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恨不相逢未嫁時(三)
時,她還不知自己的體內流淌著他的血液,在那山嶺,他用鋒利的匕劃破白晢的手腕,將血水一點一點喂於她,她才不至於饑寒交迫餓死在荒野雪地里。他卻因此失血過多,體質更加虛弱,慘白的面容,看上去似是厲鬼般毫無血色。
撐天的青木之下,公翌仍然負手玉立著,等在那兒的淺灰的身影宛若一支隨風飄揚的蘆葦桿,他的眸光亮得駭人,蒼白的臉容上竟有凄涼之色,在見她不顧一切地往回跑后,他病得微微紫的唇角不動聲色地揚起,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這個女人。
他豈會容忍自己的世界里,有不安定以至於難以掌控的因素存在。沒有。根本不會有。
弘鳳兮施展無與倫比的輕功,踏雪而至,振身一躍,便先於她一步,飛掠到達公翌身前,而那公翌淡定一笑,腳步輕盈,雪落無痕,以幾欲不輸與弘鳳兮的速度,在雪地上翩然地飛馳。
兩人一路往北而去,輕功之了得,鬆軟的白雪地上,竟連一步腳印都未曾留下。她視不清任何景緻,登時停下,只側著耳朵傾聽,聽得遠方的聲響愈來愈微弱,最後悄無聲息的林中,幾乎只剩下烈烈作響的風,在耳畔猙獰地肆虐。
弘鳳兮與公翌飛身馳了甚遠,仍是糾纏不下,而後二人又再往北飛了幾里,終是落在了一塊四面積雪頗深的皚皚低谷里,兩人的雙腳皆是陷入了深雪之下,冰冷的寒雪覆沒過了他們的膝蓋,寒流沿著血液流遍了四肢百骸。
他們同時運功催動內力,護住了自己的心脈,弘鳳兮率先拔出了腰身上別著的通體清透冷冽的「血磷」劍,將劍鞘隨意地往旁邊一扔,冷聲道:「師弟,你我反目成仇地這一日,終是來臨了,決一勝負吧。」
公翌淺笑吟吟,慢悠悠地自袖中取出一枚暗器,纖長的指尖輕輕一挑,深黑色的暗器便兀自向前飛去,而對象卻並非是弘鳳兮。暗器準確無誤地射下了一支樹叉,他緩緩地移步踱了過去,拾掇起來,放在手心裡優雅地執著,姿勢卻似在拿劍。「命若如此,避也是避不過的,這便來吧,早些了結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弘鳳兮悠然散漫的淺灰色瞳孔,瀰漫過了血色地鋒芒,劍鋒一轉,直指向眼下的公翌道:「既然師弟如是說了,那麼,我便不客氣了。」公翌手中的武器,僅是一支樹叉,但也絕不容得他小覷。他是多麼可怕高深莫測的人物,他是最清楚不過了。
弘鳳兮繃緊了神經,執起透若冰芒的長劍,以迅雷之勢將全身之暴力灌輸於劍柄,向前劈去,公翌輕輕一笑,輕巧地側身便躲閃開了,隨即又緩緩地執起樹枝,在弘鳳兮的胸前看似不著力氣地一劃,暗紅色地長袍便應聲撕裂。
衣裳破碎。褪至腰間。露出男人結實偉岸地胸膛。那上面自右上方自左下方倏然裂開了一道細長地殷紅。立時湧出淡紅地血液。傷口並不深。公翌僅是在他身上點到為止。並未下重手。否則這一擊便足以致命。
「我又一次敗給你了。」弘鳳兮苦笑半晌。嘴角猛地一咳。流淌下血水。噴洒了一地。慘白地耀眼得雪地里。頓時染上點點鮮紅。宛若那冬日裡開得最盛地紅梅般。艷麗妖嬈。
公翌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弘鳳兮以劍支地。勉為其難地立起身。隨即反手一削。性感硬實地身軀上又更添加了數道劍傷。傷痕纍纍。刺目地血液順著他裸露地臂彎。慢慢地淌過垂下地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里。風花悄落。雪落無聲。
他這一揮劍。足足在胸膛上劃出了整整一十一個大又深地傷患。素來傲然地身軀登時變得殘破不堪。遍體鱗傷。公翌冷然抬眸。淡聲道:「你這又是何必。」他說話地聲音很輕。似在輕輕地憂傷。又似在嘆息。
「這是晚晴生前欠與你地。我替她一併還與你。從此以後。你我便各不相欠。再無師出同門地名份。」弘鳳兮沉眸黯然。心中卻似有著百轉千回地情愫。陷入了深深地憂思。
許多年前,他與眼下地這名男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名叫晚晴,而她最終選擇了與他長相廝守,嫁與他為妻,公翌茫然若失之下,便遠走魏國,過著顛沛流離、遭人暗算的日,才落下囚牛手中地把柄,孱弱的身始終受太宸宮龍咒術
