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四十章
第040章
帝都。
煙柳畫橋,繁華盛景。
道路通闊足能容下五六輛馬車并行,兩旁集市具是熱鬧非凡,一眼望不到邊,酒肆、茶館、客棧、賭館、青樓……只要你想,這裡便有,各類幡子舞動如雲,叫賣的商販鋪子前琳琅滿目,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且什麼奇裝異服的模樣都有。帝國雖已不是大6霸主,但仍是強橫獨大,因而帝都往來的人亦是最多的。
上一次來趕著做任務,聶棗幾乎沒來得及好好再看過這座城。
來過一次才發現,她其實並不如她以為的那樣痛恨排斥這裡,總歸是故土,總歸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總歸承載著她最初的記憶。
多年過去,有些建築店鋪與記憶中已有些微差別,比之往日,更繁盛了。
她問過顏氏錢莊的人,他們現在也不知道顏承衣在哪,只知道顏承衣十五日會回到帝都查賬,於是聶棗便先一步來這裡等著。
閑來無事,她逛到了一處熟悉的府門外。
過去的姜府。
如今早已改換門楣,但一磚一瓦仍是熟悉的。漆紅木柱上自己調皮用刀刻下的痕迹還在,府外石獅子腹部被她用胭脂抹了點嫣紅,現在還能看到淺淺殘紅。沿著牆根走了一段,便在草叢的掩映中尋到一個小小的牆洞,此時已被人堵實。
十歲之前她經常從這個洞里鑽出去玩,後來被她爹發現也只是稍稍訓斥了她幾句,讓她想出門玩便跟他說,爹爹會找人帶她出去的……可被人領著怎麼比得上自己偷跑出去有趣……
聶棗想著想著,心裡終於還是沉甸甸地痛了起來。
並不強烈,更像是歷經沉澱後幾許惆悵。
大抵是看到了任平生,彷彿看到了可能的自己。
如果真的變成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冷漠者,那她還是她嗎?
多年來,守著柴崢言,也像是守著她最後一份本心,因為有柴崢言,所以她永遠還是那個姜隨雲。
於是,便走到了柴府。
這裡同樣換了主人。
聶棗看著曾經熟如自家如今卻陌生緊閉的門扉,腦中閃現過當初和柴崢言初識時的畫面,奇怪的是,這段記憶竟然還顯得很新,彷彿沒多久前才被想起來一樣……她喬裝成小廝偷跑出來找柴崢言,在府門口驚了柴崢言的馬,反被柴崢言救下,彼時她還以為自己小廝裝的很好,沒料柴崢言一眼就認出她是個小姐。
當時柴崢言其實剛從戰場回帝都沒多久,認識的人有限,而矜貴的帝都子弟交際圈也不敢貿然接納柴崢言,紛紛在試探中,倒讓她撿了個便宜。
她那時候也剛被顏承衣退婚沒多久,正煩悶著不願接觸他人——嘴上不說,誰知道背地裡有多少人在看她的笑話?她實在受不了那些或同情或有深意或嘲諷的眼神……一直以來她都是最好的,可偏偏卻是她被夫家退了親。
認識柴崢言后,她便天天來找他,除了看他舞槍,一有功夫便帶他到處跑著玩。
廟會也好、燈會也好、甚至是名寺高僧做法事祈福她都拖著柴崢言去看,柴崢言很小便隨父親去了軍中,直到立下赫赫軍功才隨父親一道回了帝都,因而對一切都陌生的很,無論聶棗帶他去看什麼,他都一臉期待和驚訝,從不厭煩。
似乎只要是聶棗帶他去看的,就是好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
聶棗順著大路重新回到市集,這裡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好幾間鋪子都擺著各式各樣製作精巧的燈籠,路過一對年輕男女,女子指著一隻漂亮的鴛鴦燈籠拽了拽男子的衣袖道:「你看你看,那個好漂亮啊!」
「你喜歡嗎?」
女子羞澀地點了點頭。
男子當即問老闆:「這燈多少錢,我買了。」
「一共是三十文,多謝這位公子,您和這位小姐一定能如這鴛鴦一樣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男子笑容滿面地付了錢,將燈籠遞給女子。
女子提著燈籠,攙著男子的臂彎,笑靨如花。
多年以前,也曾有個人在鋪子前提著一隻燈籠好奇問她:「……這就是鴛鴦?」
她點點頭,道:「怎麼,你沒見過?這圖案綉品上還挺常見的。」
他老老實實說:「只在書上聽過,不過圖案是第一次見。」
她忍不住道:「你到底是有多少東西沒見過啊,怎麼見什麼都這麼稀奇的樣子。」
「抱歉。」他笑得靦腆,有些不好意思,完全沒有握槍時的半分殺氣,溫和又好脾氣,轉而又道:「你要嗎?我買給你。」
她實在不忍心說自家的鴛鴦綉品都能堆成摞了,至於燈籠更是百八十盞,要多精緻有多精緻的,各個都是頂級工匠精心之作,這粗製濫造的燈籠就算拿回去也是落灰無用武之地,可看著柴崢言的笑容,她就徹底沒了原則:「要!」
他立刻掏錢笑眯眯地買了,摩挲著看了一會,再小心地塞進她手裡。
若換一個人送,只怕這燈籠她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可現在……她盯著那盞明顯粗劣,邊角處連漆都沒上勻的燈籠,就是不止為何越看越好看,此時便是拿一千盞精雕細琢的燈籠和她換,她恐怕也眼都不會抬一下。
「你……喜歡嗎?」
「你覺得呢?」
「這……」
「笨蛋。」轉著那盞燈,看鴛鴦圖案在流轉光影中被映得分明,她還是沒耐住說了真心話,「你送的我怎麼可能不喜歡!」
柴崢言送的就算是塊破布她也喜歡好嗎!
