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訣別(2)
他的聲音輕慢而冷酷,眼裡的金光逐漸蔓延,雙眸璀璨那如金:「我方才念著師父臨終前的囑咐,才對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棄劍投降,否則少不得我要再違背一次師父的意願了!」
白瓔勉強凝聚起體內的力量,傲然抬頭:「做夢!」
雲煥不再說話,只是低低冷笑了一聲,緩緩抬起了手——黑色的閃電在他掌心凝聚,彷彿吸取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漸漸凝聚成了一把黑色之劍。雙眸的金光越發璀璨,那種金色的光芒彷彿從他體內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里都透出了金光,那種光在身體上織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雲煥點足,整個人凌空而起,疾風一樣向著白瓔掠了過來!白瓔也是一聲輕叱,拔劍躍起,劍芒吞吐而出。
疾風閃電般,各自掌握著神魔兩種力量的劍聖門人於夜空中相遇。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的身形忽然變得極其緩慢,彷彿時空在這一點上短暫地停住了。力量在貼身的距離內完全釋放,可怖的衝撞令天地間的一切瞬間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閃電縱橫交錯,密布了夜空。
雲煥站在金色機翼的尖端,整個人彷彿要凌空飛去,他的肩上貫穿著白色的光劍,手卻停頓在半空——黑色的劍和夜幕融為一體,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後,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息靜氣中,半空里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折,彷彿一枝忽然折斷的花兒,凌空轉折,向著鏡湖急墜而下!
白色的光墜入了湖中,隨即湮滅,連一聲呼喊都沒有發出。
光劍一抽出,雲煥的肩上有血洶湧而出。彷彿身體內某種黑暗殺戮的**已經被激發出來,他只是回手一按傷口,便追擊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襲白衣剛剛墜入水中,他一揮劍,黑色的劍芒徒然暴漲,眼看便要將重傷的女子碎裂在劍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劇痛卻忽然從手腕蔓延到了心臟!手上凝結出的黑暗之劍在瞬間消失。不知道是否因為剛才的那一擊用力過度,手腕上那個結疤已久的舊傷忽然又裂開了,血洶湧而出,熾熱而鮮艷,彷彿一道烈火的符咒。
雲煥定定地看著那個傷口,無法相信那麼長久的傷口居然還回字此刻裂開:就是因為這一剎的刺痛,令他的劍在最後一刻偏開了一分,斜斜切過白瓔的身體。雲煥低頭凝望著自己的左手,漸漸發抖。
——是師父么?是師父么?是師父的在天之靈在他要攫取白瓔性命的最後關頭,阻止了他?她即便是死了,也不願看到如今的場景?
一瞬間,他忽然間失去了殺戮的**,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荒涼如死。他反身掠過伽樓羅,用右手用力捧住左手手腕,一個踉蹌,在伽樓羅機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隱約可見,山上無數冤魂的哭聲依舊響徹雲荒,冷月依然照耀著大漠上的那些紅棘花……一切都彷彿沒有改變,宛如許多年以前。
然而,曾經存在於多年前哪個畫面中的人們,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個在地窖里拚命舔舐著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個於冷月之下苦練劍術的少年早已不再,那個野心勃勃試圖打破門閥樊籬的年輕軍官也早已不再——而凝視著他一路成長的那個人,更是早已不再。
可是為什麼他還活著呢?活著的他,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耳邊有翅膀撲簌的聲音,伴隨著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聞到血腥味雲集而來的鳥靈,在帝都享用著百年罕見的盛大宴席。
獲勝的人跪在伽樓羅上,臉上沒有分毫喜悅,雙眸失去了金色,只余空洞如死——最後出劍的一瞬,在劍刺入白瓔的身體的瞬間,她望向他,眼裡卻沒有恨,有的只是悲憫,只是自責——是那種眼睜睜看著惡行發生於天地之間,卻竭盡全力也沒能阻止的悲哀和無奈!
那種眼神,令他充滿了殺戮狂暴的心忽然一冷,變得寂靜下來。
即使在牢獄里,被辛錐拷問折磨的時候,他不曾動搖——他曾有翱翔天宇的夢,試圖憑著能力躋身於門閥階層,成為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即使是無法達到最高處,即使是半空折翅而墜、被螻蟻所食,他還是能保持傲然不低的頭顱。
然而,在姐姐來到獄中對著那個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對方的侮辱和蹂躪時,隔著一層鐵壁的他,將這一切清晰聽入耳中——就在這一刻,他決定要復仇。哪怕成為厲鬼,哪怕萬劫不復,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他都要復仇!
