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年(2)

第二章 千年(2)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后,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裡,白薇皇后的聲音里依然出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爭,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麼他非要提起!

輪迴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傯,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著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覆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彷彿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里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白薇皇后沒有說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么?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后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里。

七千年後,白薇皇后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里卻蘊含著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著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象極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嘆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裡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說不出話。

白瓔看到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里有利劍般的雪亮,一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鮫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第二次,卻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強大的術法轉移了天上星斗的軌跡。

然而,這一次,他心裡想到的又是什麼?

「你說,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復將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係,試圖挑起戰爭?」終於,白薇皇后開口了,對著虛空發問,聲音平靜里隱藏著鋒銳,「你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並不是你?」

「當然。」虛空里的魂魄回答,聲音里有一種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氣,「我雖想吞併天下,但卻不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聲,彷彿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所以說,海國被我所滅,說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蘇摩沉默著低下頭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長發掩蓋了他的臉。

「這樣瘋狂的世界。」最終,他只是喃喃說了一句。彷彿是徹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師把身體靠在神廟的柱子上,疲倦地闔上了眼睛,對這幾千年來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關心。

「是啊……女人瘋狂起來,實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樣——當我把純煌的頭顱扔給你看時,你簡直就像瘋了一樣。」

然而,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隱隱帶著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說了!」白薇皇后忽然厲叱,眼裡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於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你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你永遠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讓我怎麼原諒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氣瘋了。同時,你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你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你!」

「阿薇,我告訴你: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你——一絲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裡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顫抖,定定看著虛空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她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琅,你聽著: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一字一句,「我還是會一樣叛離你!」

虛空里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會!」

「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爾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你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麼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你和我爭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對我說『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鮫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置於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麼治理這個天下!

「——你簡直把我氣瘋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著虛空里的人,眼裡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你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態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宮裡,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你一人所有。

你不願我再和你並肩作戰,不願我再對你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一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瘋了。」白薇皇后看著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里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一定是瘋了……那時候,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理直氣壯。那時候,我想:如果你想要離開我,那我寧可親手殺了你!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裡,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你,也不會讓你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一絲一毫!

「阿薇,我至愛你,所以絕對不能原諒你的叛離。

「所以在你決然砍斷手指,將後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你的頭顱!」

「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遠無法離開!

「可是,蒼梧之淵那一戰後,你不知道那之後的所有歲月我是怎麼渡過的……」

「我當時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強,強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難題:包括你的離開。

「是的,為什麼不能呢?我已經活了幾千年,還會再活幾千年,我有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大的力量和心靈,絕不會被任何東西羈絆。

「在你離開后的漫長歲月里,我做過各種嘗試——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試圖抹煞你存在過的痕迹。我從整個雲荒上選來了無數的美女,可是沒有個人能令我感到愉悅;我用幻術對自己進行封印,試圖抹去那一段記憶,可是最強的術法也無法令我忘記……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長達萬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暫如一瞬——可是,為什麼那樣短暫的一瞬、卻比如此漫長的一生更難以忘記呢?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廟裡是長久的沉默。

白瓔愕然地望著與虛空對話的神像,漸漸聽得出神。背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蘇摩在黑暗裡沉默,似乎同樣也是克制著自己起伏的心緒。

「所以你離開了雲荒?」許久,白薇皇后終於開口,問。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試圖造起伽藍白塔,返回我的故國,然而卻始終不能成功——我終於明白:原來雲浮已經將我拒之門外,我永遠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國。」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拋棄的感覺么?

「那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對這個大陸已經毫無留戀。我一個人獨居白塔頂上,『活』到了接近九十歲——那時候,連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兩鬢蒼白,漸漸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無論是對於雲荒,還是對於需要繼承王位的我們的子嗣來說,都是一個障礙。

「於是,我決定離開雲荒,去往一個誰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這樣一個人四處流浪,過完這看不到頭的一生。

「但在離開雲荒的同時,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為二:把自身修鍊而來的一半力量,以血緣的方式傳承給了我們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壞神的力量,卻被我封印入體內,隨之帶離了雲荒!」

說到這裡,神廟裡的所有人齊齊動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原來竟然是這樣!

