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萱草花淚 第九十九章 斷鴻聲里說天涯
一, 我淡淡的笑了,輕輕淺淺俯身撿起了那本《詩經》,隨手翻了幾頁,終是再無心思。
昨夜雨疏風驟,打落了滿地的杏紅,在潤濕的泥土裡,泛濫著一抹妖異的嫣紅。
我出神的用雙手支在窗前,怔怔的看著那滿地的妖紅,連手中緊握的《詩經》怦然落地也毫無察覺,只微微怔神間,有一個腳步聲已經從院門走入,氣韻綿長,腳步清淺,「柳兒。」大哥溫茗的聲音從身後溫柔的響起,帶著些獨特的慵懶,「娘要去西山祈福,你可願一同前去?」
我微微側頭,仰起臉來看他,笑容忽然緩緩綻現,「大哥,柳兒好像並無資格能陪同大娘前去。」
溫茗欣長纖細的身子微微俯下,雙唇勾起的弧度透著張揚,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臉上,令我臉頰生熱。
「柳兒,」大哥漆黑的雙眸鎖定我的,似要將我糅合進他的眼裡,他溫和的看著我笑,靜靜道,「柳兒,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不想去。」
我淡淡的笑了,輕輕淺淺俯身撿起了那本《詩經》,隨手翻了幾頁,終是再無心思。大哥卻也不走,只是靜靜的站在我身邊,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縱使我已給了他一個,但這麼多年來,他沒變,我也沒有變。
「好,我去。」終於這一次還是如以往的無數次一樣,終究是我敗下陣來,「大哥,柳兒還是不如你。」
他便匆匆離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滿地頹然的落紅。
我是知道的大哥對我的好,他想讓我引起爹的注意,想讓我能有一般女子所祈求一生的幸福,但他又怎會明白:溫家有這麼多的女兒,個個都想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都為了將來在偌大的一個溫府里展露鋒芒,可那樣的鋒芒是會傷人的。
而我所想的,只不過是安安靜靜的呆著,能讓我看看花謝花開,能讓我有像現在這樣平淡的生活就好。我不能,亦不想她們所要的鋒芒。
三姐溫言鋒芒畢露的結果帶給我的震撼和恐慌一直至今,因為明了結果,所以才會拚命抗拒。可每次對著大哥,那些抗拒便虛弱的如同一張彈指可破的紙。
溫家在青州是個大族,與蕪川的藍家,滄州的沈家並成鼎立之勢,互有牽制。而明日的西山會,與其說是去祈福,還不如說是三家族人的聚首盛會,一為探各家虛實,二為……結成姻親……
我站在鏡子前,細細的打量鏡中男子裝扮的自己,煙綠色的長衫,嵌著月白的邊,而配上了玉似的容顏,俊俏的眉眼,當真是倜儻風流,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樣。
忽而有微風流過,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著翩翩的衣袂的飄動,響起在我身後,我從鏡中看到紅色華麗織錦的一角,驀然回首,雙眉一斂,靜靜道,「大娘。」
大娘有些怔然,但隨即眉間的出神一閃而過,「你當真是……」她緩緩地開口,但終究如以往的那般停了口,只冷冷的看我不發一言。眼裡複雜的神色漸漸為冷漠所代替,「很好。」我聽到她冷冷說道,「你很聰明。」然後我便聽到衣袂飄動的聲音。我抬眼去看,與突然轉身的大娘的眼對了個正著,她高貴的嘴角勾起一個複雜的笑,「你確實比任何人都要懂得收斂鋒芒,對於這個,你早死的娘是該感到欣慰,還是羞愧呢。」
