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二一章
第021章
沉夢香的香氣極淺淡,能在不知不覺中侵人心脾。
入夜,白芍手握著銀針穩而快速刺入已經昏睡的夏白澤頭顱中,將牽引絲植入他的腦中。
「他不會……」
「他不會有事的。你就不能相信相信我鬼都第一藥師的技術么?」白芍笑眯眯的讓聶棗躺在夏白澤身側,「就算有事最多也就是沉溺在夢中,我保證死得一點痛苦也沒有。」
「……」
算了。
聶棗閉上眼睛:「來吧。」
起初的時候腦顱有細微的痛,但很快那痛楚便被另一種更難形容的感覺取代。
無數紛亂繚繞的記憶猶如被從盒子中釋放出的妖魔,在腦海中瘋狂撞擊,超過承受力的思維紊亂讓聶棗一瞬間頭疼欲裂,她咬住下唇,幾乎沁出血。
但很快,她失去了意識。
霧氣很重,前路茫茫,天空呈現出一種過於艷麗的紅色。
聶棗站在原地,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不遠的地方是一座山莊,半隱沒在雲霧中,看不分明,但聶棗已經認出,這裡正是夏白澤曾經修養過的地方,雪山的皇家山莊。
明明離得極遠,一些細微的聲響卻不可阻擋的湧入她的耳中。
低吟,女人陰柔婉轉的低吟。
聶棗朝著那個方向跑去,看似很遠的距離剎那逼近。
一股濃烈混合著脂粉香氣、汗水和血液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終於聽清了。
那是一個女人在歡愉到極致時發出的聲音,這本是一種勾魂蝕骨的聲響,但此刻它則甜膩的過分,混合著古怪的氣味,以致令人作嘔。
聶棗輕輕推開門……
她竭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床榻上的女人不出預料的不著寸縷,但肌膚卻已開始潰爛,血漿中流著膿液,唯獨臉龐美麗如故——這讓她顯得越發可怖。而床上另一側,則正跪趴著一隻怪物,它只有一隻眼睛,身軀如蛇盤旋在床,卻從那柔軟的軀體中伸出了數只觸手,纏入女子的身體內,混合著那些膿液,噁心非常。
耳畔女子粘膩的呻.吟混雜**擊打聲遙遙吞噬而來,無限放大。
扭曲。
氣味噁心難以言喻。
更重要的是,她認出了那個女人,正是夏白澤的母妃,庄妃。
下意識地,聶棗向後退了兩步。
而與此同時,她看見了一個小男孩,他站在一旁,神情比聶棗更要驚懼百倍。
轉瞬間,小男孩手中不知何時握了一柄匕首,他撲將上去,一把將匕首插入怪物的咽喉。
噗!
爆起的一抔血花混合著膿液濺了小男孩一身,也灑了滿床。小男孩卻根本停不下來,發了瘋一樣將匕首反覆的插拔,直到頹力。
「澤兒,你在做什麼,快停下來!」
他站住不動,蒼白清秀的臉龐沾了不少血和污跡,兩隻眼睛空洞而茫然的望著女人:「母妃……」
肩膀被女人握住,他顫抖著身體想要躲避開,卻無法成功。
「冷靜下來,你看到了什麼?」
「不……」
說話間,女人的手移到了男孩子的脖子上。
那已經爛成兩坨肉的手卡住頸脖必然不好受,男孩子拚命掙紮起來。
「告訴母妃,你看到了什麼……」
「不,母妃……」男孩子艱難的試圖扒開鉗制住他的手,但事與願違,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只能艱難地從咽喉里擠出幾個字:「沒有……我不說,不會說……」
因為窒息感,男孩子大張著嘴,面容猙獰。
「不會……」
聶棗的大腦飛速運轉,剎那間明白。
這裡是夏白澤的夢境,亦是夏白澤內心最深處的囚牢。
面前的一切開始劇烈的搖晃、震動,彷彿很快就要坍塌,聲浪卷集著赤紅的霧氣吞噬般襲來,就連聶棗站著的地面都搖搖欲墜。
聶棗竭力想要站穩,回過神時,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
「醒了?」白芍靠過去,一邊拔掉銀針,一邊替聶棗擦去滿頭的汗興緻勃勃問:「感覺如何?」
聶棗扶著驚魂未定的心口,實話實說道:「不可思議。」
轉過頭,夏白澤的臉上同樣滿是汗水,臉上猙獰的神情逐漸消散。