七千年來,空桑一直傳承著的帝王之血、居然並不是如上古傳說那樣源自破壞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難怪後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約、空桑居然還能維持繁榮那麼多年,不至於急遽的失衡和崩潰。

「阿薇,你應該知道我那麼做的原因。是的,雖然隨著時間的增加,我內心被魔的力量侵蝕得越發厲害,但我卻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著毀滅和破壞——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後土的平衡之後,會越發可怕。

「在我活著的時候,我還可以勉強約束它,不至於讓整個雲荒陷入災難——可是,當我衰、死去后,又會怎樣?當它再度轉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會怎樣??阿薇,我相信換了是你,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是,我絕不可以將它留給我們的後代,不可以將它留在這片雲荒大陸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獨居白塔頂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強硬的術法、把魔封印在自己體內——我帶著這個災禍離開了雲荒大陸,從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個雲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卻不敢回去!我怕自己會把災難帶給自己的子嗣,毀了一手開創的帝國,於是,就這樣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時間真是長的可怕,既便對於雲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時間裡我去過無數地方。先是沿著你十五歲時出海的航線,一處一處尋訪你昔年留下的足跡:紅蓮海、棋盤海、蒼茫海、星宿海……到最後,無處可尋的我甚至去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沒有目標,四處流浪。

「就這樣一直過了幾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種感覺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個人孑然面對時的虛無和絕望么?如若你恨我,就應該親眼看看那一段時間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沒有回答,然而眼裡的神色逐漸柔和悲憫。

「翼族的壽命雖然長達萬年,但終究也有盡頭。

「七千年後,我逐漸老去,意志力也開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裡強大,它蠢蠢欲動,時時刻刻在我耳邊低語,誘惑我去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

「我極力剋制,不讓自己被那些毀滅殺戮的念頭煽動——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甚至會對自己揮劍,以自殘身體的方式、來滿足內心那個魔鬼嗜血的念頭。

「可是,剋制住了毀滅的**,卻無法擺脫對故土的思念。

「於是時隔七千年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結伴,偷偷的返回了雲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親手締造的國家,再看一眼自己綿延百代的子孫骨血——或許,在我的壽數到頭之前,我還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結果,我卻看到了什麼?

「夢華王朝末期,整個雲荒散發著腐爛的氣息,就像一枚由內而外爛出來的果子!

「從西海踏上雲荒的時候,我這個外鄉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軍隊扣留——那個校尉佩戴著我七千年前賜與戰士的白薔薇徽章,腦滿腸肥的樣子卻令人嘔吐。

「他從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裡勒索了金錢和女色,卻食言不肯放他們走。在我拒絕他的勒索時時,他稟告了他的上司、一個號稱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個不知是我幾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沒有來得及了解情況便隨口下令將我斬首示眾。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國?就是流著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後,我回到我一手締造的大陸,想看看自己幾千年來忍受苦難的成果——可我卻看到了一個浮華骯髒的國度!

「我毫不費力地殺死了那些骯髒的螻蟻,從空寂城離開。那些冰族流浪者因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隨。我輾轉於雲荒大陸,四處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創造的一切到了今天變成如何——結果,我看到了什麼?

「除了伽藍白塔還依舊屹立在那裡,其他一切都變了……我只看到了昏庸無能的皇帝,擁兵自重的藩王,驕奢無度的貴族,肥碩無用的軍隊,也看到了堆積在百姓中的怨恨!

「這個雲荒完了……阿薇,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

星尊帝的聲音低沉下去,隱隱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為我獨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將災難帶離雲荒大陸,而將力量留給我的子孫,空桑應該會千秋萬代昌盛下去——卻沒有料到,極度的繁榮帶來的卻是極度的腐爛!

「那一刻,我才真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起了懷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語動搖了我的心:『毀滅這被詛咒的土地,清洗一切骯髒和黑暗!這個雲荒已經腐爛了……你必須親手糾正你犯下的錯。』

「——它在心底一次次對我說。

「抗拒了七千年,這一次,我終於被它說服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雲荒,在魔的煽動下,開始著手準備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腳下,願意追隨我,懇求我帶他們返回被驅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這些懷著回歸家園夢想的冰族卻不知道:在遠古的時候,正是我將他們從雲荒上驅逐出去!