不論用何藥方始終不見好轉。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多,這一次,是他償還一切地時刻,該了結了,曾經的愛恨情仇,終須是應劃上最後地句號。
弘鳳兮緩慢收起劍鞘,沉聲道:「你走吧。不論你是將禎看作是晚晴的替身,還是真心痴愛於她,只請你好好護她周全,給予她幸福。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她的一生會怎樣,她是個可憐的女,好好待她。」
其實領秦王之命,來此地緝拿出逃王妃之時,他便早已做好了一力承擔一切罪責的打算,他從未想過要生生將他們拆散,畢竟當下能給禎幸福的男,除了他,再也不會有別人。
然,他只是有些驚訝,禎即便是消散了過去所有愛情的記憶,竟還會留有餘戀,那個她一心深愛的男,不論化作了什麼樣的面貌,出現在她身邊,她的內心都會不由自主地以最快的速度向他靠近。比若四龍,比若公翌。
她,對吟風的愛戀究竟有多深,恐怕也只有三年前那個完整的禎公主才知曉。
弘鳳兮走了,蒼白茫茫的雪地里,只餘下了公翌凄涼一人,他漠然的淡笑,自言自語道:「師兄,你怎是這般糊塗。」他是擅用毒之人,深知感情亦是一劑毒藥,觸碰了會使人麻木思想,囚牢縛心,身不由己,故他從來都是克製得住自己的相思。多年以前,晚晴真正愛上的人是他,而並非是弘鳳兮,晚晴對他告白之日,他冰冷地拒絕了,卻並不是真的不愛她,而是為了操持的天下大局宏圖霸業,放棄掉彌足珍貴的情。
晚晴是不可多得的奇女,言談不俗與他甚為交心,彼此互諳情愫,雖不言及,卻也瞭然十分,她自然知曉其間內情,因此羞憤交加,盛怒之下又逢弘鳳兮登門提親,便依勢順了他意,許為他妻。她本想是氣極欲激怒他,令他悔意,卻不自覺深陷弘鳳兮的溫柔迷情鄉中。她的思緒不斷地糾葛在兩個男人的愛恨情仇中,經常獨自思得淚眼婆娑,難以抉擇,痛苦不已,卻又無法對人傾訴。
弘鳳兮是她的夫,豈可對他提及心中思念著別的男;而他是她的初戀愛人,青梅竹馬,卻不可白相攜到老,眼見著他的離去將前往魏國,終有可能再不相見,卻連一句挽留的話都不能說。她痛得難以形容,痛到最後,生生目送著他的遠去,空傷離別,心如刀剮,卻終抵不過世故人情,喪送了自己的性命,終於與他連最後一面,都再也見不上。
當他一年後,故地重遊時,在田園屋外,才望見了她孤單一座的墳冢,知曉了她去世的消息,他真的不記得當初自己的心間究竟是何心情。
他僵滯地呆立在空蕩蕩的白雪之上,任憑烈風吹襲著他淺灰的衣裳,宛若旗幟般飄逸地飛揚。倏然,他低下頭,將手撫在唇隙,重重地咳嗽,似是受了風寒,又似是心間的痛楚難當,狠狠地咳著,咳著,終是咳出了血。
他輕輕一笑,笑出了聲,好看的雙眸彎成了月牙兒,長長而細黑的睫毛卻低垂下來,上面凝著點點冰花霜粒。如今,禎踏上了與晚晴相同的道路,一如從前那個可悲的女,是他親手鑄就了禎心間同時愛上兩個男人,一個是他,一個是不可一世的嬴政,長夜漫漫,未來將會如何,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自袖中取出白絹,拭去了唇角殘留的血跡,便隨手丟去,他並不想讓禎看見自己帶著污濁的血紅,即便他深知她根本就看不見。他默默走回了原地,她仍蹲守在蒼涼的雪地里,衣裳單薄凍得瑟瑟抖,雙手環抱著膝蓋,耷拉著腦袋,像是一隻迷途不知返的小貓,那時他突然心生愛憐之意。
他走過去,用手背撫過她涼得可怕的臉容,手忽然僵怔住,她緊閉著眼,視力尚未恢復,並不知來者何人,先是避開了他溫柔的撫摸,接著在聽至了他輕緩的一聲說話,她便順從地偎依過來,靠近他的懷裡取暖。將她一人丟在荒無人煙之地,她確實是害怕了,他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下一下地輕拍,像是在哄小孩入睡,讓她平緩下慌亂。
他輕聲嘆息著道:「禎,我不會再離開你了,與我一道去新鄭吧,那裡是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