那種仇恨彷彿是從地獄里冒出的火,灼烤著他的心,沸騰著他的血,時時刻刻煎熬著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鮮血來把它澆滅——可是,為什麼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進行了成千上萬倍的報復,卻始終無法沖洗掉心中的黑暗和絕望?
血的澆灌,只是讓那種火越燒越烈,幾乎把他僅剩的東西付之一炬!
雲煥跪在機翼上,捧著流血的手腕,看著白瓔從萬丈高空墜落湖面。
「不,不!」他突然用力將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這隻染滿了鮮血的惡魔之手徹底摧毀。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徹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感受到了機體的震動,瀟的聲音焦急而關切,「你怎麼了?」
「我沒事……」他躍入艙內,將身體放進了金座,疲憊無比,「我贏了,不是么?」他舉起了手,目光閃爍——剛才的自殘,將雙手弄得鮮血淋漓。然而奇異的是那些傷都迅速地癒合了,彷彿有神秘的力量在保護著他。他看著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心情無法平靜。
「主人,」瀟輕聲道,「是屬下無能。」
「這是你的首戰,與這樣的對手對陣,難免。」雲煥的聲音疲憊不堪,「早知如此,我一開始就應該和你聯手殺了她,而不必讓你受到傷害。」
呵呵呵……內心有個聲音發出了無聲的冷笑。
雲煥,要知道一旦退讓了第一次,就必然會有第二次!既然在成魔的時候你就已經放棄了堅守的底線,如今再做出這樣的姿態,實在是有點兒可笑——難道你還想當一個好徒兒么?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麼樣子……你,現在是一個連身心都已經被祭獻給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脫口怒叱,那個聲音冷笑著沉默了下去。
雲煥在金座上劇烈地喘息,平復著情緒,眼睛也慢慢恢復為冰族應有的湛藍色。他回頭看了看瀟,她依然是那樣的溫順而安靜,彷彿一個白玉雕刻的睡美人。
「瀟,」他忽然抬起手,輕輕觸摸她冰冷的面頰,低聲,「你看,現在你和我都成了怪物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你,想過以後會怎樣么?」
「以後?」瀟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轉到了那裡,「瀟以後還是和您在一起,無論怎樣都是如此。」
沒有想到回獲得如此簡單的答覆,破軍在一瞬間沉沒了下去。
「是的。」他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反正無論怎樣過,也都是一生。」
雲煥不再多話,重新陷入沉沒。然而此次的沉默卻預示著完全相反的結局:情緒迅速穩定下來,軟弱和動搖再也不見。坐在伽樓羅金座上的帝國主宰恢復了一貫的冷漠,堅定如鐵。他的眼神忽然間又變得雪亮,直視著西方。
那是什麼?黑夜裡從葉城出發、悄無聲息向著西方飛行的,又是什麼?
「瀟!」他忍不住開了口,「截住他們!」
伽樓羅隨聲向著葉城方向飛去,然而剛剛掠出不到十丈,便是一陣劇烈的戰慄。金色的外殼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裂響,彷彿有一連串的鞭炮貼地連綿而響。
「主人……伽樓羅損壞了!」瀟的聲音略顯驚慌,「無法再追。」
「哼……」雲煥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瓔的一擊之下,尚未完全煉成內丹的伽樓羅已經再度受到了損害,只得怒道,「返回!」是!」瀟隨即轉動了側翼,伽樓羅重新緩緩啟動。
「不,我下去。」雲煥卻打開艙門躍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提煉力量!」
葉城裡,一片兵荒馬亂。
外圍滄流同族的攻擊仍很猛烈,瓮城裡的守軍頑強抵抗——然而,冥靈軍團卻又在此刻從北方攻入,在瞬間突破了葉城的防線,長驅直入。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計劃,恐怕無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衛默帶著征天軍團先走!」風隼已經啟動,編隊完畢,飛廉在亂兵中下令,「你們去空寂大營那邊!」
「少將,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這裡。瓮城的鎮野軍團不能沒有統領,不能扔下他們!」飛廉捨棄了比翼鳥,躍下地面,「我去組織外城的軍隊,向西突圍——我們在空寂大營會合!」
「做夢吧,你!」然而,狼朗一聲厲喝,「你以為你能帶著陸軍軍隊殺到空寂大營?你以為你可以穿越博古爾沙漠行軍?別做夢了!」
飛廉怔了一下,看到那個來自空寂大營的軍人伸出古銅色的雙臂,話語乾脆:「走!跟我們一起撤退!今晚之後,葉城肯定保不住了!這裡所有的軍隊和百姓,明日便要被雲煥清洗,留在這裡只是等死!」
飛廉卻搖了搖頭,翻身上了一匹馬:「不,我不能扔下它們——鎮野軍團的兄弟至今還在瓮城苦守,只為讓我們這邊可以從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羅,但決不能扔下他們!」
飛廉的眼神是如此堅定,讓狼朗不由自主地收回了雙臂。
「也罷……既然你是這樣的人,我不勉強你。」他低低嘆息,「這樣吧,我在巫羅的府邸後院留一架比翼鳥給你——這是我們僅有的三架比翼鳥之一,希望你運氣好,能在空寂大營再會。」
「好,再會。」飛廉策馬沖入了人群,對著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結集待發的軍隊微微致意,舉起一隻手,「各位,全力出征,向西方出發!」
在征天軍團向西方撤退的同時,天馬的雙翼掠過了夜風,在戰火中悄然降臨。
