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為刀俎

西曆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七日農曆七月初二

中國使團的團員們目瞪口呆的看著金髮美女安娜挽著唐毅一起走出中國使團駐地的大門，而且安娜還旁若無人的將頭靠在唐毅的肩膀上，親昵的樣子絕對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莫鴻和幾個黃埔生對唐毅、安娜行注目禮。莫鴻搖頭晃腦的對他們道：「唐毅可以啊，不聲不響的就勾搭上一個洋婆子，有一套，有一套啊！」

幾個黃埔軍官哈哈大笑，笑聲中七分譏諷三分艷羨。旁邊的學者們對這些年輕人不以為然的態度非常不滿，一幫子老頭暗自哀嘆人心不古，道德淪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教授氣的山羊鬍子不停的顫抖，嘴唇哆嗦著道：「有辱國格啊！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可他們也沒什麼辦法，幾次和團長蔣廷黻博士說過這個事情，可是蔣博士總是和他們打哈哈，對唐毅離經叛道的行為不聞不問，氣得這些學者們差點吐血，如果要是在國內，他們肯定立馬辭職，爺爺不伺候你們了！可現在是在蘇聯啊，異國他鄉離家萬里之遙，唐三藏去西天取經也沒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如果不跟著使團的話，想回國都萬般困難。

使團駐地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吉斯轎車。這種車雖然外形有些蠢笨，但是內部的空間非常寬闊，人坐在裡面腿可以完全伸直，倒也還算舒服。安娜聚精會神的開車，唐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閉目養神。

前些天雅格達親自陪唐毅去了一個位於莫斯科郊外的倉庫，裡面的沒收物資堆積如山，被老鼠咬的殘缺不全的古代書籍，缺胳膊斷腿的希臘、羅馬雪花石膏、大理石雕塑，拜占庭王朝的貝葉畫、摔成碎片的十七世紀的佛羅倫薩玻璃花瓶、中國官窯青花瓷器·····唐毅看見以後，心疼的想哭，這裡任何一件東西拿到二十一世紀都能讓收藏家們瘋狂，其中有不少更是無價之寶，而在這裡則像破爛一樣被隨意的堆放。

唐毅看著這堆寶貝，心裡癢的像貓抓，可眼饞肚子小，使團的錢很有限，只能買很少的一部分，而且出的價格連自己都覺得虧心，感覺和明搶沒多大的區別，恐怕連最黑心的當鋪朝奉，都不敢拿這麼仨瓜倆棗打發客人。但是雅格達似乎已經很滿意了，他唯一的條件是只要美元和英鎊，連黃金、白銀他都不要，唐毅自然是滿口答應。

只要英鎊、美元這些好隨身攜帶的東西，看來雅格達也不糊塗，早就料定將來會有兔死狗烹的一天，現在提前做逃亡國外的準備。

雅格達高興之餘，隨手將一套亞歷山大三世的復活節彩蛋送給唐毅作為禮物。整整十枚，連柳條箱子都還沒打開！

雅格達有些心有不甘的告訴唐毅，沙皇最值錢的珠寶和金銀器中的一大部分，已經在幾年前偷偷的賣給了西方國家的商人，用來換取國家發展所需要的現金。那會兒雅格達還不是契卡的副局長，所以還沒有資格從中漁利。唐毅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雅格達答應做走私生意這麼乾脆呢，原來早就有先例了！在這些特務眼裡，只有寶石、黃金是值錢的，眼前這些令唐毅垂涎三尺的名畫、古玩，在雅格達等人看來就是堆賣剩下的廢品。

沒準自己和雅格達的交易，斯大林已經心知肚明了，或者說乾脆就是他默許的！

自打和雅格達談妥了合夥做走私生意，中國使團駐地附近的特務們就消失了，畢竟這種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中國使團里只有蔣廷黻團長知道這件事，唐毅什麼都沒有瞞他，連金髮美女安娜要求自己帶她離開蘇聯都講了。蔣博士從國內帶來一些美金和金條，這筆特別經費本來是打算用來賄賂蘇聯的高官，希望他們能影響斯大林的決策，使中國獲得援助。可是來到蘇聯之後，蔣博士發現這裡和中國官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氣，那些蘇聯黨政軍高官們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有人敢和中國使團私下交往？連在中國多年，和孫中山、蔣介石都有很深交情的布柳赫爾將軍都唯恐避之不及，其他人就更是有多遠躲多遠。蔣廷黻捧著豬頭，硬是找不到廟門！

眼看來蘇聯三個多月了，除了中蘇復交的事情達成了口頭協議，購買武器斯大林雖然也原則上同意，但是要求中國支付現金，而蔣經國則連影子在什麼地方都還不知道。作為使團的團長，蔣廷黻博士真的急了，一咬牙就同意了唐毅的計劃，但是也明白無誤的告訴了他，如果出了任何問題，中國使團一概不承認。也就是說，要是蘇聯把唐毅當間諜抓了，蔣廷黻博士肯定會一推二六五，不聞不問。

唐毅也能理解蔣博士，並沒有埋怨他的無情無義。自己一個人負責，將來如果真的把蔣經國救回來，那功勞也就是自己一個人的！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

「唐先生，前面就是謝可夫集團農莊了！」

唐毅睜開眼睛，道路的兩旁莊稼長的還沒有雜草高，玉米只有杆子卻看不見棒子，高粱耷拉著腦袋，土地龜裂成一道道深溝，也不曉得多久沒有澆過水了！前面不遠處是一個大鐵門，上面是一個碩大的紅五角星，門兩側的牆壁上畫著列寧和斯大林的頭像，還寫著俄文標語。道路兩旁全是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蘇聯農民，孩子們清一色的骨瘦如柴卻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皮膚是半透明的，明顯是水腫的結果。

