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三色車
月鎮上的酒館兼雜貨鋪老闆,謝頂的那位,迎來了鮮的客人。女的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穿衣打扮頗為不菲,雖然年紀不輕,但風韻猶存,只是臉色憔悴,有些失魂落魄;男的看上去就有些寡言,右臂不自然的下垂,似乎略微殘疾,左手護著一個小少爺,一副生怕他跌著撞著的模樣。
一對年紀相仿的男女帶著一個孩子,老闆毒辣的眼光卻能識破,這二人並不是夫妻。叫自己的婆娘替二人把馬牽進馬廄,喂水喂草,他自己則問二人是稍事休息、補充食物后立刻上路,還是要住幾天。
男子尚未開口,那女子便大聲道:「給我酒!」
「蘭兒!」男子低斥,瞥向身前的孩子,那女子卻置若罔聞,又道:「給我酒!」
有生意豈有不做的道理?老闆的視線僅在二人之間掃視一個來回,立刻乾脆的提起酒罈。
這正是穿越峽谷、在歸途中的龍蘭心和鐵游。二人帶著龍戰,自然不走顛簸的山路,打算在九月鎮補給之後再斜線往北回飛揚城,誰知剛入集鎮,龍蘭心張口就要酒喝。
知道你有幾分酒量,可一貫是端莊賢淑的母親形象,如今卻要當著戰兒的面醉酒,你不是想嚇壞他么?鐵游暗道,你一路都不太搭理戰兒,他早戚戚然,始終揪著我的衣角,生怕我們在半路要把他丟掉似地,看著都叫人心疼。
失去的都已經失去過了,你為何就不曉得珍惜眼前的?疼愛了幾年的戰兒,你想他也疏離你么?
有些惱火有些恨,可他什麼時候拗得過龍蘭心?到底無可奈何,看著她提著酒罈就近在一張方桌前坐下,自斟自飲,鐵游只得暗嘆一口氣,轉而問那老闆可有橄欖油膏賣。
這地方太陽太大,橄欖油膏多少對皮膚能**保護作用。他是個大男人本無所謂,但龍蘭心和戰兒細皮嫩肉的可吃不消,原先帶著地那瓶早在去天邪鬼城的路上就抹到精光了。如今龍蘭心什麼都不上心,他倒是記得分外清楚。
「真不湊巧。我這兒不賣那個。」老闆笑。「你往鎮子東頭走。那邊有一家小鋪子專賣女人用地東西。肯定有。」
鐵游謝了。叫龍戰坐在龍蘭心邊上不要亂走動。又囑咐老闆幫他照看母子二人。這才出了店門。
邊走邊看。也搞不清老闆說地到底是哪一家。只得逢店就進去問。問過二三家鋪子出來后。他地視線隨意一掃。頓時人僵住。
斜對面地土牆上靠著一個男人。一身顏色已經泛著陳舊地勁裝。抱著手臂。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飛揚!」鐵游驚呼。激動地要快步過去。抬起腳。卻硬生生地剎住步伐。
到底相交近二十年了。視線對上。他就知道這次相遇不是偶然。
飛揚看見他一點也吃驚,好像他地出現不出所料;飛揚的眼神無端的透著冷漠無情,仿若是多年前初次相見時的少年,那是,他與他還不曾知心。
「你……怎麼在這裡?你為什麼這麼久不回去?」
飛揚慢悠悠地開口,低沉的聲線:「我到西南地消息,是我叫人放回去的。我不回去,蘭兒自然會找來,你們的落腳點除了白夜便只有這九月鎮。蘭兒若來,同行之人必定是你,而我想見的人,就是你。」
清清淡淡的言語,沒什麼情緒。又道:「跟我來。」
說罷,看也不看他,掉頭往西走。
鐵游的心跳失去了正常地節奏,卻深吸一口氣,無言的跟在後面。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了百多米路,飛揚徑自轉入一條狹道,狹道的盡頭是幾堵殘破地土牆和大片空地,靜悄悄,再無人跡。
走到空地,飛揚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冷淡的道:「瞞了我多少事,都說出來吧。」
從他叫他跟著,鐵游便知緣由,聽他這般發問,卻頗有些意外罷了:「怒放沒和你說嗎?」
總以為,見到自己地丈夫,怒放多少會有哭訴,可是,飛揚竟還是不知詳情?