「哎呀,你們可來了!」在冥靈軍團降落的瞬間,那笙推開地窖的門跳了出來,歡喜萬分地迎了上去,把手裡的東西遞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東西帶回去——這下我可算功德圓滿,全部封印都解開了!」
「多謝那笙姑娘。」藍夏翻身下馬,率領戰士齊齊躬身,「空桑上下感激不盡。」
「不用謝了不用謝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維就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模樣,連連擺手,「你們快點把它帶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們就回不去了。」
「是。」藍夏伸過手,想接過那笙手裡的匣子。
「不,」然而斷手卻忽然動了起來,拍開他,「我不跟你回去。」
「殿下你說什麼?」所有血戰前來的冥靈戰士都齊齊吃了一驚。
「炎汐,你帶著我從鏡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亂,水道把守不再嚴格。」真嵐的聲音像起來,鎮定而不容置疑,「藍夏,你帶著這個空匣子原路返回無色城——小心一些,路上必然會遇到滄流軍隊的攔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陳倉之計,藍夏連忙領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來,連忙跟緊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開后她會被這群人拋棄,「不許扔下我!」
「好,你跟著炎汐。」斷手做了一個同意的手勢,然後指向了紅衣的葉塞爾,頓了頓,「葉塞爾姑娘……接下來你準備帶著族人去那裡?」
葉塞爾怔了一下,隨即單膝下跪:「我們當然追隨您!」
真嵐苦笑:「可你們進不了無色城,也去白怒了復**大營,又怎麼追隨呢?」
葉塞爾長跪不起:「霍圖部的子民們為了復族,推翻冰族人,已經等待了幾十年!請神賦予我們戰鬥的權利,否則,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在葉城殺敵至死!」
「好吧……」斷手做了一個無奈的姿勢,「交給你們一個任務。」
「聽憑吩咐!」葉塞爾一行大喜。
「霍圖部的各位,」斷手指向了西方,聲音鎮定:「請你們替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面見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少主,告訴他,當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鷹之羽許諾,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將不計代價地助我一臂之力——而如今,到他實現諾言的時候了。」
真嵐一字一字地吐出最後個字:「請他聯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顛覆滄流帝國!」
「是!」葉塞爾等人只聽得熱血沸騰,斷然領命。
「去吧……」斷手擺了擺,看著霍圖部一行人轉身離去,忽地開口,語氣中帶著不同尋常的關切,「葉塞爾姑娘,請務必保重自己。」
「是。」葉塞爾有些意外,頓了頓,才翻身上馬。
「請神放心,我們會誓死保護族長的!」旁邊,人高馬大的奧普揮舞著拳頭,「霍圖部的兒女,每一個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麼,再會了,英雄。」真嵐的聲音裡帶著笑,做了個送別的姿勢。
馬蹄如雷,西荒人轉眼消失在混亂的城市裡。
「我們也該走了。」斷手喃喃,躍入了炎汐的懷抱,「還有一個多時辰天亮。藍夏,你趕緊率隊先返回,吸引各處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機從水路離開。」
「是,屬下告退。」藍王率領冥靈軍團領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斷手遲疑地發問:「怎麼不見太子妃?」
藍夏躬身:「稟殿下,太子妃留下斷後,在與伽樓羅戰鬥。」
「什麼?」真嵐的聲音轉為驚駭,「她,她一個人在與伽樓羅——」話音未落,只聽見半空中雷霆般的一聲巨響,金色的光芒如同閃電一般照徹了整個雲荒!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仰頭,卻看到虛空里九輪烈日直墜而下,帶著某種末日的恐慌和錯覺。
斷手迅速抓緊了炎汐胸口的衣服,聲音急促:「快!快帶我出葉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隻折翼的鶴,從萬丈高空墜入鏡湖。
方才雲煥的那一擊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劍被震飛,整個人剎那間失去了知覺。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呼喊,就這樣直直地墜入了水裡,向著深不見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紅色的血霧籠罩,拖出一縷紅色的煙霞。
鏡湖多異獸,聞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
後土神戒微弱地閃著光,試圖驅散這些魔物——然而,此刻的白衣女子卻已經沒有了絲毫防護的力量。就這樣禁閉著眼睛,沉向了漆黑的水底,一路上無數怪獸尾隨而至。
——只等她一斷氣,便群起而上。
她卻全不知道這一刻的可怖,只是臉色蒼白地閉著眼睛,宛如一朵隔著血霧的純白色花朵,不停地下沉,,下沉……彷彿就要沉入一個永遠不會再醒的夢境。
黑暗的水底,忽然有一點藍瑩瑩的光亮起來了。那一瞬間,所有尾隨的怪獸悚然一驚,舍下血食,紛紛掉頭而去。水流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瓔的軀體無意識地隨之轉向,朝著最深的某處漂去。
今日並非開鏡之日,然而蟄伏在鏡湖最深處的蜃怪卻被這個不尋常的血食所吸引,竟破例睜開了眼睛!