這些形容枯槁的農民，和前些日子參觀農場的時候那些臉色紅潤，提起農業機械化洋洋自得的傢伙，簡直是天壤之別，看來前幾天參加時候看到的那些能熟練使用拖拉機等各種農業機械的新農民，也是契卡特務的傑作。

儘管唐毅對俄羅斯人殊無好感，但是畢竟眼前都是活生生的人，還是有些不忍看下去。安娜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笑著對唐毅道：「現在午飯時間到了，我們是不是先吃飯？」

唐毅苦笑道：「這個地方還會有吃的？」

安娜笑道：「別人沒有，我們肯定有。」

看著外面那群人形骷髏，唐毅哪裡還有胃口吃飯，又急於想見到蔣經國，連連搖頭。

「唐先生，契卡的人做事有自己的風格，不要引起別人的懷疑。」安娜淡淡的道。

唐毅對蘇聯的情況也不清楚，只好按照她的安排進了一所公共食堂。這間食堂屬於謝可夫集團農莊，這裡不但有供農民吃飯的大食堂，還有一個內部小食堂，而且裝飾的還算不錯。

安娜的黑色吉斯轎車就是進入小食堂的通行證，唐毅則換上一身黑色的皮衣，又戴上一副黑墨鏡，典型的契卡特務造型。蘇聯是個多民族的國家，黃皮膚的特務也不罕見，唐毅的造型並不算引人注目。莫斯科的夏天雖然不像中國那麼酷熱，但是穿一身皮衣依然很不舒服，唐毅沒有多一會，就熱的滿頭大汗。謝可夫集體農莊的幾個頭頭腦腦聽說來了上級領導，慌忙跑過來伺候。安娜以自己有秘密任務為由給全部打發走了。

小餐廳里就只有唐毅和安娜兩個人，午餐很豐盛，熏肉、麵包、奶油濃湯。唐毅哪裡有胃口，急切的問安娜道：「蔣經國就在這個農莊嗎？」

安娜點了點頭道：「是的。」

唐毅壓低聲音道：「你有什麼營救計劃？」

安娜掰下一塊麵包，親手塞到唐毅的嘴裡，甜甜笑道：「先吃飯吧。」

她親昵的動作讓唐毅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一口將麵包吐了出來，瞪著眼睛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不是就為了拿我尋開心吧？」

安娜微笑著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離開蘇聯，我幫你一次，然後你也幫我一次，我們互不相欠。」

唐毅冷笑道：「沒那麼簡單吧？你為什麼要離開蘇聯？」然後指著窗戶外面的那群人形骷髏道：「你難道像他們一樣沒吃沒穿嗎？你們契卡在蘇聯可是享有一切特權的。」

安娜苦笑道：「你現在只能相信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我們可以一拍兩散，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唐毅沉默不語，這個女人太神秘了，自己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如果相信她，那就等於將身家性命都放在了她的手心裡。

安娜用手摟住唐毅的脖子，柔聲道：「等我離開了蘇聯，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好吧，我先把計劃告訴你，一會兒吃完了飯，我就會向農莊的黨委提出，要把蔣經國帶走，理由很簡單，他是個反動派，要帶回莫斯科槍斃。」

安娜說起槍斃兩個字，語氣無比平淡，就像說吃飯一般平靜。看來殺人對他們來說，是件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唐毅不敢置通道：「就這麼簡單？蔣經國可是我們總司令的兒子，你說帶走就能帶走？」

安娜輕蔑的笑道：「在你們的眼中，他是個大人物，可是在蘇聯，他什麼都不是！你以為他應該被很多人圍繞，像星星保護月亮一樣？或者是關進戒備森嚴的監獄？你錯了，在蘇聯他就是條可憐的蟲子，蟲子的生死是沒有人在意的！」

安娜指著屋外的那群衣不蔽體的農民道：「看到了嗎？在你們眼裡無比重要的蔣經國，在蘇聯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唐毅聽的心裡萬分鬱悶，自己原先以為，蔣經國應該是被軟禁在一處用高牆、電網保護的秘密所在，而且有無數的特務嚴格監管。

堂堂的中國太子爺，居然活的像狗一樣！國家貧弱。連蔣介石這個中國最高統治者的兒子，都被人不當一回事兒，何況其他人呢？

「該死的！滾！」

外面傳來一陣叫罵聲，唐毅從窗口望去，一個滿臉橫肉的蘇聯廚師正在沒頭沒腦的痛打一個矮小的男子。

男子穿一件爛的到處是窟窿的黑色背心，身子蜷縮在地上，手裡緊緊抱著一個小鐵皮桶。食堂里的廚師都跑了出來，用擀麵杖、馬勺劈頭蓋臉的又是一頓暴打，而且一邊打還一邊哈哈大笑。

「黃皮豬就是應該吃泔水！」

「尼古拉，你這個該死的黃皮豬！既然你這麼喜歡吃，我就讓你吃個夠！」俄國廚子一把將鐵皮桶搶了過來，獰笑著將矮小男子翻了個身，讓他臉朝上方。

胖廚子一手掰開矮小男子的嘴巴，一手拎著鐵皮桶就要往他嘴裡倒。

唐毅聽見「尼古拉」這個名字，心裡就是一驚，現在這個人仰面朝天，短粗的黑眉毛，黑色的短髮，扁平的面孔，肯定是個東方人。

這個偷吃泔水被人打的滿地爬的傢伙，不會就是蔣經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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