我心中一痛,雙手用力的抓緊衣擺,面上卻依然恭謹,雙唇展開一個迷人的弧度,我聽到我清越的聲音響起,那般清淺卻帶著疏離,「大娘,您走好。」
大娘冷哼一聲,再也不看我一眼,施施然遠去。
二,夜色漆黑柔美的可人,我偷偷扯扯大哥的衣袖,便看見他兩丸亮如星辰的眸子罩定我,優雅的一笑,眉眼張揚,「我也正有此意。」
這日下午,我們便要出發去往西山,大哥對於我的這身裝扮什麼也沒說,只是笑著為我牽過了馬。我翻身瀟洒上馬,聽到四周的一片驚艷聲,一瞥頭便看見二姐溫靜扶著大娘出來,纖姿楚然,帶著少女的嬌羞。
大哥見我看著二姐,忽然靠近我笑了,「柳兒,其實你不比阿靜差,為何……」他神色間有著疑惑,卻在我回頭盈盈一笑中漸漸消融,他呵呵笑著道,「這樣,也好。」
車隊緩緩行了半日,終於在傍晚時分到達了西山無染寺。夜色漆黑柔美的可人,我偷偷扯扯大哥的衣袖,便看見他兩丸亮如星辰的眸子罩定我,優雅的一笑,眉眼張揚,「我也正有此意。」
我們相視而笑,默契的翻身下馬,悄悄溜入夜色瀰漫卻又恍如白晝的西山廟夜。
是誰說的,驀然回首,燈火闌珊。
西山的廟夜很美,滿城的燈火,滿街的遊人,火樹銀花,夜放喧嘩。真真是東風夜放千花樹。我和大哥走在街上,一個清俏,一個儒雅,頻頻吸引了路上女子的目光。我們對一些女子飄來的媚眼和嬌羞視而不見,只是想在這美好的夜中釋放自由,已經長久孤寂的靈魂。
「柳兒。」大哥和我並肩走著,嘴角始終揚著溫和的笑,目光灼灼的盯著遠方夜色里突兀的一角,「無心閣,想不想去抽一下自己的姻緣。」
我面上一紅,嗔道,「大哥,你就這樣心急要把自己的妹子嫁出去?」隨後,身子被大哥軟軟的帶入懷中,他的聲音有著淡淡的哀傷,「怎麼會,柳兒?大哥只想要你幸福。」我在他懷裡笑得羞澀,卻忍不住挪移,「無心閣可是專為女子求姻緣而設,我們兩個進去做甚?」
大哥只是靜靜笑著,為我彈落肩上煙火燃盡的塵土,扶著我手慢慢走向那燈火通明處。不知為何,我心中竟是忐忑和心慌相加,只覺一旦踏入,所企求的平靜便會如那絢爛的煙花盡了,消了,散了……
還未進得閣內便有一襲華貴的紫緞飛出,與我撞了滿懷。「抱歉。」她低頭飛快地道,如遇著洪水猛獸般的張皇。看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我的心不禁微微一動。見我神色有異,大哥擔憂地拍拍我肩,我回他一個燦爛的笑。強壓下心中若有似無的恐慌,興奮的拉了他就要入閣,大哥卻是微微一嘆,滿眼愛憐。
不多時,無心閣內的女子不知為何已經散盡,只留下我和大哥二人站在偌大的殿內,安靜得有些可怕。大哥沖我笑著,眼神示意我往簽台走。
是了,我忽然想到,這必是大哥事先安排好了的。要說憑溫家的財勢,辦好這事也只是小菜一碟,但大哥他終是有心了。回頭對他報以感激一笑,卻見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寵溺,「去吧。」他輕輕笑著,有些不舍有些悵然,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我已在簽台執簽多時,卻未見有簽出筒,內心既是慌張又是心焦,待聽到那響亮的「啪」的一聲,我才鬆了口氣。剛要伸手去撿,卻只見一道藍影一閃,大哥已是快我一步,取了簽就往解簽台走去。
我抿嘴笑了,大哥怎的比我還急。
解簽的師傅清清爽爽,十分的乾淨,他接過我的簽,一邊有些愕然的看看我,一邊卻又神色複雜的看著簽文,沉吟不已。一旁的大哥已是急了,衝口而出,「此簽何解?」
師傅看著我和大哥,終於凝眉慢慢開口,「此簽解為一曲釵頭……奇怪,這簽一天之中只有一隻,我明明已經銷了,怎麼又會出現……」