晚風拂面,有些許涼意。
見聶棗看得久了,老闆湊上來殷勤問:「姑娘可要買燈籠,我這什麼樣的都有,你要是喜歡我可以算便宜點賣給你。」
聶棗回神,輕聲問:「你這還有鴛鴦的燈籠嗎?」
「有的有的,姑娘你等我去找找。」
老闆很快便又翻出一個鴛鴦燈籠遞給聶棗:「這個給你,一共是二十八文錢。」
聶棗轉了兩下,伸手去摸荷包,才發現剛換了衣裳,竟然忘了帶銀子。
她愣了一下,抬手摘下耳邊戴的一對白玉耳墜,想問老闆能不能用這個抵債,未料話還沒開口,已經有人先一步丟過去一錠碎銀子。
「不用找了。」
老闆嚇了一跳,接過銀子,道:「這怎麼行,這銀子都夠買頭十個……」
「這點小錢,不用在意。」
來人擺了擺手,身上那些價值不菲的穿戴頓時讓老闆閉了嘴,隨即換上一張笑臉:「那就多謝這位公子了,公子可真是好人。您和這位小姐一定能如這鴛鴦一樣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聶棗:「……」
顏承衣:「……」
簡直沒有更尷尬的事情。
聶棗提著燈籠,嘆了口氣,道:「總之謝謝了。」
顏承衣淡淡道:「不用客氣,反正算你欠我。」
真是斤斤計較的商人嘴臉!
其實一般來說是遇不上這種事情的,因為每次聶棗來見顏承衣都會易容成不同的樣子,顏承衣也都習以為常,只是這次因為任務沒太露臉,她又希望顏承衣能顧念她之前幫夏白澤的情,便仍是上次見他那張。
想到這,聶棗也換了個話題,和顏承衣邊走邊聊:「白澤現在如何了?」
「還好。」
「……那親事?」
「已經定親了,是個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你就不用操心了。」
顏承衣的口吻還是十分防備,似乎是害怕她不死心,仍舊去糾纏夏白澤……防她防成這樣,她難道是洪水猛獸嗎?還是她做了多麼喪盡天良的事情?
「這次來找我又是什麼事,銀子湊足了?」
聶棗忍了忍:「沒有,不過這次我是想來同你商量的。」
「商量什麼?」
「一定要一千萬兩嗎?少一兩都不行嗎?」
顏承衣平靜道:「這件事我以為已經不需要討論了。」
聶棗攥緊了拳,平靜道:「……本來我以為來得及,可現在事出有變,如果兩三年內我拿不到龍髓玉,那麼……它對我來說就已經沒用了。」
顏承衣停下腳步,看向聶棗,眸子里一片無波無瀾:「這與我有什麼干係呢?」
是啊。
這與他有什麼干係呢?
還是她太想當然了,以為與顏承衣和平相處這麼些年,這個人能稍微心軟一二。
但沒變的東西始終還是沒變。
聶棗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誠懇:「……我是為了救人,如果兩三年內再拿不到龍髓玉,他會死的。」
「救人?救誰?」
聶棗猶豫了一會,低聲道:「柴崢言。」
她說完,半晌沒見顏承衣回應,抬起頭,卻見顏承衣眸色有些複雜,還有些微的訝異:「他……竟然也還沒死?」
「是……」
「所以你當年跟我求龍髓玉就是為了救柴崢言?」
「是。」
聶棗勾了勾唇,「怎麼了?覺得可笑?」她轉著手裡的燈籠,看燈光忽明忽暗,視線飄落在那上面,纏綿而安寧:「我跟你講感情大概你也不會懂,但可以說,如果沒有他,我現在肯定不可能這麼活著站在這裡。所以我願意用一切來交換他好好活著,實在不行一命抵一命,用我的命來交換他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能擔保救活他。」
「……他就這麼重要?」
聶棗聳肩,笑了笑:「所以我說你不會懂啊。」
眼前的帝都貴公子一襲月白錦服,外頭是銀絲素錦披風,長發被白玉鑲金的玉冠高高束在頭頂,只留下幾縷優雅地垂於肩側,面容俊挺清雅,星眸明亮中透著幾分寫意慵懶,整個人猶如一塊打磨上好的溫潤玉石。
無可挑剔,卻也僅僅是無可挑剔。
顏承衣面容冷下來,動了動唇:「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不知為何的,聶棗腦海中浮現出一幕畫面。
雖然衣著仍然華貴,但面容卻焦躁憔悴非常的顏承衣用擔憂而心疼的語氣喚她:「小雲……」繼而他又彷彿控訴般對她道:「不喜歡你?那不是因為你先躲著我,對我冷淡嗎?你到底哪裡缺了根筋才會覺得我不喜歡你?」
她努力搖了搖腦袋,甩開腦中荒唐。
她是魔怔了嗎,才會想到這種匪夷所思的畫面……還是說她對顏承衣已經怨念到要在腦海里羞辱他了?
「抱歉。」聶棗揉了揉額頭,「我失言了……你真的,一點點也不能考慮嗎?雖然有些誇海口,但我想現在的我應該能為你做不少事。」
顏承衣:「你這是求人的態度?」
聶棗扯嘴角,語氣充滿自嘲,笑卻似哭:「那麼我現在跪在你面前用最卑微的態度哀求你,你會答應嗎?」她又不是沒做過,可結果,不提也罷。
「所以,姜隨雲,你就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