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九章
第039章
「你是……昌平侯的妹妹?」
趙裳緊張又小心地點點頭:「先生認得我?」
「我見過你。」任平生的眼眸眨了眨,聲音溫和動聽,「多謝你救了我,不過……你不害怕嗎?」
他安定的聲音讓趙裳奇迹般的平靜下來,趙裳稍稍抬起臉,輕輕搖頭:「我只害怕任先生如果真的……幸好,幸好你醒了。」
雨夜,看到一個滿身血污重傷垂死的男人大抵會害怕。
可那是任平生,她便不怕。
任平生揚起嘴角,笑容越發溫存:「我說過,我命很硬的。」
想起之前任平生幾度徘徊於鬼門關,趙裳后怕無比,又心疼無比:「任先生……是誰要殺你?告訴王上他……」
「在擔心我嗎?」
「我……」她囁嚅。
任平生抬起虛軟無力的手,扶了扶趙裳耳鬢凌亂插著的發簪,柔聲道:「先別管我了,好好去睡一覺吧,你這是照顧我今天沒合眼了?我既然醒了便不會死……我哪有這麼容易死。」
「傻姑娘,快去睡吧。」
音若嘆息,醺醺欲醉。
重傷未愈任平生又住了些日子,她便陪著任平生,任平生是個相當博聞多識的人,與傳聞不同,他其實相當健談,說話風趣幽默,常能讓趙裳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又一臉驚嘆,跟他聊天竟不覺得時日久長。
丫鬟知道趙裳心意,一邊偷笑一邊幫趙裳打掩護。
小小的院落里,盈滿了喜悅。
為了照顧任平生,趙裳還特地跟附近的農戶學了燉湯煮葯,端給任平生時,任平生眼神一變,放下書,抓住了趙裳的手,不沾陽春水的纖纖十指上滿是傷。
一抹緋紅染上趙裳的後頸,她想抽出手,卻聽任平生一聲嘆息。
趙裳卻忙道:「任先生,這都是我心甘情願,能為你做這些,我很開心……」
聲音低弱下來,她羞得臉頰通紅。
下一刻,她便被任平生拽進了懷裡,耳畔是他低沉的聲音,磁性無比:「傻姑娘。」
手指上的傷隱隱作痛,趙裳的心裡卻像是灌滿了蜜。
任平生傷愈離開之後,她便一直等著,等著,等有朝一日任平生能上門提親,但任平生沒有。到了該議婚的年紀,哥哥替她選了幾家公子,但趙裳不願意,她想嫁的,只有那一個人。
然而,她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她以為任平生喜歡她,她以為自己會有所不同。
***
看著趙裳遠去的背影,聶棗嘆道:「你對這小姑娘也太狠了……總算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對你又一往情深,你竟半點心都不動么?」
當然,因她站在局外,才能有如此閑情感慨。
任平生隨手取下繁複的婚服穿戴,道:「那沒有意義。」
「真是冷酷的回答。」
「不,我只是說,你問的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
聶棗看向任平生,他的眸子一如既往平靜而漫不經心,她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任平生很配合,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
聶棗也很配合,留在任府上,幫他處理掉了至少兩撥的刺客,還幫他送了封不太緊要的書信出去——任平生依然不信任她。
算算時間,只要她再轟轟烈烈的甩了任平生,這任務也就算差不多了。
反正左右都是做給僱主看的,僱主滿意就行。
這法子投機取巧,又便宜行事,如果可以,聶棗真恨不得多做幾個這樣的任務,只可惜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換個人選,倘若是魏離,讓他配合自己演這麼一出,魏離那種吹毛求疵又驕傲自負的人只怕從一開始就會把聶棗打出去。
閑來無事,看著任平生給趙王寫得那些洋洋洒洒的分析策論,聶棗才明白為了趙王如此寵信於他,任平生在政治上的遠見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地步。他一條一條的為趙王分析七國局勢,根據各國的情況,朝堂上下種種合縱連橫,就聶棗所見已寫了不下於十種,有些甚至已經推斷到十幾年後、幾十年後,而其中不少已經應驗——其中便包括小蒙王即位蒙青氏攝政一事。
這是個值得人三顧茅廬的名士。
看著看著,聶棗也有些不理解:「任先生,你有這樣的天賦,去哪國混只怕都頗吃得開,齊國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居然心甘情願冒此風險,還有……怎麼會有國君捨得讓你來做探子……」
任平生笑了笑:「人各有志。」