我卻只聽到他說到一曲釵頭時,腦中便已是轟然一片,再也聽不到其他言語。
一曲釵頭,真是可憐可笑。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一曲釵頭的無奈和凄涼難道真是我的歸宿?可我偏不,十幾年來,我在勾心鬥角中都活了過來了,這支一曲釵頭的簽——我暗暗捏緊了拳,用盡了畢生的力。也絕不會讓它發生。
「柳兒。」大哥的臉色亦不是很好,他擔憂的看我,本想給我一個驚喜,卻不料弄成這樣,他想說些什麼,我卻留給他一個孤傲的背影,決絕離去。「大哥,如此良辰美景,可末負了你我初衷。」那透著些孤寂和顫抖的清越之音,連我自己聽了都能體味到其中的無望。
有到複雜的目光在我身後婉轉逗留,但我已無力探究。
三,我驀然回首,視線在來人身上溜了一圈兒,唇角一勾,眉眼彎彎的抬手半遮輕輕笑了起來,「大哥,有你這麼誇自家妹子的么?」
渾渾噩噩盪了一天,又是涼夜,我在院內獨坐,仰頭看著星空顧自發愣。「砰」的一聲,似有重物落地。我循聲望去,便見一張蒼白的臉沖著我虛弱的笑,「救我。」他說。
沒有絲毫猶豫,我吃力的架起他一步步地往屋裡挪。待進了房,我才能看清他的模樣:臉雖然現出些許受傷的氣息,卻無損玉雕似的容顏,他的眼猶如深潭般的幽深無比,直要吸走了人的魂魄,連心也好似在靜靜的加快跳動。
小心的替他包紮好手臂上的傷口,我轉身便要離開,那種令我心慌的感覺真不妙。但隨即就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婉轉,盪人心魂,「在下子軒,多謝姑娘相救。」
「姑娘?」我轉身挑眉逼問,「兄台莫不是傷的糊塗了?」他靜靜的不語,只是含笑指指我的發。我遲疑的探手上去,只抓到柔軟的發在指間流淌。臉色驀地一紅,耳邊聽的他戲虐的笑,我幾乎是奪路而逃。
早上再去看時,房裡早已沒了子軒的蹤影,心在剎那間一黯,我緩緩坐在鏡前,細細描畫,想要還我溫柳的本來面貌。
施施然而起,鏡中的我,盈盈淺笑,一襲白軟輕紗羅裙,纖秀絕倫。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濃霧中雨珠相撞的聲音穿透而來,蠱惑了人心。我驀然回首,視線在來人身上溜了一圈兒,唇角一勾,眉眼彎彎的抬手半遮輕輕笑了起來,「大哥,有你這麼誇自家妹子的么?」
大哥有瞬間的失神,眼中笑意愈盛,獃獃的看我。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不遠處一個紫衣縹緲的男子,心不禁一顫,是他。
子軒緩步上前,眼中是不加掩飾的驚艷和一層我分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向大哥一笑,「溫茗兄,也不替小弟介紹介紹?」
我的心一動,子軒……他難道竟是和大哥是認識的么?但同時心中也是一暖,他這樣裝作不識想必是為了我這姑娘家的聲譽著想。當下也是十分配合的用探詢的目光望向的大哥。大哥哈哈笑著,修長的手指一指子軒,「蕪川藍家的公子,子軒。」說著一手撫上了我的發,眼含驕傲和疼惜,「我七妹,溫柳。」
我略低了頭,淺淺的一福身,起身時看到子軒眼裡的欣喜和些許的驚愕。他笑著上前一步,「不知子軒是否有幸邀得溫小姐一同暢遊湖上。」
我笑著帶著絲羞澀看向大哥,他緊緊地握了我手,輕聲嘆息,「去吧,可要早些回來。」那時的我,看到他眼裡的凄傷,以為只是為著溫家的事著惱,抑或是對我的不舍,可我卻要在許久之後才明了;不管我怎樣抗拒,那支釵頭鳳的簽已牢牢地在我生命中佔據了地位,不可顛覆。
錯!錯!錯!