飛揚不語,鐵游又道:「你料到我們會來,你竟然看著蘭兒帶著戰兒入城?如果怒放真的記恨從前的事,對蘭兒痛下殺手,你就不會後悔么?」
飛揚淡笑:「你們不是活著回來了嗎?蘭兒帶著戰兒同行,怒放如果會動手,她就不是怒放了。
」
見飛揚笑容輕慢,鐵游生出薄怒:「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所有我應該知道的事。」飛揚看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鐵游覺得那一眼,別有深意。
你所應該知道的事情么?為何你會在現在追問?你去見怒放時,她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鐵游薄唇緊抿,傷殘的右臂微微有些**,只是,無論怎樣努力,那隻手,再也握不緊拳頭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地上的投影點
,往事如瀑的傾瀉而出,隨著傾吐的越多,鐵游居然先前的緊張,消失無蹤。
飛揚的嘴角弧線卻愈發朝下,聽到某處,看著鐵游的眼寒光重重,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你,剁了怒放的腳?」
見到怒放時,她完整無缺,韋炎見更是從未提過,關於這個細節,他當真是一點不知。
鐵游閃躲他的視線,卻一咬牙,硬是開口:「是。」
「也就是說,蘭兒從照顧怒放開始,就起了殺意。偏有我這個傻丈夫還告訴她妖花的事,以至於龍家默許她殺妾的行為。我是說飛揚城鬧出那麼大地動靜,龍清泉怎麼一句責備都沒有。」飛揚沉吟半天,道,「你一早就知道這些,還幫著蘭兒下了一步好棋。
不錯啊,真不錯,我生平最信任的兩個人,在我背後干這些勾當,烏鵲說一點沒錯,我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說罷,冷冷一笑。
「飛揚,我知蘭兒做的過分,可那是因為她愛你……」
「我知道。」
鐵遊說的急切,飛揚卻冷淡的打斷他,「我知道錯地是我。如果不是我被野心和**沖昏了頭腦,不是我受不了蘭兒的高貴冷漠,非要娶了怒放,蘭兒永遠不會做出這些。說到底,錯的是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一併說了吧。」
鐵游一怔,隨即強笑:「你知我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有什麼好交代的?你想挽回怒放的心,我懂,只是,你千萬求她原諒蘭兒,蘭兒她……」
「你以為我是為了挽回怒放的心?」飛揚笑起來,「就算她今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邪鬼城的城主、手握重兵,就算她成了流落異地的乞丐,我也沒資格求她回心轉意。」
「那你……是你自己在恨我、恨蘭兒?」
「錯了!」飛揚冷聲,卻再無答案,手抬起,緊緊握住羅剎地刀柄。
幾乎不見他的動作,只是一道新月冷弧閃過。
出刀之快,生平未見,鐵游尚未來得及閉眼,羅剎已然回鞘。
「飛揚——」
近處一聲凄厲的嘶喊,)心般的痛楚爆發。
鐵游視線里最後地畫面,是搖搖欲墜的龍蘭心驚恐慟哭地容顏。
他看著,想微笑、想安慰她,卻已無能為力。一生苦苦暗戀的女人,痛苦落淚,是出於害怕、還是由於傷心,是為他、還是為了她的丈夫,他終是不得而知。
怮哭聲,飛揚似乎無動於衷。他沒有回頭,反倒走近倒地的屍體,僅僅看一眼滾落在一邊、雙目圓睜的鐵游的頭顱,便從屍身上抽出散發著幽幽寒光地冷心錐,再從懷裡抖落一塊布裹了,抬腳便要離去。
「飛揚!」龍蘭心不甘心的尖叫。
他怎麼可以,看也看她一眼?
飛揚直直地望著前方,許久,慢慢轉回身去,平靜的視線。
容顏慘白憔悴地蘭兒,滿面淚痕,在絕望的看著自己,看著這個不知從何時起在她心目中早已冷酷無情地丈夫。
我是冷酷無情,因為我要離開你了,蘭兒,永遠的離開。
我要去還債,償還我和你欠下的一切。
良久,他說:蘭兒,如果你恨我,回去之後撕毀婚書便可;如果你還顧念一點我們的夫妻情分,百年之後,我們葬在一起吧。
龍蘭心整個人霎時劇烈的哆嗦起來,不可置信的看著飛揚。
他、他真的要離開她?
不!不可能!
她拚命的搖頭,眼淚不住湧出,顫聲:「戰兒呢?戰兒怎麼辦?你忍心他沒有父親嗎?」
就算你不要我了,你怎麼捨得飛揚城、怎麼捨得我們的戰兒啊?
