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辭家
「阿爹,你在說什麼啊?」怒放清早起來,梳洗好,剛走出房門,聽見鐵匠的話,就愣了。
鐵匠和那位將軍坐在堂上。看見怒放出來,將軍臉色平靜,眼中,卻有什麼在波動。
鐵匠並不理會怒放,仍舊朝向那將軍:「將軍意下如何?」
將軍看看鐵匠,又看一眼怒放,道:「先生,我已有了妻,小姐又是豆蔻芳華,我帶在身邊,豈不是會耽誤小姐的名聲?」
「城主只要肯收容,哪怕是留在身邊當個使喚丫頭,我和她阿媽也寬心了。」
「阿爹,你什麼意思啊?」怒放跺腳。
有人提親不肯答允,現在卻要把自己送給這個什麼肥羊城的將軍當使喚丫頭?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你不要插嘴!」鐵匠瞪怒放一眼。
將軍把怒放的委屈和忿忿不平收入眼底,淡淡的語氣:「先生何出此言?那樣太委屈小姐了。只是,家中有妻,我確實不方便帶上小姐。」
聽他這麼說,鐵匠竟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將軍,我知道讓你為難,可是、可是,這孩子要是再留在這裡只怕是個禍端。」
將軍吃了一大驚,趕緊扶起鐵匠:「先生,您為何這樣說,莫非有什麼隱情?」
鐵匠蒼老的臉上全是無奈,他拍拍自己的大腿道:「將軍有所不知,昨晚來提親的那個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看他帶來的信物,只怕與我家祖上有些糾葛。我不能把怒放交到那樣的人的手裡,又怕他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所以,求將軍把怒放帶的遠遠的,讓那個人找不到才好。」
將軍難住了,想問個明白,卻又不好過分探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抬眼卻看見怒放因為太震驚呆在那裡,白凈的小臉上全是楚楚可憐,看著更是惹人憐愛,心裡不由得生出憐惜來。
但他畢竟不是常人,是統領群雄、坐擁一城的城主,凡事早已習慣三思後行,均衡利弊,計較得失,不可能因為一時衝動而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是以,他一邊猶豫,一邊飛速的思考起來。
能讓鐵匠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自然是美事,畢竟鐵匠的家傳技藝十分為他看中。加之又有那尚未證明的妖花一說,若能因為怒放而加深雙方的聯繫,是再好不過的。然而,他的顧忌也頗多。
「我那夫人那裡,是最艱難的關口。」將軍暗自思量,「怒放若是普通的村野姑娘倒好說,偏偏生得這麼美貌,即便絲毫不加修飾,饒是我這樣久經世面的人第一眼見到時也忍不住再多看一眼。這樣的一個姑娘帶回去,就算真的對她沒有非分之想,家中的嬌妻只怕也會醋意橫生,容不下她。」
更何況,他正值盛年,將一位嬌美的少女名不正言不順的帶在身邊,朝夕相處,分寸稍有差池便會落下貪戀美色的惡名,這正是所他忌憚的。他久居上位,十分看重聲譽,實不肯有什麼短處被人議論,尤其在私事方面,更不願意落人口舌。可他轉念想起昨晚的經歷,覺得那二人身份來歷蹊蹺,又處處透著詭異、陰森,絕非尋常之輩,鐵匠的顧慮絕非捕風捉影,若是當真棄之於不顧,又有礙於大義。
將軍就這樣陷入了苦思,一方面顧慮重重,另一方面卻滿腦子都是怒放楚楚可憐的模樣。他以為自己是在權衡利弊,卻不曾意識到已經把怒放的美貌記在了心上,若不是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多帶一個姑娘在身邊又怎麼了,何須翻來覆去的思量半天?
鐵匠活了大半輩子,怎麼看不出飛揚城主的難處?他心裡倒是希望飛揚城主能一直收容怒放,畢竟,在將軍身邊怒放是最安全的,但強扭的瓜不甜,鐵匠只得退而求其次,便說道:「將軍,您若是覺得怒放留在您身邊不方便,帶她到飛揚城安頓好之後,您做主,為怒放挑個好人家嫁了吧。」
將軍聞言愣住了:「您是說小姐的婚事由我做主?這樣……您二老放心?」
「哪裡會不放心呢,將軍俠義之名無人不知,結交的也都是仁義之輩,您看中的人絕不會有錯的。將軍,我這個女兒不求富貴榮華,只要有個寬厚老實的丈夫肯一輩子待她好,照顧她周全就行。那樣,我和她阿媽死的時候也能安心合眼了。」
鐵匠說的情真意切,將軍這邊也被觸動了某根神經。為怒放安排婚事對於他來說絕非難事,就算不挑選飛揚城裡那些大戶人家,單是他麾下的優秀男兒便數不勝數了。他看重的心腹之人中,孤家寡人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如此一來,便是兩全其美了。將軍心中一寬,道:「先生既然有這樣的擔憂,飛揚又承蒙先生看得起,便代為照顧小姐,定不會委屈了她。」
鐵匠聽將軍答應了,忍不住喜上眉梢,握住將軍的手,連聲道謝。怒放站在邊上聽得清清楚楚,卻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這是怎麼回事啊?說什麼會起禍端,要將軍帶自己逃得遠遠的。我什麼時候又闖禍了?完全不明白啊!還說什麼要將軍找個人家把我給嫁了……
怒放心亂如麻,想著,想著,最後只有一個答案——她被阿爹、阿媽討厭了,因為沒用,因為是他們的負擔,他們有天遠這個兒子,再也不想要她這個沒用的女兒了!