同心湖上,水色瀲灧晴方好,依波江面,我閉目享受這難得的寧靜和心的自由。子軒就在身邊,不知怎麼的,這竟讓我心安。
忽然察覺到眼前一陣金光閃爍,我遲疑的張開眼。一隻釵停留在我眼前,釵頭是一隻小小的鳳,我愕然的抬眼,只看見一雙白皙的手捏著鳳釵。我笑了,「你這是為何,要謝我的救命之恩?」
子軒的神色有些緊張和興奮,白皙的臉上居然溢出了紅暈,他認真地看著我,眼中流光溢彩,似是要將我緊緊包圍,「這是藍家家傳之寶,小小的鳳頭——可以銜接一生一世的愛情。」
我一怔,待明白時臉已通紅,一喜一悲間,我別轉了頭,怔怔的看著平靜的江面。子軒,他……這是在幹什麼?我只是溫家的庶女,而他需要的是溫家或者是沈家的嫡女,我們根本是不可能,更何況,還有那一曲釵頭……
「柳兒,」他遲疑了一下,終於緊緊抱住了我。我安靜的在他懷裡,並不掙扎,貪戀這一時的心安和愛情帶來的甜蜜。「柳兒,無心閣的那晚我便愛上了你。」
無心閣,我輕身一震,原來那晚的眼光卻是他的,那……他該是知道我求到的那支簽的……
「我故意受傷,為的就是出現在你面前。」他輕聲嘆息,緩緩靠近我。濕熱的屬於男子獨有的氣息噴在我臉上,左右了我的心境,我聽到他說,「嫁給我可好。」
四,沈亦菲,我緊緊抓住了手中的鳳釵,連捏的出了血也渾然未覺。原來她便是沈亦菲,子軒要娶的人,原來我們都是逃不過。他要另娶她人,而我也是註定要嫁他人。
我的手輕撫著鳳釵,我終是收下了它,等了幾日,還是未有消息,但我應該相信他,那日,他說,一曲釵頭,他不許也不會讓我有這樣的結局。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用力的推開,我眉頭微皺,轉過頭去,看見了面色陰沉的大哥。他一眼便看見了我手上的鳳釵,竟是眼含憂傷,一步步走近我,「柳兒,」他低低喚道,「你這是要離開我了嗎?」
我怔愣著,有些不解大哥的反應,「大哥。」我小聲嘆道,「柳兒永遠是大哥的七妹……子軒,他很愛我……」
大哥眼中哀傷和怒氣愈盛,喃喃道,「妹妹……」他驀地捧住我的臉,狠狠說道,「很愛你?很愛你,他便不會娶沈亦菲為妻了。」
「啪」的一聲,我手中的鳳釵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一如我現在心碎的聲音。我惶惶的蹲下身,顫抖的拾起鳳釵默默無言,儘力的抑制住自己的淚水,「大哥,我累了,咱們回家好么?」
有華貴的紫色錦緞飄入我房中,一度讓我以為是子軒來了。
一個面容姣好,眉目冷艷的女子姿態優雅的進得房中。我一抬頭,竟是那日在無心閣里撞到的女子。她看我一眼,眉頭輕蹙,「原來,我的紅鸞劫指的竟是你。」
我心中一動,恍恍惚惚記起了那師傅的話,不由無力的一顫,「那日,你也抽到了一曲釵頭。」
她一怔,眉宇間多了絲惆悵和無奈,「也?這麼說,你也抽到了?」她冷哼的一聲,「真是該拆了它。」
大哥扶起了我,對著她雙眉一皺,「沈亦菲,你來這兒幹什麼?」
沈亦菲,我緊緊抓住了手中的鳳釵,連捏的出了血也渾然未覺。原來她便是沈亦菲,子軒要娶的人,原來我們都是逃不過。他要另娶她人,而我也是註定要嫁他人。
沈亦菲笑了,笑得凄然,她幽幽的看我,「你真幸福,有愛你的大哥。」說完,竟是再也不理我們,步履沉重的出了房門。「如果?」門外傳來她的聲音,帶著些凄楚,「如果我願意讓你入門,你……你可答應?」
大哥的眼中似要噴出了火,卻被我一把拉住,「多謝。」我低聲笑了,「但溫柳不願。」大哥將我緊緊擁入懷中,默然無語,只是很用力的抱緊我,彷彿我會是一陣輕煙會消失不見。
「如此……」她在門外沉吟良久,終是飄然遠去。
