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年
在那一擊襲來時,白瓔根本無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最熟悉的人對自己發出了必殺的一擊。那些鋒利的引線呼嘯而來,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臟!
只有一步的距離。
後土神戒發出了璀璨的光華,展開屏障護衛著主人。背後的黑暗裡有個聲音低低笑了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來,壓住了後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糾纏在一起。
引線繼續呼嘯而至。
魔!是魔在操縱著一切,要讓他們兩人自相殘殺的死在這裡!
白瓔竭盡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離實在太近,她根本無法在這一瞬間做出有效的防衛。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嘯而來,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剛剛凝聚回血肉之軀的身體裂開,鮮紅色的血飛濺而出。
那張冷漠的臉近在咫尺,邪異而蒼白,黑暗的雙眸黯淡無光。他周身燃燒著無形的黑色火焰,那種火焰是由內而外出現的,瞬間將他吞噬。
在這一剎那,她只覺得恍惚,眼前的一切彷彿和百年前重疊了。
蘇摩……在最後的一瞬,她脫口喃喃,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引線呼嘯而來,洞穿了她的心臟,從她背後透出。他因為巨大的衝力而急遽前進,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開的雙臂中間。在刺穿她心臟后,他停住了,就這樣靜靜地停在她的雙臂之間,無聲無息,彷彿死去。然而她卻能夠聽到他體內那個狂笑的聲音,細細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暢——那,應該是他那個始終不肯消失、滿懷仇恨的孿生兄弟吧?
阿諾……到了如今,你可滿足?
在刺殺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滅了。阿諾從他體內悄然撤離,將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還給了孿生兄弟,殘忍地旁觀接下來的死亡。
在眼裡黑暗退去的瞬間,蘇摩怔在了原地,無法說話。她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張開了雙臂,貼近了他,輕聲呼喚:蘇摩,蘇摩。
沒有想到,一百年後,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裡……難道,你就是我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詛咒?那一瞬,她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坦然,所有的堅持和守望都頹然潰敗,彷彿一片到了季節、從樹梢落下的葉子,準備隨著湍急的水流飄然遠去。
真好……真好。就這樣結束,也是不錯。
她緊貼著他的胸口,感覺他冰冷的身體正在被她心口滾燙的熱血溫暖。
蘇摩怔怔看著她,雙手保持著一擊過後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復,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只覺得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我,我又……」她聽到他開口,握著引線的雙手劇烈顫抖。
「別動,別動。再動的話,血會流得更快」她低聲喃喃,因為苦痛而抱緊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這個新的身體,本來也是你給我的。」
蘇摩不敢再動,雙手彷彿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廟裡僵硬著。懷裡的人是如此的溫暖寧靜,潔凈美好,簡直和他來自於兩個世界——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這樣的純白色光芒下自慚形穢的吧?懷著那樣黑暗的一顆心,又怎敢靠近。
白瓔在黑暗裡沉默,感覺最初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后、身體居然漸漸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將來臨了么……這個剛剛新生不久的身體、又要再度毀滅了?
她沒有覺得恐懼,只是平靜坦然地注視著這一切。沒關係,百年前她已經死過一次,百年後,也不吝於再死去一次。反正,對她而言,整個生命都已經獻給了家與國,**和靈魂的存亡已然無可顧惜。
黑暗中,蘇摩彷彿也漸漸平靜,身體的顫慄奇異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覺到一雙手遲疑著抬起、從背後抱住了她,緩緩收緊——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顫抖,卻又那樣的用力,堅決而確定地將她擁入了懷裡,再不肯鬆開分毫。那一個瀕死間的擁抱,幾乎令她窒息。
「對不起。」一個聲音輕聲道,恍惚間穿越了上百年才傳到耳畔。
她忽然一驚:對不起?這是做夢么?居然真的有一天,他會親口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不,不用說對不起。從來,我就沒有責備過你啊……白瓔攀住了他的手,想抬頭對他微笑,卻聽到了身後魔的狂笑——那樣的得意而狂妄,帶著操縱生死、毀滅一切的睥睨。神廟裡的黑暗氣息越來越濃重,彷彿要吞沒這個**間的一切!
她悚然一驚,極力凝聚自己潰散的神智。
不,魔還沒有死!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的話,還有誰能夠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半途而廢,否則,也太過於不甘了啊……怎能就這樣罷手!
「蘇摩!」她霍然抬頭,在他耳畔低語,「我身體現在好像還能動,還有再出一劍的力量——來,幫幫我,一起把它給封印了吧!就趁現在!」
然而,蘇摩卻沒有說話。她詫異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略略抬起頭,凝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雙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顫抖。
「怎麼了?」她低聲問,發現對方的神色有些異常。
外面夜空里戰鬥正酣,不斷有風隼拖著長長的火光墜向大地。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聲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應,白瓔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猶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轉身。
一步之後,她就退出了他的懷抱,洞穿心肺的引線從她身體里抽離——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血流出來。在離開了她身體后,她身上的傷口迅速癒合,平復,只是一眨眼便彷彿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驚駭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然而,背後迫近的殺機已令她沒有時間多想。
「動手!」忽然間,那個沉默的人開口了,急促而決斷。
黑暗裡忽然彷彿有萬點星辰亮起,蘇摩忽然動了,動作快如疾風閃電。從他的十指之間閃耀出了千萬道引線,只是一瞬間就在神廟內織出了重重的網,將正在移動的破壞神石像如繭般的包裹起來!