所以,他們問也不問她願不願意,就叫她跟眼前這個男人離開這個地方。
這麼突然,毫無預兆的,在這一天早上,她就要離開從小生活的村莊,離開嚴厲的阿爸和嘮叨的阿媽,離開阿婆的故事,離開落日森林,離開那些成天叫她「白痴」的大小妖怪。
怒放一時迷茫起來,有什麼情緒在胸膛里迅速的擴散、蔓延,怒放說不出來,只是,那感覺像極了一年前拒婚的那個夜晚。
胸口有點痛,整個人冷,手腳不能動彈,也說不出話,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傻站了好半天,怒放漸漸緩了過來,她心想,阿爹和將軍說好了,將軍真的要帶我走了。可是,為什麼呢?真是因為我沒用又嫁不出去嗎?
阿爹一點都不喜歡我,是不是?
怒放覺得肯定是這樣的,可是還是忍不住的想問一問自己的父親。我真的是你的親生女兒吧,我不是你和阿媽撿回來的,對不對?為什麼,你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怒放的嘴唇顫抖了幾下,終於,帶著點哭腔的說話:「阿爹,你要趕我走嗎?」
鐵匠一愣,隨即板起臉:「你懂什麼!阿爹說的話你照著做就行了,從小到大就知道頂嘴!」
怒放低下了頭。一直以來,阿爹對她總是張口就罵,她早就習慣了,這次卻不知道為什麼在聽見喝斥時鼻子就一酸,眼淚水不住的在眼圈裡打轉。
鐵匠看女兒一眼,還是沒說一句安慰話,卻把將軍拉到了一邊。
「將軍,不瞞您,我這個女兒吧,打小被她阿媽嬌慣的厲害,凡事不曾伸過手,只曉得玩耍,恐怕什麼都要從頭學起,將軍一定要多擔待,她要是不聽話,您只管教訓就是了。」
將軍這時已經恢復一貫的從容,笑道:「先生說哪裡的話,小姐隨我去后,不說養尊處優,吃穿用度斷不會比大戶人家的女兒差,哪有什麼事情要她伸手?就算嫁人,她也是從我城主府嫁出去的小姐,夫家絕不敢委屈她分毫的。」
「不敢,不敢,小女只求平安就好。您是不知道,我的這個丫頭,根本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柔順,頑劣的很,又有點笨,我就是怕她闖禍。」
將軍看怒放一眼,莞爾一笑:「先生多慮了,我看小姐單純可愛,哪有什麼頑劣?她還小,再長大幾歲,自然就懂事了。」
二人說到這裡,將軍便開始安排隨從打點所需,他果然心思細膩,還特意囑咐留下一隻帶來的風隼給鐵匠,方便書信聯繫,以解夫妻二人想念女兒之苦。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將軍這才走近一直站在原地愣的怒放,柔聲道:「小姐不去和阿爹、阿媽說些體己話么,我們這就要上路了。」
怒放抬眼看看他,「噢」了一聲,卻沒動彈。將軍見狀知道事出突然,怒放有些接受不了,也就不便多說什麼,等到隨從將那輛費儘力氣、高價從村民那裡求購來的馬車驅到院門外時,他這才輕輕的拍了拍怒放。
怒放如夢初醒,走出家門,一聲不吭的爬上馬車。
從始至終,怒放就那麼沉默著,沒有向父母道別,甚至連衣物都沒有收拾就跟著走了,凈身出戶,離別的那樣乾脆,可是,當車窗外的風景越來越陌生時,怒放卻難過的蜷縮成一團。
阿媽的眼淚和不捨得鬆開的手,阿爹那無奈又欣慰的臉,還有那個咬住手指、什麼都不明白的望著自己的小傻瓜,他們的影子不停的在眼前晃動。
「肥羊城」據說在千里之外,也許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阿爹、阿媽和那個該死的天遠了。怒放是厭煩阿爹的嚴厲、阿媽的嘮叨,更不喜歡寄託了父母全部期望的天遠,甚至於,她還有點恨她的阿爹,可是,當她真正的離家,遠離親人、遠離那熟悉的一切時,她還是忍不住滾落大滴的淚珠。
將軍看她,低聲問:「怎麼哭了,捨不得阿爹阿媽?」
怒放撇嘴,倔強的道:「誰會捨不得他們,他們不要我啦!」說著,卻越想越傷心,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