「我成為了他們的領袖,教給他們一切,令他們製造戰車和巨舟,從他們中間遴選戰士和大巫……僅僅用了幾年,就把這一群流浪者訓練成了強大的戰士。

「七千年後,我以征服者的姿態重新返回了雲荒——來覆滅我自己的國家。」

「呵呵……」靜靜敘述著,虛空里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時候,命運是多麼可笑啊。而被宿命擺布著的人們,又是多麼可悲。」

「我本來只想清掃一下空桑的糜爛氣息,給那些忘乎所以的後代們一個狠狠的教訓——可是,宿命的預言實現了。

「殺心只要一動,便再也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蘇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雲荒,血洗了六部,馬不停蹄地征戰,一路過處雞犬不留——那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嘴裡總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殘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處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無數的血和屍體堆積在一起時,我便會覺得很痛快……我簡直變成了一個魔鬼。

「到了最後,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數屠殺殆盡!

「阿薇,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和你相同的血、匯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為某種說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將自己的最後一個嫡系血裔車裂!

「魔的**已經侵蝕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無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讓我心裡平靜。魔物已經佔據了我的心和身。我失敗了。」

「——這是我畢生里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慘敗。」

沉默再度籠罩了神廟。

白薇皇后凝望虛空,眼神轉為悲憫,發出了一聲嘆息。

「阿薇,阿薇,那時候,我真恨為什麼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會來阻攔這樣瘋狂的我。可是沒有了你,這個雲荒卻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來阻攔!

「我在無法控制的殺戮里幾乎絕望……我甚至想過要向魔低頭,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牆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白薇皇後轉過了頭,看向了神廟一角里聽得出神的白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當時令你驚訝了?」

「是。你知道么?當她躍上城頭,托起皇太子頭顱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時候……」星尊帝低聲,「——完完全全就是你當年的模樣啊!雖然明知後土的力量已經被我封印在蒼梧之淵,但那一瞬還是被震動了。

「我甚至覺得是你再度復生了。七千年後,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帶著戰士們向我宣戰。這一刻,我再也沒有七千年前的憤怒,心裡只是一片釋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賜與我的珍寶,是封印殺戮之劍的劍鞘。

「——這一次,我再不能負了你。」

白瓔終於忍不住愕然:原來是這樣!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絕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條生路,讓六王得以突圍殺上九嶷山,打開了無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線血脈。而一百年來,他也始終不曾真的對空桑和海國遺民趕盡殺絕,反而有意無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來,都是因為這樣?

「在看到她躍上伽藍城頭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從蒼梧之淵的封印里解脫了,你會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語氣和眼神和我說話。

「所以,我一直等待著……心裡懷著這樣隱秘的期待。

「這一點不滅的本心,令我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我的精神力已經開始逐漸衰弱,但總不能讓心裡的那個魔物為所欲為。」星尊帝微笑起來,「一百年來,我一直與它抗爭。在至少一半的時間裡,我擁有獨立清醒的意志,能夠遏止身體里的這個魔鬼。」

白瓔恍然地看著虛空里的魂魄,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外人看來,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無常,言行舉止經常前後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來這個軀殼裡,本來就容納著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啊!

「這一百年來,我再度成了這個雲荒的主宰,成為統治者的冰族對我感激且敬畏,通過種種途徑不斷地搜尋這個大陸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聖女大選。

「可是,我不願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種種,於我已如塵埃。

「——直到十幾年前,巫彭給我送來了雲家姐妹。」

「唉……很難描述我第一眼看到雲燭時的感覺。阿薇,在這個黑暗的神殿里,她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懷念。」

「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招雲家姐妹來這裡陪我。在黑暗裡,我不許她們開口說話——因為一開口,那樣截然不同的聲音就會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體里流著與你同樣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帶到我面前時,我留下了她,並給予了她我所能給予的一切……雖然到了最後,我依舊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她。」

白瓔失聲驚呼——怎麼可能?在空桑亡國時,族裡除了有極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澤之國藏身,僥倖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戰禍中全數遇難,屍骨被堆疊在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地宮深處。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這個雲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脈已然斷絕。

看到她震驚的眼神,虛空里那個聲音微笑起來:「呵……不要驚訝——白瓔,你應該知道:你的母親、出身於白之一族貴族之家的白鳳王妃,曾經在一百多年前隨外人私奔,背棄了整個家族。

「而雲家、正是你母親的後裔!