今日之前,聶棗都很難想象自己竟然真的能進入夏白澤的夢境中。
可惜她方才初次進去,能控制住自己的意識不被夏白澤的夢境吞噬就已經很不容易,更別提在夢境中做些什麼。不過好在,知道了方法和夏白澤的心結,那麼就不困難了。
「還能再進去嗎?」
「今晚恐怕是不行了。至少得過兩天,你受得了這位……」白芍微笑著撫摸夏白澤白皙的臉頰,「任務對象可不一定受得住,你只是侵入了他的夢境,他卻可還要花精力構築自己的夢境。要是現在再來一次,只怕他腦中的世界就要崩潰了。」
「那就過兩天……」聶棗不知不覺鬆了口氣。
「不過……」白芍湊到聶棗面前,一臉的玩味:「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會嚇成這樣?」
「沒什麼,不過是夏白澤的一些記憶。」
「呵呵。」白芍笑,「倒是忘記告訴你了,這沉夢香入的是夢境,而非記憶,在夢境中,一切皆有可能。所有的畫面和場景均是由夢境的主人所構築的,多麼荒謬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當然,你若是被困住了,也當真是出不來了。」
「我知道。」聶棗按著眉心從夏白澤的身側躍下。
天亮以後,夏白澤一如既往的坐在院中發獃,連續兩日的噩夢讓他看起來比平日更不安一些。
如果聶棗所料未錯的話,年幼時在雪山修養的夏白澤撞破了他母親庄妃與人偷情苟合,一時情緒失控將姦夫誅殺於床上,隨後遭到自己母親的脅迫,因而性格才會變得如此孤僻冷漠。
這麼一想,夏白澤排斥女子肢體接觸的原因也隨之明了。
日復一日在夢中見到這樣可怖的女子形象,任誰也不可能再對女子產生什麼綺念了吧。
至於為什麼庄妃來一次,夏白澤就更沉默幾日,也更不用解釋。
聶棗嘆了口氣,她記憶中庄妃是個深入簡出低調而又冷清的美人,顏氏一族的穩固與這個生了兩位皇子的女人不無關係,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一出,不,再更往深了想,這兩位皇子究竟是不是陛下所出……打住,這不是她該想的事情。
她所要做的不過是讓夏白澤恢復正常。
這許多年來,恐怕夏白澤一直困於這座牢籠中,遭受這段被扭曲過的恐怖記憶的折磨,要解除心結,恐怕還是只有從根本入手。
***
已入夜,夏白澤仍不願睡去。
不知為何,最近他噩夢的次數變多,他本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已可以不再去在意,但日漸頻繁的夢魘讓他甚至有些喘不過氣。
如果可能,他寧可一輩子也不用再想起那些事情。
但夢終究還是如期來臨。
夏白澤的手上滿是汗水,踩著的地面柔軟如女子肌膚,腦海里一片渾沌,空氣中喘息猶如催命的符咒一聲更急促過一聲,像是大腦里有個意念在促使著他前行,但同時恐懼感如蛆附骨。
不!停下!別再往前走了!
再往前走會看到很可怕的東西!
可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一步步朝著房間走去……
忽然,他的手臂被攥住了。
這個意料之外的發展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他遲緩的轉頭,視線里映入了一個女子,一個極其漂亮的女子,那容貌卻竟又有幾分眼熟……是誰?這個停頓讓夏白澤渾沌的大腦出現了片刻的凝滯。
此刻他似乎不該做出任何思考。
那個女子的手向下,一把奪走了他手裡的匕首。
匕首……
他的手裡為什麼會有匕首?
「總算搶下來了。」那女子鬆了口氣,轉而柔聲道:「別害怕。」
但他的精神還是不由自主的緊繃起來,絲毫沒有鬆弛下來的意思,他猛然推開那個女子,警惕地倒退了一步,額頭上浮現出冷汗。
女子並不生氣,只是著看他,用認真的口吻道:「你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幻覺,從夢中醒來就好。」那張臉漂亮到足以讓任何的謊言成為實話。
幻覺?……夢?