***
然而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卻是打的兩敗俱傷,短短數月便損兵折將,死傷慘重,兩國都死了足有數萬人。然而戰爭便如傾軋的車輪,一旦開始,便很難停下,從中抽調走的人力,物力,每日上萬兩白銀的糧餉,尤其因為初春開戰,大量田地無人耕作,軍隊不得不以戰養戰,硬著頭皮打下去。
朝臣諫書如雪片,主戰和主和的戰成一片,每日在朝堂上唇槍舌劍不讓分毫,趙王焦慮,幾乎日日招任平生進宮商議。
聶棗已準備離開,任平生卻道:「你先別急,再過一兩月便好。」
一兩月不算長,聶棗耐著性子等了。
傷亡人數已到達新高,殺敵五千自損三千,入秋前不結束,只怕還會影響整年的收成,最終是趙國慘勝,卻仍然沒能侵吞齊國多少土地,倒是加在一起前後一共死了十幾萬人,皆是精兵良將,正值壯年的趙國人,當然,齊國死得更多一些。
聶棗覺得納悶:「你到底是哪國的探子?」
任平生笑,不言。
趙國大將班師回朝,卻扶著數具靈柩,其中也包括昌平侯趙勝。
而就在此時,那位任平生愛逾性命的妻子翟氏卻狠狠將任平生羞辱一番,並向自己的義父趙王提出和離。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接下來日夜都能看到任平生在酒館里通宵買醉的身影,彷彿一夕之間被打擊深重,失魂落魄,整個人也迅速憔悴不成人形。這個消息迅速成了茶餘飯後趙都百姓最好的談資,八卦傳聞眾說紛紜。
戲已演足,任平生亦準備離開。
挺好的結局,如果沒有最後那一晚。
聶棗拉開門,看見府門外面站著渾身顫抖神色焦慮恍惚的趙裳。
因為易了容,趙裳並沒認出聶棗,而是顫抖著聲音問:「任平生呢?」
聶棗斟酌道:「大人現在不方便見客,還望蔣夫人……」
「他在哪?」
小姑娘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雙眸赤紅,猛地衝進了府里。
聶棗起初還以為她是聽說任平生被傷,想來安慰任平生趁虛而入的——趙裳已搬回哥哥的府邸居住,與蔣公子形同和離,但此刻看她的樣子又不太像。
任平生正躺在靠椅上閉目養神,看見趙裳衝進來倒是一愣。
「你究竟是什麼人!?」趙裳厲聲道,和過去大氣不喘的小姑娘天淵之別。
任平生淡定一笑:「我是任平生。」
趙裳抬手,將一封信狠狠甩到了任平生面上。
任平生接過,那是一封給齊國將領的信,詳細描述了趙國的行兵布陣甚至是出兵情況,落款是他,他不慌不忙看完,道:「你從哪裡拿來的?這是假的。」
「怎麼可能是假的!這是我哥臨終前託人送來的!」兩行淚就這麼落了下來,趙裳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胸口劇烈的起伏,聲聲尖利,宛若泣血杜鵑:「你是個探子!你是齊國人!你是個騙子……你害死了我哥……」她哭得那麼厲害,像是一次性將所有的不甘願都傾瀉而出,她這一生所有的不甘願原本也都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
她那麼喜歡這個人,可他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趙裳想起了在廟裡救任平生的那次,她早該知道,這個人一點也不簡單。而那時的溫柔以待,只怕也是為了哄騙她,讓她安心照顧重傷的他……她珍之重之的短暫相處,不過都是做戲,對方恐怕沒有付出過一分的感情。
——傻姑娘。
她是真傻,真的傻。
任平生捏住信,隨手撕碎,面容無一絲慌亂:「僅憑一封信未免過於武斷。」
趙裳覺得眼前的人簡直陌生至極。
就算那只是一封謄抄后的副本信,她也難以想象任平生竟然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撕了。
她逼近任平生,聲聲質問:「那你解釋啊!那你告訴我為什麼齊國將領手裡會有你的信,為什麼齊國會對趙國的行兵布陣了如指掌,為什麼你沒有任何親眷朋友沒人知道你的過去,為什麼……」
任平生:「不過是巧合。」
「這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趙裳突然發難,藏在袖中的另一隻手露了出來,那裡正握著一柄匕首,她狠狠地扎向任平生。
「撲哧」一聲,刀刃入肉,趙裳的手心一片濕冷。
她的準頭還是差了些,被任平生一躲只扎進了他的肩膀,她的手抖得厲害,而就在此刻,她看見任平生鬆散的外衫微微敞開,在肩窩處露出一個小小的刺青,她聽哥哥跟她說過,齊國的死士在身上都會刻一個紋身標誌。
她的手抖的更厲害了。
下一刻,她只覺得後頸一疼,便失去了意識。
***
任平生拔出肩膀上的匕首,隨手從懷裡掏出瓶葯和一些布帶,給傷口上藥包紮,從始至終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然後他將趙裳的身體放好,用那柄匕首扎進了趙裳的身體里不致命的位置,同時往她嘴裡餵了一顆葯。