我在大哥懷中怔怔的將受傷的手指含在嘴中,口中立時充滿了苦澀的血腥。娘的例子難道還不夠深刻,想起每年我去她的墳頭,看那叢草未長,心都會沒來由的恐慌。我不想,亦不願如她那般心傷和凄慘。
浮花浪蕊的人生,一杯愁緒的釀造,我知道,與其以後凄傷,不如現在當斷則斷。
第二日,大哥便要動身帶我回去。我們去大娘房中辭行。大娘淡淡的吩咐大哥出去,只說有話要交代我。大哥掙扎良久,終是只能無奈退了出去。我的視線停在一隻翠綠色的酒杯上,心越來越涼,心中的怨毒越來越深。
大娘冷冷的看我,等我發話,見我毫無動靜,終於怒道,「你和你娘都是一路的貨色,專會使些狐媚手段。」我霍的抬頭,口氣亦是冷冷的,「大娘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還想重玩一次十年前的戲碼嗎?」
十年前,正是她阮夢依親手給了娘一杯翠顏,娘喝了,竟是再也沒有醒來。我年年去拜祭,別人的墳頭都長滿了青草,可惟有娘的,終年光禿禿的在那孤寂的地里,受盡凄涼。我查過,那是劇毒使然。
「你……」大娘手指著我,臉色變得慘白,「啪」的一掌扇來,我怔愣著,竟然沒有閃開。「你,你能不能放過茗兒,他為了你……什麼都會做……」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卻猶如驚雷,我的臉色愈加的生寒,厲聲叫道,「你說什麼,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並非是溫家的女兒,當年老爺迎你娘進門時,就已有了你……」她蒼白著臉,眼裡都是怨,「而茗兒,他一直都知道。」
我只覺得全身力氣都要被抽光了,大哥溫茗,竟然不是我的大哥,他為了我,可以和大娘頂撞,可以事事依我,可以為我設想至此。原以為他對於我,只是簡單的兄妹之情,卻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和他沒有血緣。難怪他知道我和子軒的事時眼裡劃過的凄傷,難怪他為我安排姻緣時那濃烈的不舍和哀傷……這麼多年來,我竟心安理得的拮取著他的愛。
跌跌撞撞的衝出大娘的房間,我漫無目的的走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子忽然一輕。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放大的燦爛笑容在我眼前綻放,猶如陽光般的溫柔,「你是哪家的姑娘,怎麼失魂落魄的?」我慌得要一把推開他,觸及他眼裡的溫柔,淚竟是再也忍不住,順著玉般的臉蜿蜒而下。
「你,你……」他急得有些不知所措,遲疑片刻,終於伸手攬我入懷,像小時候娘哄我睡覺那般,笨拙的撫著我的背,語氣輕柔,「不哭不哭。」
五,最近的我,不是一個人獨自坐在拂柳院發獃,便是躲在以前娘最愛的紫藤花下假寐。心中已是漸漸忘卻之前的苦楚,只是不經意間,還是會想到紫衣縹緲的子軒,暗暗笑自己無能,明明說好,從今往後,勿復相思。
我醒來時,已是置身於一片妖異的紅色之中,茫然的四顧,有著些許的心慌。大哥靠在柳樹上靜靜的看我,竟帶著無限的慵懶和頹廢。我的視線撇過他轉了一圈,感覺是莫名的熟悉,原來我竟是已回到了我的拂柳院。
「你都知道了。」大哥的聲音有些嘶啞的可怕,我抬眼看他,怔怔的點頭。看他憔悴至此,心也感到莫名的哀傷,這還是那個義氣風發的溫家大少么?還是那個笑得溫柔的儒雅男子嗎?我環顧四周,眼眶慢慢濕潤,因我名柳,因我喜柳,這拂柳院的柳樹都是他一人所種,不假手於他人。
他要我怎麼才能還了他的這份情?