「命運是多麼奇妙啊……你看,你和雲煥隔了一百多年,卻依然相遇。跨越了時空的隔閡,消弭了輩份的區別,成了同門和敵手;而我,居然還能在七千年後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許久忽然發問:「魔的下一個宿主,難道是雲煥?」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終於回答,「他將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為什麼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變了眼色,脫口厲叱,「破軍出世,天下動蕩!——魔要將力量轉移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阻止?」

「……」虛空里的人發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夠了……阿薇。」

「雲浮翼族的生命雖然長達萬年,但七千年後,我也已經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將衰朽,所以,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選定了新的宿主。這幾年來,為了讓破軍徹底爆發,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絕路。」

「何況……」星尊帝遲疑了一下,決定說出實話,「我當時的確也沒有阻攔。」

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什麼?」

「是。我沒有阻攔。」星尊帝微笑起來,語氣裡帶著某種微妙的無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讓魔轉移到雲煥身上、那它又會選擇誰當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變幻,再也不說什麼。

星尊帝繼續苦笑:「是——毫無疑問,它會選擇真嵐,我們唯一的嫡系子孫!而事實上,在前幾日的開鏡之夜裡,我已經覺察到那個孩子已然開始動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極其需要力量的時候,魔也回應了他的願望!」

白瓔怔住。開鏡之夜……在鏡湖底下,真嵐做了什麼?

「我很擔憂:這樣下去,在六體合一的時候,魔便會選擇他作為新宿主!雖然過了七千年,阿薇,我還是一個自私的長輩,不想讓這樣的報應落到自己的子孫頭上。」星尊帝頓了頓,微微苦笑,「更何況,破軍的心裡有著這樣強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毀滅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來神廟為他祈禱時,我並沒有阻攔魔向他身上轉移的意圖。在魔策劃了一次又一次殺戮,在雲荒大地上畫出鮮血的符咒、以藉此超越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時候,我沒有阻止——」

「對於這件事,我聽憑天意。」

蘇摩瞬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那一對千古帝后,眼裡的光芒雪亮——原來,居然是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裔,不讓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們寧可讓別人取代真嵐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破壞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從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虛空里的聲音停止了,彷彿霍然轉頭審視著發話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來,聲音裡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新海皇,你可真像純煌哪,難怪後土的佩帶者會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卻是黑的,和純煌完全相反。否則,方才魔怎麼可能引誘出你心底里潛藏的『惡』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誘惑你第一次,就能誘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著一天,那種惡就會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都可能殺死你身邊的人。而你,總不能每次都像這一次一樣的僥倖。」

「所以,你註定畢生孤獨。」

蘇摩悚然一驚,眼睛里的光芒由盛轉弱,彷彿無法剋制體內的某種衰竭,靠著柱子,交叉在胸口的雙手起了難以覺察的顫慄,彷彿是怕冷似的抱緊。

長夜將逝,天光轉亮,微微蒼白的光穿過了神廟破敗的窗、投了進來。

籠罩著神廟的金色光芒終於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頹敗而空洞,彷彿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風透入,有呼嘯的聲音。

白瓔忽然間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彷彿短短的一夜后,自己就在這個神廟裡渡過了千年的時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只是因為情緒的極度不穩定而全身顫抖——

虛空里那個看不見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個空桑的開創者,綿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輝煌全,仰賴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這個人,同時卻也是滅亡了整個空桑的罪魁禍首!在他的手裡,凝聚了無數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個家族。

面對著這個七千年前的傳奇,她應該拔劍相向,還是應該上前拜見?

「我恨你。」最終,她霍然站起,對著虛空一字一字開口。

女神微微一驚,純黑的眼眸看了過來,落到了千年後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瓔握著光劍,定定看著虛空,再度重複了一次,語音里已經帶了一絲哽咽,「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一念之間便想顛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當作什麼了?把這百萬的蒼生當作什麼了?只不過你博弈里的一顆棋子么!憑什麼!」

她忽然動了——只是一瞬間,白影便已經掠過,一劍狠狠斬落!

「我恨你!」彷彿內心長久克制的情緒終於洶湧而出,白瓔一劍接著一劍斬落,眼裡帶著雪亮的光,氣息平甫,眼裡有淚水長划而下。

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攔,卻發現虛空里的人根本沒有反擊。

光劍如同閃電,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廟裡,白衣少女持劍當空飛舞,面容上鐫刻著憤怒和反抗。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來,他從未在這個溫柔順從的太子妃臉上看到過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來,她心底亦有這樣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並不是神魔,也不是什麼棋手,」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虛空里那個聲音打破了沉默,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宿命和光陰的囚徒。」

「但是,我卻希望你們能從中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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