「你不殺她?」
「她是最好的證據,我為什麼要殺她?」任平生解釋,「原本這一幕該是和城門衛上演的,不過她來了也不錯。」
聶棗垂頭,看著趙裳蒼白的臉頰上淚痕凄然,道:「她其實應該是想死在你手裡的。」
明知對方很可能是個危險至極的探子,卻連個護衛也不帶一個人孤身前來找他,還帶了一柄長度根本夠不著心臟的匕首,說是來作死的完全不為過。
但……
聶棗嘆了口氣,她只怕還是抱了一分希望來的,希望任平生還是那個任平生,希望一切不過是場噩夢,就任平生沒殺她這件事也夠她心緒複雜難平的了,如此一看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日夜惦記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人,是有多苦。
任平生是姦細的事情顯然已傳開,聶棗給任平生易容,趁著城門尚未封,先一步出了城。
分別時,她仍有些疑竇。
任平生大概看出了,對她道:「你用翟字,是因為看到了我哥哥的墓地吧。」
「你哥哥?」
「對,他叫翟越,化名林越,早我幾年來趙國,性格比我謹慎許多,但還是死了——被他妻子告密。我來后找不到他的屍骨只好給他做個衣冠冢。」
聶棗有些恍然:「所以你才不肯娶妻的?還有……你是來給他報仇的?」
「並非如此。」任平生搖了搖頭,平靜道,「他太貪戀溫存,來這一年多他已經不想繼續做下去了,被安逸迷惑總歸應該有會死的覺悟,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過那樣的生活的。」
幾乎瞬間,聶棗便想到了鬼都。
心有戚戚焉。
「大概以後也不會見面了,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厲國人。」
聶棗微愕,同時一驚:「厲國不是幾十年前就已經亡國了?」
厲國曾經是大6上最為名聲狼藉的國家,厲國上下嚴酷非常,而王族一脈醉心於各種暴虐刑罰,他們把對囚犯的刑罰當玩樂,聚眾欣賞,比曾經的商紂王還要惡劣,在炮烙之刑、脯刑、醢刑、剖心之刑之上又進行了新的開發……他們甚至搞出了一套完整的刑罰典籍,數十本累積在一起足有半個人高。這種變態的愛好不止讓大量厲國人逃往他國,同樣引起了大6上諸多國家的不滿,紛紛起兵討伐,最終他們和他們那些愛好一同埋入黃土。
「是的,不過還有少數人幸免於難,但只要知道我們是厲國人,這片大6就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任平生苦笑一聲,「我們長大的地方可以稱之為地獄,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我只知道,想活下去,只有變強,然後才能努力離開那裡,讓各國紛爭,戰亂不休,無暇顧及我們,這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任平生說得輕描淡寫,但字裡行間卻無比沉重。
——總算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對你又一往情深,你竟半點心都不動么?
——那沒有意義。
——真是冷酷的回答。
——不,我只是說,你問的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
「後會無期了。」
任平生跳下馬車沖聶棗揮揮手,被木簪綰起的長發和灰袍寬大的衣擺在風中獵獵擺動,筆挺的身姿卻像一隻標槍,孑然立著。
聶棗發現,跟他比起來,自己果然還是個女子。
她仍是有些在意:「翟先生,那你究竟,喜不喜歡趙裳呢?」
任平生動了動唇,話語散在風中,隨著車轅滾動漸行漸遠。
喜歡,怎麼可能不喜歡。
從見到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歡那個純真無暇的小姑娘,心動到無以復加。
可,沒有意義。
***
馬車載著聶棗孤身前行。
公子晏早她一個月完成任務去了別處,兩人約定日後見面。
聶棗領了酬勞,自然先去顏氏錢莊存錢,她算了算,即便她做了這麼多年,距離顏承衣要求的一千萬兩銀子仍是有著不短的距離。
轉而,她想起了莫神醫的話……柴崢言的病情惡化了。
只剩下兩三年。
她真的來得及在兩三年內湊足這筆錢嗎?
聶棗恍惚了一會,打定主意還是再去見顏承衣一次好……也許看她執著了這麼多年,又也算是幫了夏白澤解決心理障礙,他能稍微心軟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