懶惰,也不常與她開玩笑,特別是這般裝死駭人的玩笑,她猛地用力推他,晃他,口中聲聲喊著的都是他的名字:翌啊,姬翌啊……
可他卻彷彿置若罔聞,仍然沉沉地昏睡著,她看不到他一張慘白無色的臉容,此刻青紫可怕得,宛若床上躺著的是一具死屍,唯有體上殘留的餘溫,證明他至少還是活著地。
張無措,卻有著一雙盲瞎的雙眼,行動不便,無?可奈何,拿手在他的鼻息上一試,還他的一隻手臂,閉上眼,靜靜地在默聲祈禱他的無事。
時光悄無聲息地飛逝而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修長地臂彎終是慢慢地環上她的肩頭,她地身徒然一怔,他輕柔淡笑地在她耳畔傾吐幽蘭:「我沒事,只是稍微昏迷過去罷了。」他揚唇淺笑,三言兩語,輕描淡寫,便將自己嚴重的疾病一筆帶過。他似是從未看重過自己地身體,抑或是,他可以對自己的身體十分十分地殘忍。
見她仍是低聲囁喏,他便單手按在她地肩上,一聲嘆息道:「你也餓了吧,難得我有情致意趣,今個兒我倆一道出去吃罷。」
她默默點了點頭,一日都未進食,確實是很餓了。可一年半載的相處下來,明顯得察覺公翌的身越來越孱弱無力,仿若隨時都會化作一僂青煙,上入天際,消散而去,令她不得不憂心忡忡,她真的生怕終有一日,他便從此睡死了過去,一病不起。
新鄭街道的布局縱橫整齊,並未若秦都咸陽那般大氣磅礴,也不若魏都大梁來得繁花似錦,倒有幾分樸素的小家碧玉味兒在其間。
他們相攜著手並肩而行,互擁的姿勢稍顯曖昧和親昵,在外人眼下看來,他倆便是若那新婚夫妻般情意濃濃。
公翌一手溫柔地環過她的后腰,便是怕她一個不小心栽下跟頭,伸手護著她的身體慢慢向前行走。她的左手挽著他的右臂,抓的力氣有些大,卻也還不至於會弄疼他。兩人步行的速度不快,她緩慢踱著,卻聞耳際掠過少女嬌羞的銀鈴笑聲:你看,那位公長得好俊!
她微蹙娥眉,側過眉目,稍微好奇,細聲道:「翌啊,莫非真有那麼俊秀的公經過么?」他淺聲笑道:「哪有的事,無非個浪蕩不羈的風流公罷了,論瀟洒,自然還不若弘鳳兮的。」
她將信將疑,默默地隨著他走著,可一路自北街走至了南街,耳畔依然有女瞬間出口驚為天人的痴喊聲:那位公的容顏竟比女還貌美得多!
她眉宇顰蹙得深,覺得不妥,立時停下腳步,沉思半刻,猛然甩開他的手臂,面容冷漠,淡聲道:「你不是翌!你究竟是什麼人?」
自北街至南街幾百步的路程,沿路思慕的少女自然不可能一直跟隨著他們,而驚嘆天顏的聲勢卻不曾斷過,這唯有證明,她們口中的俊秀公,不是別人,正是與她相攜行走的公翌。可她明了得很,公翌的姿容最多算是中下,甚至連清秀都提及不上,何謂她們口中的美貌比女更甚。這些事實只能說明,眼下自己身邊之人,並不是曾經的那個公翌。
他的隱瞞工作做得十分的好,令她未嘗有過半分懷疑。可他既然要假扮公翌留在她身邊,對她隱去了身份,而今日卻又為何要光明正大地引她上街,用出眾標緻的美貌,招來路人的讚許和非議,誘導她更進一步深思熟慮,使她不得不開始懷疑他接近她的居心是否不良。
他亦隨著她停下的步伐,立於她的身側,蒼白若雪的臉容上,無一絲表情,只冷聲道:「你莫要懷疑,在下確實是公翌,但卻並非是你昔日見著的那番模樣。」
她沉默了半晌,正要出口,卻忽聞身前一人噗通一聲跪地,男人的嗓音略微沉悶,卻也欣喜至極道:「殿下,屬下在此地等你甚久,你可是歸來了。」
公翌上前一步,扶將起他,渾身散著高雅的貴氣,淡淡說道:「我說過了,在我面前,莫要如此拘束,禮節能免的一概可以免去。」
男人又悶聲磕頭,才道:「屬下遵命。」他似有要事,欲說下去,抬眼警惕地看了看公翌身邊的女,又戛然而止。「殿下,在此說話不便,不若……」
公翌斂眸深思,會意點頭,又慢慢地牽起她的素手,與她道:「隨我來吧,只要你莫要再忤逆我,我便不會再傷害你的。」
他領她至了一間奢華的客棧,那店家似也是他的心腹手下,他一個冰冷的眼神,店家立刻心領神會命人將她帶進了房間,關將起來。隨後他又邁開大步,往客棧的深處走去,轉角處一間漆黑幽深的隱秘房屋,他二話不言,掀簾而入,等在裡面的卻是十來個黑衣蒙面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