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子去恩仇盡
放氣鼓鼓的,老拿眼角去瞥辰軒,半嗔半怒,一副也曉得的勁頭。辰軒解釋了幾回,說他和曉雲的關係很清白,怒放不知為何就是渾然不理,一個人坐在床上生悶氣。
辰軒到底就有些鬱悶了:他喜歡的女人吧,好起來就跟糖豆化開了似的,粘粘糊糊、甜膩膩的,不好了,純粹就是酸梅子,能把人牙齒都酸掉下來。雖說平日里清凌凌的一個人兒哀怨嗔怪時倒生出了幾分媚態,看得他竟怦然心動,雖說她也是在乎他才這般使小性子,可喜歡的女人怎麼都哄不過來,還總扭著臉不睬人,身為男人總會覺得挫敗和無奈的。
更何況,他壓根還沒搞清楚怒放為啥會這麼理直氣壯……
夜裡,辰軒翻來覆去到大半夜才睡著,做夢都是怒放噘嘴的樣兒。次日白天進了城,卻不敢分心懈怠,強打起精神查看各人的傷勢,又寫了兩張調養的方子,叫老西看情況用。這時怒放過來了,水靈靈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故意不看辰軒,也不說話,倒是把辰軒的胳膊抱到懷裡去,那模樣又倔強又惹人憐愛。
「不生氣了么?」辰軒很意外。
這回的牛角尖怎麼剛鑽進去就鑽出來了,還真不像她。
「唔,我想通了嘛。
」怒放嘟噥。
她曾經嫁過人,還生過孩子,辰軒知道,卻從沒和她計較過,她又憑啥那樣斤斤計較呢?他不追究她的過去,她卻揪住他不放,那不是成潑婦了么?
雖然很不甘心,只要想到辰軒抱著別的女人親,她心裡就酸到喘一口空氣里都會瀰漫著陳醋的味道,經久不散,可到底還是扯了白旗,不再鬧彆扭了。
不過。還是很鄭重地約法三章。叫辰軒一定要遵守。
「你說。」
怒放便騰出一隻小手來比劃。略帶蠻橫地道:「除了我。你不許碰別地女人。也不許想。」
「嗯。」
怒放見他答應地乾脆。喜得眼睛都明亮了幾分。又道:「還不許別地女人碰你。你從頭到腳、連一根頭髮絲都是我地。只許我能碰。還有。想也不行。」
辰軒又「嗯」一聲。隨即意識到自己沒反應過來。忙問:「這最後地『想也不行』是什麼意思?」
「連這個都不明白么?就是有女人想你也不行。」
辰軒一頭黑線:「我不覺得我有多討女人喜歡,不過你說的這個……」說了一半,瞥見怒放美目圓睜,立刻噤聲,點頭如搗蒜般。
怒放便開心了,噗嗤笑起來,百媚俱生,把辰軒地胳膊又抱緊幾分。她是恨不得把辰軒全身都貼滿標籤,好叫天下的女人都曉得他是她的。辰軒豈會不明白?心裡歡喜地很,見怒放笑得恬美,也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過了一時,又覺得他這小女人的想法真是彪悍,便訕訕的問:「那,要是有女人偏要想我,怎麼辦?」
怒放立刻跳起來:「好哇,你心裡盼著人家女人想你是不是?」
吃起醋來,怒放無論是腦子還是身體,反應都比任何時候要快,一蹦三尺高不說,嘴裡還忿忿不停,把辰軒嚇得冷汗直冒,拚命的直甩頭,差點把脖子給甩斷掉……
由此,辰軒得出了人生首個關於愛情的經驗總結:愛一個女人不難,要愛到令這個女人滿意,難上加難。
如此又過了幾日,算算三已經離開十多天了,一批病號在辰軒的精心照料下,重傷者已經趨於穩定,傷勢較輕的早就跟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了。不過辰軒沒也閑著,在幫子看腿。
如他所料,子的腿是有舊傷,當時治是治了,但沒有好好休養,落下了一點病根。辰軒仔細看過也沒多好地辦法——傷勢太久了,骨骼都已定型,總不能把腿截了重新再長吧,那等於是吃飽了撐著。不過經他幾次調理,有些好轉,至少子不覺得腿像從前那麼沉了。
這日照舊在陰涼地里幫子施針,卻瞥見一人神色緊張的跑向怒放的小樓。辰軒正在疑惑,前門那邊已然傳來騷動。
騷動的源頭是兩匹沿著寬敞、修築整齊的直道緩緩行來的高頭大馬。天邪鬼城畢竟城池狹小,最寬的直道也容不得車馬肆意馳行,城內的建築更是平房居多,這兩個人騎馬入城,已然走完三分之一地直道,馬上之人卻絲毫沒有下馬的意思,單是這麼一點細節,足見來意不善——高過所有的人,明擺著是瞧他們不起。