他還是僵硬著身體,將視線移向了房間里。
空氣里的聲音和難聞的氣味並未散去,粘膩而令人作嘔的味道仍飄散在空中。
對了……他要過去……去到那裡……
邁開腳步,他朝著房間走去。
——「又失敗了?」
聶棗按著痛苦欲裂的頭顱,半晌道:「不過總算讓他放下了刀,也不算沒有任何進步。這夢他做了太多次,慣性實在太可怕,要想阻止他看到註定要發生的事情恐怕很困難——畢竟那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
白芍一根根拔著銀針,有些怨念道:「要不你來施針我進去看看?」
這個提議遭到毫無猶豫的否定。
聶棗給夏白澤的信不曾斷,他的神情因為連續的噩夢越發憔悴,神色恍惚,自閉的癥狀倒是很嚴重了些,這自然引起了另一個人的注意。
夏白澤府邸別院的房間里。
「你對白澤做了什麼?」顏承衣冷冷看著她,平時總舒展著的眉宇皺起,讓人無端覺得寒冷。
「我……」聶棗有些百口莫辯,「……並不是想害他。」
「我憑什麼相信你?是我太天真,竟然會真的放心把你留在白澤身邊……」顏承衣毫不留情道,「從今日起離開這裡,如果再看到你出現在白澤身邊,我不介意讓一個本已死去的人死得更徹底一些。」
聶棗一陣無力:「如果我真的要害他,方法多得是,何必親自涉險……而且就算我恨這帝國夏氏滿門,要報復也不會選這麼個不起眼的皇子……」
顏承衣靜默了一會,突然道:「因為你恨我。」
聶棗愣了愣。
顏承衣笑了:「從我退你婚約起的那一刻你只怕就對我恨之入骨了吧,之後姜家遭難,我又未伸出援手,你向我要龍髓玉我又不肯給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聶棗打斷。
「你在……說笑話嗎?」聶棗忍不住笑道:「被退婚約我說了不在意就不在意,至於未伸援手,我姜家遭難作壁上觀的又何止你顏家,更何況你雖沒給我龍髓玉也並非一口回絕讓我毫無希望,更沒有落井下石讓人來抓我這個死刑犯……我就算恨,怎麼也輪不上你。」
「而且……一直以來被討厭的人,是我吧。」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聶棗苦笑著一陣恍惚。
恐怕就連她自己都快忘了,曾幾何時,自己是喜歡過眼前這個人的。
多久以前了呢……
久到那時候她甚至還只是個小女童……
後來被退婚約之時,她故作大方,卻在家裡悶坐了七天,不敢被人瞧見,只好夜裡偷偷悶在被窩裡哭……姜家大小姐的尊嚴不允許她去跟男子低聲下氣的懇求,但滿心滿肺的思緒只剩下一句——他不喜歡我。
與其強迫著一個並不想娶她的男人娶她,還不如留著尊嚴離開。
所幸那之後不久她遇見了柴崢言,很快便遺忘了這段難堪的回憶。
現在他們之間剩下的也只有冷冰冰的交易。
看向顏承衣,卻見他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只是遲遲沒有開口,不知是不知如何回答,還是乾脆覺得沒必要回答她。
見此,聶棗先道:「算了……也沒必要了,我只是想消除你的偏見而已……一直以來都是你討厭我,而非我討厭你。」轉而聶棗道,「我更加不討厭夏白澤,他是個……無辜的人,我已經知道他為什麼自閉如此,只是想要改變還需要一點時間……」
「是為什麼?」
聶棗猶豫了一會:「抱歉我不能告訴你。」
「那我也很抱歉……」顏承衣半垂了眼眸,淡淡卻定然道,「我不信你。」
聶棗被顏承衣半強硬的送出了夏白澤府邸。
顏承衣留在帝都有事,幾日後他離開帝都時,準備直接把聶棗帶出帝都境內。為防聶棗出逃,她被看管在了顏承衣身邊。其實真要逃未必逃不出去,只是聶棗暫時還不想得罪顏承衣,而且夏白澤現在的精神狀態確實不好,短期內她也不再想入他的夢。
顏承衣住的是帝都的顏氏主宅,古樸幽深。
天氣越發冷,地龍烘烤十足的房間里倒半點寒氣透不進來,暖烘烘的烤著讓聶棗昏昏欲睡。顏承衣沒有虐待她,被關著待遇依然不錯,一日三餐膳食精緻供應著,只是關著她的人似乎不知道她和顏承衣的關係,頗為小心翼翼。
「聶小姐還有什麼需要嗎?有什麼想要,小的這就去弄來……」
聶棗有些無奈笑笑:「不用了。」
她的臉易容過,也不擔心被發現。
顏承衣似乎忙得很,白日里幾乎不沾家,晚上回來也並不來見聶棗。
她本以為會這麼持續到顏承衣送她走,沒想沒過兩天,顏承衣就又冷著臉找到了她。
聶棗這才知道,她被顏承衣帶走的這幾天,夏白澤把府里翻了個底朝天,只為了找一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