手無意中觸及懷中的什物,心沉痛的異常:「大哥,何時是子軒的婚期?」
「就在明日。」他低下頭不敢看我,言語中是淡淡的凄傷,「柳兒,我……」
「那麼,大哥可願意幫柳兒一個忙。」我急急得打斷他的話語,深怕我會失去這世間對我最好的男子,低聲無奈的笑著,我從懷裡掏出了那支鳳釵。那支釵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刺痛了我的眼,一如他當時送我的那般,只是此時的我,已心如死灰。
溫茗怔愣著看我,眼中有痛,喃喃道,「他在同心湖上等了你兩天兩夜,你……不去見他?」
「不要說了。」我顫抖著打斷他的話,「大哥你應該明白,當年我娘是怎麼死的,我不想成為第二個娘,你知道么?」將鳳釵又遞出去少許,我想我必是滿臉的決絕,因為我自他眼中看到了無與倫比的疼惜,無奈和凄傷。
「哥,」眼見他越走越遠,我心慌失措的從躺椅上長身而起,赤著雙腳踏在滿地的妖艷上,輕身抱住了他。感覺到他的身子突自得僵硬著,我把臉輕輕的貼上他的背,眼中溢出的淚打濕了他的藍衫,「哥,你永遠都是柳兒最愛的大哥。」
溫茗的嘴角浮現了一抹無奈的苦笑,你對我……當真是太過殘忍,連讓我好好愛你都不給我。好似在短短的怔愣間,便經歷了滄海桑田,他輕聲嘆息,掙脫了我的手匆匆而去。
從今往後,勿復相思。這些聰明如子軒,如我都該明白,相思與君絕。大哥也應該知曉,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是怎樣的一道鴻溝。
只是時間回不去了,彼時,如果我不去西山,是否便不會發生這些:大哥還是那個大哥,我還是拂柳院里那個安靜的溫柳。只是……我們錯過的,錯了就錯了。
不久之後,大哥陪同大娘一起從西山回來了,同回的沒有二姐,那個總是嬌弱溫柔的二姐。因了她已是沈亦菲大哥的妻。而大哥卻是拒絕了門當戶對的藍家小姐,鬱郁而回。
自此,我極力的躲避著大娘和溫茗,我想很快,他們便會忘了溫府里曾經有一個溫柳的存在,就象溫府的人已經忘了我那個風華絕代的娘。最近的我,不是一個人獨自坐在拂柳院發獃,便是躲在以前娘最愛的紫藤花下假寐。心中已是漸漸忘卻之前的苦楚,只是不經意間,還是會想到紫衣縹緲的子軒,暗暗笑自己無能,明明說好,從今往後,勿復相思。
身後忽然響起衣袂翻飛的聲響,我知是他,最愛我的大哥,溫茗。
「爹要見你。」我聽到他說的小心翼翼。什麼時候,我們之間已生疏至此。不過這應是我的自作孽。原來是對的,自作孽,不可活。
微微一嘆,可終於是來了,我的那個「爹」終於是想起來要見他的這個女兒了么?長身而起,纖纖素手彈落衣上落花,那淺淺的紫色真是好看,卻不知道我是否還看得見。「大哥,你陪我去可好。」笑在剎那間綻放,看他眼裡的的落寞凄傷似要溢出,我突然鄙夷起自己的自私來。
轉身低頭越過他而去,我的身後安靜如斯,大哥他——終是沒有跟上前來。
我站在爹的書房,靜靜的看著已經十年未見的爹爹,自娘死後,便再未見過他。而今再見他,我不知道該喚他什麼,是爹爹,抑或是——溫老爺。
他頭也未抬,只是沉聲道,「端王要見你,你去河心亭見他。」我微微一愣,「端王?我幾時與他熟識,為何他要見我?」
他終於是抬起頭來深深的看我,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好似要將我看透,我坦然地迎了上去。他眼裡有絲訝異一閃而過,忽然之間就放緩了神色,對著我溫柔的道,「去吧。」那一刻,我彷彿又看見了溫柔的大哥,儒雅的大哥。只覺得自己快要被淹沒在這聲溫溫柔柔的「去吧」里,幾乎是奪路而逃。