彷彿心有靈犀,同一時刻、白瓔應聲點足,合身飛掠而去,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劍刺向了那個魔——後土神戒回應出了極燦爛的光華,上古傳承的力量湧向她的手指,光劍上吞吐出凌厲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彷彿明白了什麼,發出震驚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鋒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從神廟內四射而出,炫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潰——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內而外地碎裂。
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劍、完成最後的一擊后,白瓔劇烈的喘息,卻不敢拔出自己貫穿在石像上的光劍——因為生怕一抽劍、這個魔鬼便會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樣,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劍來,卻衰弱得幾乎無法保持光劍里凝聚的劍氣。
身上的傷口已經莫名其妙的癒合了,然而她卻依然覺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經過那樣長時間的交鋒,連後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經微弱下去,
「蘇摩,蘇摩,」她低喚,「接下來怎麼辦?」
只有高天上的風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廟,發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長短聲音。
白瓔不敢分心回頭砍,心裡卻一分分冷下去:「蘇摩?」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不要鬆手!」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回頭看時,耳邊傳來了白薇皇后威嚴淡漠的聲音,「後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剋——用力量一直壓住他,直到他的實體和魂魄完全湮滅為止,才可以撤劍。」
「是。」她低聲回答,感覺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蘇摩,蘇摩怎麼了?
佩戴後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劍,貫穿了魔的身體。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續地崩潰,盛大的金光從由內而外的發散而出,將整個神廟籠罩,似乎一顆太陽在迅速地燃燒——那樣強烈的光線彷彿割斷了時間和空間,將此處的一切籠罩在無始無終的無限寂靜之中,在這個萬丈高空之上的神殿里,一切彷彿都停住了。
「原來你……」魔金色的眼眸穿過了白瓔的肩頭,看著她身後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蘇摩還是沒有回答。
―――
魔的石像在崩潰,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靜靜的凝視著碎裂中的孿生兄弟。
「琅玕,你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女神開啟了冰冷的雙唇,吐出這樣的話語,純黑的眼裡沒有表情,「為何還要掙扎?是否心裡尚有不甘?」
魔發出了低低的笑,沒有回答,金色眼眸里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瓔那一劍釘住,從腳底開始一片片的迸裂、散開,在虛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臉上,宛如刀鋒般銳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潔的臉頰上,忽然滑過一道殷紅色的痕迹——黑曜石的眼裡,居然流出了血一樣的淚!
「終於結束了么?」彷彿是毀滅終結了持續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里,白薇皇后臉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傷和軟弱,將深藏千年的話在最後一刻傾吐。
魔的笑聲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來,凝視著虛空。重重簾幕翻飛,簾幕外映照著無數墜落毀滅的火焰。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某種無法說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發現我竟從來不曾真正懂得你……從一開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聲音在虛空里緩緩傳來,「那麼,結束之前,總應該讓我明白吧?」
身體在不斷的潰敗碎裂,魔轉過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覺察地低了一下眼帘,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微微嘆息:「琅玕,我在九歲之時遇見你,從此一直相隨:二十一歲嫁了你,三十二歲開國登基,三十三歲生了姬熵——但是,多麼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誰?」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不對等的吧?在遇到我時,你已然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雲浮人、雲荒大地上被稱為『神』的存在——而我,卻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學習星象的十幾歲少年而已,卻不知你是為了修習占星術,而跟隨了那個老星象師四處流浪。」
「你本來的出身,心中的抱負,從來不曾對我說起。」
「我只知道,越到後來,你便破壞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須阻止你。
「天賦予我力量,大約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在某一日,阻止你毀滅這個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斷指還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後的今日!」
白瓔愕然地看著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這、這是白薇皇后說的話么?那個強大無比的、神一樣的女人,終於承認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敗……如此軟弱如此無助,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執拗地抱著必須歸家的執著念頭,一路艱難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問出一句為什麼。
魔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裡流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領我,陪伴我,令我一生與眾不同——到底是為什麼?你為何要獲取力量?為何要統一雲荒?為何要鍥而不捨地建造白塔?……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緩緩走來,白玉般的臉上有著兩道殷紅色的血淚,觸目驚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潰、消失……然而在那種破裂上升到頸部時,彷彿終於蘇醒了,魔金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表情流轉,凝望著對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動了嘴唇——
「為什麼?琅玕他當然是愛你的啊……他已經在這裡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聲音吐出時,所有人悚然動容——變了!這個聲音,忽然之間變了!