「這是誰?這麼不懂規矩?」辰軒身邊的子有些惱火。
辰軒不語,注目過去,只見騎馬的乃是一對男女,行走時卻是女子居先,男子地馬匹綴后,斷是分出了尊卑。那女子看上去有三十多歲,衣衫華麗,面容姣,一雙鳳目之中更是隱隱有威嚴,目光如刀似劍,直把平日里養尊處優出來的貴婦人之氣削去了七分,成就了女中豪傑地氣度,叫人看上去不由得生出敬畏的情緒。
這也沒什麼,世上女子本就各不相同,有怒放那種小鳥依人地,自然也有這般威儀高貴的,可當辰軒看清女子身前坐著一個粉雕玉砌、東張西望地孩子時,心就猛然漏跳了一拍,連細細打量那男子的心思都沒有了。
就是本能,他立刻聯想到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果然,身後有人認出來了,悄聲咒罵:「日,這夫妻倆輪番來騷擾,還叫不叫人活了?」
辰軒聽了一怔。他自是不知道他來之前,飛揚曾經找來過,如今聽說,心更沉了,抬眼就朝那二層小樓看去。
許久,幽暗的門影里慢慢走出了另一個女人。出乎辰軒意料的是,怒放十分鎮靜,連眼底都沒有一絲波動,望著馬背上的龍蘭心,她徑直走過去。
龍蘭心的眼色倒是有些複雜了,盯著怒放,直到怒放快走到面前,這才翻身下馬,又把那孩子抱下馬來。
怒放的視線便集中在了孩子身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孩子長得十分清俊,穿著紫色織花的對襟小衣,許是一路被照料的好,透著水靈,讓人越看越愛、越看越心疼。可是,對上怒放太過專註熱烈地視線,他卻明顯露出一絲對生人的畏懼戒備之意,往龍蘭心身邊挨近,牽住了龍蘭心的衣角。
怒放頓時便覺得有一把刀在心房絞動,痛不欲生,生生忍住,臉上一如先前那般平靜,語氣亦是:「夫人來,為了何事?」
到了這時,她從的仍是以前地稱呼,沒有想過叫龍蘭心城主夫人或是直呼其名。
龍蘭心道:「我把戰兒帶來了,為了什麼事,你想必清楚。」
怒放卻不管她言語中的寒意,只發怔。戰兒?原來她的孩子叫戰兒么,這名
聽。
忍不住又去細看龍戰,哪怕他閃避她地視線。卻道:「我不知,請夫人明說吧。」
龍蘭心冷笑,語調有一絲悲愴:「我來向你討饒的,這回你該滿意了吧?孩子我還給你,我這條命也交給你,只盼你冤有頭債有主,放過飛揚城,放過我龍家!」說罷,鼻子一酸,卻推搡龍戰:「戰兒,那是你親娘,過去吧!」
怒放怔了怔,來不及理會那些話,不自覺的就要彎下腰、朝龍戰張開手臂。她不敢相信,龍蘭心居然說要把孩子還給她?
可是,她的孩子真的就在眼前,離得那麼近,只要他的小腳挪動幾步,她就能把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裡,去親親他的臉。
母性地本能勝過了一切,她不由得就相信了,渴望的望著龍戰。
龍戰卻徹底呆傻了,仰頭望望龍蘭心,又看看怒放,茫然道:「娘親?」
龍蘭心心一橫,猛的推龍戰:「快去!我不是你娘親,她才是!到你親娘那裡去!」
龍戰人小,被推得往前跌了幾步,站穩后卻又撲回去,抱住龍蘭心的腿:「娘親——你在說什麼呀?你不要戰兒了么?娘親——」
喚了幾聲,不知如何是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龍蘭心眼圈都紅了,卻硬著心腸不去看啼哭的雛兒。原本已經彎腰的怒放緩緩直起了身子,視線定格在龍蘭心悲痛的臉上,意味深長地。半晌,她一字一句的道:「孩子是你養大的,你帶回去吧。」
此話一出,頓時驚住所有人,就連辰軒也覺得難以置信——那是她十月懷胎孕育出的骨肉啊,為了生下他,她幾乎丟了性命,怎麼可能……
龍蘭心亦是驚呆了,片刻回過神,眼神倏地犀利起來,逼視怒放:「你就是不肯放過我,非要遷怒我龍家是不是?」
我若遷怒你龍家,你龍家還能安穩到現在么?怒放心底冷笑,夫人,你到底是聰明絕頂還是作繭自縛?