河心亭是一貫的水霧瀰漫,我抬眼一看,便看到一抹倚欄而眺的白影,那白色裊娜與四周瀰漫的水霧竟是那樣的和諧,那樣的融洽,只有那束髮的金色絲帶隨風飛揚,飄飄欲仙。我痴痴的看著,竟是覺得無比的熟悉,但心中卻是踟躕良久不敢上前。倒是那白色身影很快就發現了我的存在,轉過身來對著我咧嘴笑了。
「我們又見面了。」他笑著看我,陽光在他周身打了薄薄的一層光輝,竟是如神砥那般的耀眼。他,竟是那日哄我不哭的溫潤男子,原來端王……是他……
「我找了你許久,可終於是找到你了。」他淺淺笑著,一步步走向我,有著陽光般的溫柔氣息一下子包圍了我,「溫柳,」他靜靜得看著我,眼神是無比的深情,那一剎那連天都要為之一暗,「做我得王妃可好。」
沒有問他為什麼,心中也沒有一絲的不悅,我含羞點頭,腦中閃現著他那笨拙的「不哭,不哭。」還未回過神來,我已被他一把擁入懷中。我幸福的笑著,注意到有一抹藍色的衣衫一閃而過,心中是微微的漲痛。我會忘了藍子軒,忘了溫茗,忘了一切。安安心心的做我的端王妃。
說我貪慕權事也好,自私狠心也罷。從來我想要逃離的就只是如娘般的凄慘命運,那鳳釵和一曲釵頭的簽文就當是溫柳這平淡一生的小小插曲,從此,我便只是端王的溫柳。安心的靠在他懷裡,那裡有我一直想要的東西。
六,可是,這樣不是也好么?
我做我的端王妃,他納他的妾,各不相干。
只是大哥,你要我情何以堪。
我成為端王妃的那天,也正是藍子軒納妾之日。我只是聽說那排場竟是比他娶妻的還大。我的心有些微微的酸,怎麼會想不到他在我出嫁的納妾的用意呢,但這些已經不是我該操心的,不是嗎?
大娘冷冷的看著我毫無反應的臉,眼中恨意愈盛,「可真是狠心阿。你這女人的心是鐵石作的么?」
我淡淡的看她一眼,將桌上的喜帕輕輕拿起遮住我如玉的容顏,清清淺淺的道,「大哥可好。」我能感覺到她渾身一震。「我已依大娘的意思,遠離大哥,也請大娘放過溫柳,放過你自己。」清越的聲音從喜帕下傳出,竟是平靜的毫無波瀾。我在喜帕下冷冷的笑,什麼時候,面對她阮夢依,我也可以如此平和的對待了。大哥,只是為了大哥。那個愛我如斯的溫茗。
手指輕顫顫的伸出,我任人帶自己離開,心在隱隱作痛,大哥,你曾說要看著我出嫁,可現在你在哪?大娘可知道,昨晚大哥便來找過我,告訴我子軒要納妾的事,我知道那個女子是江南的小家碧玉,也名溫柳。「柳兒。」那晚溫茗哽咽著對我道,「那個人和你真像。」他斷斷續續的說著,我的心卻無比凄涼,他說子軒以那支鳳釵為聘禮……
可是,這樣不是也好么?
我做我的端王妃,他納他的妾,各不相干。
只是大哥,你要我情何以堪。
尾聲:那時的我,一身白衣,人如皓月,盈盈坐在琴前看著他,曼聲低唱,「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一年後,端王壽辰,府內賓客如雲,他知我素喜靜,為我安排好了一切。待暮色起,他或明說或暗示趕走了所有的賓客,興沖沖趕來般若居看我。
那時的我,一身白衣,人如皓月,盈盈坐在琴前看著他,曼聲低唱,「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他嘴角張著一個溫柔的弧度,一步步靠近我,將我緊緊地擁入懷中,那溫潤卻又霸道的吻如雨點般落在我臉上,又向著脖頸的弧線蜿蜒而下……
那一曲釵頭的簽文早已被我試著遺忘,那年少時紫衣縹緲的人和那總是儒雅含笑大哥,現在可好?
從今往後,勿復相思。
端王,他確是值得我好好為之廝守的人。一生一世,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