「你是誰?!」女神的雕像霍然抬頭,純黑的雙眸里露出驚駭的表情——魔的雕像開啟了咀唇,吐出低語。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個破壞神的石像里,到底藏匿著怎樣的靈魂!
「我是誰?」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壞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后聲音驚懼,「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來,「琅玕在這裡呀!」
巨大的石像動了起來,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彎曲,將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里閃著說不出的詭異:「琅玕他就在這裡呀……你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見。只是,現在,暫時還輪不到他來說話。」
「你究竟是誰?」白薇皇后詫然,眼裡有殺氣。
「我是誰?」魔低笑,「還不明白么?我的孿生姐姐啊……」
魔將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說我是誰——那麼,我是空桑上古的御風皇帝;是空桑始祖懷仞皇帝……同樣,我還是空桑毗陵王朝的開創者、雲荒的統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后驚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語:「是的,魔和神一樣,沒有實體,只能以各種形式存在於世間:在冥界成為鬼怪,在荒野成為妖獸,在人間則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變萬化。而和神一樣,我也更偏愛使用人的軀體而已——萬年以來,一共有三個偉大的空桑君主與我共存。他們都先後成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帶給他們的力量和權勢,也付出了靈魂和身體的代價——然後、因為人類**無可阻擋的衰老,而失去了軀殼,只餘下靈魂成為祭品,永世不能離開。
「一萬年前,當懷仞皇帝的軀體不堪再用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合適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鏡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當你們兩人在鏡湖中心打開封印,將我釋放,我才選擇了新的寄主:我附身於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於各種目的與我交換了契約,付出的代價就是漸漸失去了自我。」
「為什麼人類總是那樣有自信?以為憑著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換靈魂的代價!——多麼可笑……個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雲浮翼族,修鍊千年術法高深,便以為自己成了神——他從鏡湖中心將我從上古封印里挖出,佔用了我的力量,卻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控制這種力量。
「——可是,最後呢?
「呵呵……你看,他連你都殺了。」
魔低低的冷笑,將亘古的謎團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驚和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居於雲荒最高處,一直操縱著大陸命運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這個擁有毀滅力量的破壞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時無雙的英雄。
千年後,唯獨存留不滅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著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裡也閃過一絲詫異:「奇怪啊……既然當初你傳承了後土的力量,姊姊應該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為什麼現在看來,你依舊是個『人』,而從來不曾展現出『神』應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語,閃過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裡?她莫非是已經將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時空?在我蘇醒過來之後,在這個**之間,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頭,仔細凝視著女神的雕像,眼裡神色閃爍。
「難道,她把創造和守護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脆弱的『人』來保管了么?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這種力量,平衡這個天地,而不願再插手人世了么?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將手按在胸口,眼裡有冷睨的光:「不,神與我同在——神也與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鹽融化在大海里,它雖然消失了形體,但它會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會枯竭、也不會消弭——同樣的,神雖然沒有形體,卻將與天地同在,影響著天地萬物。」
「神選擇了相信人類,將力量散佈於天下,藏善念於人心。我不是唯一一個獲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劍聖門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惡凝聚,魔王誕生,那些守護的信念就會重新凝聚,將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為何種形式、依附於誰之上,神的力量都會不惜一切阻止!」
那樣的語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來你說的沒錯……能說出這樣話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壞神忽然大笑起來,頭顱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還在……是的,她永遠會與我同在!」
「白瓔,封印它!」看到魔的一雙眼睛還在閃亮,白薇皇后厲叱。
「是!」白瓔不敢耽誤,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從下而上一劍斜掠,喀的一聲將虛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頭顱辟成了兩半!魔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圖。
然而,雖然軀體最後一部分也被粉碎,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卻沒有消失。浮在虛空里,在白瓔再度揮劍劈來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詭異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長夜逝去、黎明將近的時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轉已經完成,斗勺換位。
——那顆破軍,已然發出了曠古未見的血紅色的光!
「到時候了。」魔的聲音低低響起,「這個身體,不要也罷!」
金光轟然盛放,有一道影子從那個碎裂的石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風一樣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強烈,即便是白瓔、一瞬間都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一瞬,那雙眼睛便在金光里消失了,只留下虛空里遙遠的一陣大笑——
「想徹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復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著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蘊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後站在那裡,看著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麼?白瓔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著某一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么?」白瓔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裡?」
「這裡。」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在捲起簾幕後,借著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著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斗里,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么?」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髮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著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麼?」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裡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著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著頭,水藍色的長發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抬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難道瘋了么?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著那一聲蘊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里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么?」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裡,看著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裡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后眼裡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嘆了一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吒凌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后是這個樣子。」
虛空里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著女神石雕和虛空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嘆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著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麼?」白薇皇后眼裡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麼!」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里的帝王嘆息,「七千年後,你終於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后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麼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