飛揚垂下眼眸,掩蓋微微濕潤的眼,良久轉身,低聲道:「我沒臉見戰兒。」
說罷,一步一步,卻是毫不遲的走開。
身後是凄厲的嚎啕,天地似乎要因之而昏暗,他始終沒有回頭,大踏步的走遠。
下定決心的那一天起,已知今日的結局,他在想象中鍛煉了無數次,終於冷了血、鐵了心。
快馬揚鞭,不過三日,他便抵達了那座簡陋的城池。翻身下馬時,不出所料,原本懶散的倒在圍牆下的守衛倏地躥起,張口就罵:「我日你娘的!你又來幹嘛?你們這一對夫妻,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啊?滾遠點!這裡不歡迎你!」
他斜那人一眼,毫不客氣的一腳踹過去,鬥氣激發,直將那人踹出十來米遠,倒在地上捂著肚子直滾。三四個人隨即拔出兵器衝過來,他卻眼都不抬,揚了揚手中被布包裹的冷心錐。
「我有東西給你們城主,麻煩通傳一聲。」嘴上說著,腳步卻毫不停滯。
鬧哄哄的又來一群人,又恨又怒地,他視若無睹,激發全身的鬥氣,捲起塵埃一片,仍是腳下不停。
戰就戰
所謂!然而——
「都住手!」
一聲嬌聲喝斥遠遠傳來,入眼的是絢爛的裙擺在激蕩,那個小巧的人兒快步走向他。
「將軍為何沒回家?」她遠遠地就問,竟有些焦急。
他沒答,待她走近了,只把手中的玄心鐵器遞過去。
麻布散開,露出細長尖銳的刀身,怒放頓時一呆,驚愕的抬眼望他:「鐵游……」
「這本就是你的東西,現在是物歸原主。」他輕聲道。
怒放細且淡的眉蹙著,好半天才伸手接過。「夫人來過……」怒放低聲,卻是欲言又止。
飛揚笑笑,垂眼看著她嬌俏的小臉:「上次我來,你看上去還有心結,如今,都想開了。」
怒放顯然不肯提那些,咬著唇,反問:「以後……我能有時去看看戰兒么?」
原本鐵了的心,聽見這一句便不由自主的軟了幾分,對著她,他到底有歉疚,有幾分溫存。抬手,本想輕輕撩開怒放那一絲亂了的發,眼角卻瞥見遠處地露台的欄杆後站著一個身著無袖長衣的男子。雖然離得遠,他卻也能覺察出那注目的視線。
手便猛然縮了回去。
「那個就是你喜歡地人么?」
怒放聞言回眸,露台上卻只餘下一抹轉瞬即逝的背影。
看出她眼中一瞬間流露地慌張,飛揚苦笑了一下:「你去吧。」
「對不起。」
她只這麼小聲的說了一句,便跑遠了。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追隨而去,以他超人的聽力,依稀能聽見她在急速上樓,腳踩在木質樓梯上吧,咚咚作響。
不是想象,她很急很慌張,估計是怕那個男子心生芥蒂,慌著去解釋去了。
看上去無悲無喜,飛揚慢悠悠的出了城。牽過馬匹,抬眼環視前方蒼茫荒蕪地大地,他眼中方流露出一絲落寞。
不知接下來該幹什麼,信馬由韁的在荒地里走,餓了吃乾糧、渴了喝點水,恍惚地,他又是從前那個沒有歸途的浪客。
兩天後,他抵達了峽谷入口,卻遙遙地聽見徐徐的蹄聲,還有車軲轆碾過滿地碎石地聲響。
這邊,怎麼會有馬車過來?
馬匹緩行,他的身姿隨著搖擺,眼睛卻微微眯起。那塊凸出的山岩之後,三輛緩緩馳行的馬車逐漸進入他的視線,而後慢慢接近。
飛揚的眉,便不可抑止的皺緊。
青天白日之下,這一行怎的如此詭異?
三輛馬車,分別漆成三種色彩:居先一輛為奪目的銀色,在日光下隱隱灼目;中間那輛是詭異的深紫,甚少見;最後一輛看上去稍微尋常一點,乃是青色的。
裝飾得倒不累贅,但無形中透著華貴——以飛揚的眼力看來,車廂上的精細雕刻,均是由金粉塗抹的。
蔚為奇觀的是,馬車上三名車夫俱是絕色女子,樣貌雖不同,卻無一不是豐腴嫵媚的氣質,身著一色寬袖緩帶的薄紗盛裝,卻手執馬鞭,不時的玉臂飛揚,頗有英姿。
馬車經過他身邊,車夫均是目不斜視,飛揚卻毫無顧忌的細細打量了一番,不是看那些妖嬈的女子,而是細看車廂。只可惜,紗簾垂落,看不真切,只是隱約可見車內的人影罷了。不過,這細細看去,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就浮現。
這三輛馬車是一模一樣的制式,尺寸都不差分毫,顯見是一批訂製的,或許還是屬於同一個主人,但奇怪的是,它們暗示著分屬三方勢力——是因為顏色不同,而是由於垂落的紗簾上分作三種不同的標識。
這三種圖案,飛揚從未見識過。
銀車是一彎弦月,在暗藍的紗簾上靜靜的反射光輝,彷彿就是天邊皎潔的月;紫色車上乃是花開半朵,圓潤的三瓣,與車同色,亦是暗紫;至於那青車,紗簾之上浮動四道水波。
無聲無息,不可一世的氣勢便凸顯而出。
一輛接著一輛的與他擦身而過,不可名狀的寒意一重一重的襲來。透過紗簾隱約可見的車內三人,使他不禁回想起在怒放家中那晚的遭遇——車中實則有人,卻感覺不到任何氣息,鬥氣無,妖氣亦無。
於修鍊,世人公認他已至巔峰,以他的對氣息的敏銳洞察,亦察覺不到存在的,該是何等身手的人物?
這一行,是妖吧?
北地之行后,他便已經知曉妖類中深藏不露之輩數不勝數,可如此堂而皇之的馳走於道,足見來頭不小。
從這裡去,是不是去天邪鬼城的?
飛揚有些擔心,幾乎要掉轉馬頭,轉念又想,怒放與南妖帝烏鵲關係匪淺,這些於他來說來歷不明的人,或許是與怒放相識的。
心便放寬了一些,扭頭望了一時,縱馬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