走到現在這個地步,還在算計。
「你對我做過的,龍家對我做過地,一筆勾銷。」怒放的聲音透著冷清,整個人就像一塊烈日也無法融化地千年寒冰:「我欠你的,從喝下那碗毒藥開始,也償還乾淨了。我和夫人從此兩不相欠,你走吧!」
彷彿是誓言一般,字字擲地有聲。龍蘭心完全怔住,居然不知該做出如何反應。
「但是,從今日起,如果你和龍家再對我、對我地城下手,縱是傷我城中之人一根寒毛,我都不會再放過你們。」
說罷,深深的看一眼抽泣地龍戰,轉過身去。
「等等!」龍蘭心叫起來,「我還有話問你,飛揚他人呢?」
他來找過你吧?他到哪裡去了?
是不是,醉在你的溫柔鄉里,終是拋妻棄子,當了個忘恩負義的男人?
怒放背影一怔,半晌,沉聲道:「將軍來過,來了便走了。去了哪裡,我並不知道。」說罷,丟下龍蘭心一行和城中無數觀望之人,身影迅速的融入深沉的門影。
旋即,一聲低沉的撞擊之聲,兩年來那兩扇從未合上過的原木木門轟然閉合。眾人不自覺的哆嗦一下,仿若,那兩扇門是撞在自己的心房上的。
龍蘭心立在那裡,漸漸劇烈的抽吸,身子不住的顫抖。
就這樣?就這樣嗎?
飛揚竟不在這裡?他竟不在這裡么?
視線胡亂的逡巡,無數張臉孔在眼前晃動,卻沒有,根本沒有!
他是不是躲起來了?他到底去了哪裡?
混亂之中,悲從中來。
叔爺爺說的不錯,她果真一敗塗地了,即使進城之時姿態擺得那麼高,終是不敵那個女人輕描淡寫的幾句話!
她不是從前的她了,竟連親生骨肉都捨得拋棄!她不殺她,卻羞辱她,把她當作喪家之犬!
什麼轟轟烈烈的求死之行,根本是在自取其辱!
滿是洶湧的哭意,到底顧忌是在千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只得強忍到鼻子眼睛都酸澀了。卻有一隻手輕輕的按在她的肩上。
「蘭兒,回去吧。」
單臂摟緊懷裡淚人兒一般的龍戰,視野里的龍蘭心的身子失魂落魄的在馬背上晃動。鐵游回首看一眼那密閉的小樓,沉默的揚起馬鞭。
整個城池都靜寂無聲,到了吃晚飯時,也沒人敢去敲門,只把晚飯擱在了門口。可樓上毫無動靜,天黑了連燈火都沒亮起,樓下的一群人見了,不免心慌意亂。
「老大會不會想不開?」
「去你媽的!胡說八道什麼?」
辰軒坐了許久,一直在看二樓的陽台,到了這時終於按捺不住,起身提了油燈,一言不發的過去推開了沉重的木門。
輕放腳步,沒有蓄意無聲,只希望不要吵到她而已。沿著過道慢慢走過去,怒放的房門敞開著,他便在門邊停住。
樓下燈火通明,房間里並不太暗,加上他提了油燈,足以使他在橘黃的光暈下看清床沿上的怒放。
他一次見,也永生難忘。
那雙深紅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某一處,像是被寒冰凍結的血液,有些陰森,有些冷厲,有些殺意。
她就那麼呆坐著,一動也不動,對他的出現渾然不覺,呈現出一種比失神可怕千百倍的靜止中的瘋狂狀態。
「怒放。」
他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那雙血紅的眼才緩緩抬起,直直的望他。
「辰軒——」
她叫了他的名字,有那麼一瞬間,他恍惚的以為她竟笑了一下。
「夫人之精明,今日方才知曉。」她喃喃的道,「她哪裡是來還我孩子的?」
「怒放……」
「我一個當母親的,如何能當著自己親生孩子的面誅殺一手帶大他的養母?我若真失去理智殺了她,戰兒便恨我一輩子,永遠不會認我……不單如此,她日後若是有什麼閃失牽扯到我,即使不是我做的,戰兒同樣也會算到我頭上來……她許是真的為求死而來,可是,即便求死也不肯放過我……」說著,慘然一笑:「我說不殺她時,你看見她的眼神了嗎?好像我在羞辱她。她……竟那麼恨我……」
而我,該去恨誰?是恨自己從前的年幼無知,還是該恨你的咄咄逼人?
我的孩子,我的戰兒……
將頭輕輕靠在那個溫暖的肩膀上,獃滯的血紅雙眼中終於湧出淚水,一滴滴滑落。
罷了,夫人,罷了。你好好待戰兒罷。子隨你去,但求你我恩仇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