水流越來越急,捲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重傷的女子朝著黑洞里席捲而去。
「嘩啦!」忽然間一道黑影急掠而來,闖過了激烈的水流,一個俯身,將那個即將葬身與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奪了下來!
水底深處發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觸怒了,整個鏡湖瞬間顫抖。
披著黑斗篷的人在水裡疾行,然而身形卻漸漸凝滯,身後激流急卷而至,將他連著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圍。
「蜃,閉眼吧!」一個紅影飄然而至,揮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隨著她的聲音,法杖上忽地冒出一點奇異的火光,一揮而落,悄然落在激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異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燒!
「噝——」水彷彿被這一點奇怪的火點燃了,瞬間發出了沸騰的聲響。彷彿怕燙一樣,那些水急速地退卻,宛如千萬條透明的蛇,向著鏡湖的最深處收回。只是一個瞬間,水底那隻藍瑩瑩的眼睛就悄然閉上了。
握著法杖的紅衣女祭輕輕鬆了一口氣,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剎,她幾乎都無法相信這個衰竭到那種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迅捷地從蜃怪手裡奪走那個女子。
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正將懷裡的女子輕輕平放在鏡湖的水草里,俯身在她周身畫下一個驅逐魔物的符咒,然後試圖為她身上的傷口止血。然而不知是不是被她那樣的傷勢震驚,那雙枯瘦的手始終未能結出完整的手印,血還是霧氣一樣地不停擴散。
「海皇,您不能再動用靈力了,」溟火嘆息了一聲,阻攔了他,「否則,您可能都無法抵達哀塔——讓我來吧。」
蘇摩退開了一步,看著紅衣女祭揮舞法杖,輕輕點在白瓔的傷口上。
一點紅色的火落在了傷口上,一下子燃燒起來。然而那道火卻彷彿和方才灼燒蜃怪的火大不相同,火焰轉瞬即滅,被灼燒過的傷口只留下淡淡的紅印。
「多謝。」蘇摩嘆了口氣。
「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體表上的傷。」溟火蹙眉搖頭,「那一劍太過可怕,橫貫她的身體,震得她體內經脈俱斷,靈力四散,恐怕需要很久的時間才能恢復。」
蘇摩長久地沉默下去,坐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視著水草里那張蒼白的臉,眼裡露出複雜的神情。手指微微地探出,似想觸碰她冰冷的臉頰,卻終於還是停住了。
決心是在昨日剛剛下的,卻在看到她的一剎那再度動搖了。
本以為此去萬里,離開雲荒,離開一切,便永不回來。卻不料尚未離開鏡湖,卻看到她渾身是血地落入湖中。那一刻他完全忘記了一去不回頭的信念,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迎了上去,將她從激流中拉出。
她還在重傷里昏迷,眼角眉梢卻依舊帶著決絕和無畏——如今的她已經有了戰士的風采,和百年前那個嬌怯怯的貴族小姐判若兩人。然而,無論在以前還是以後,都需要一個人在她身邊。愛惜她,保護她,讓她歡喜無憂。
那個人……可以么?
「不如就不去哀塔了吧。」溟火趁機再度勸阻,「你放心她么?」
海皇的神色有略微的鬆動,然而忽地察覺到了什麼,唇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不,我很放心……會有人來守著她的。我們該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輕輕吻住她的眉心,然後起身決然離去。溟火愕然,只好扔下了昏迷中的女子,連忙跟上,兩人轉瞬間消失在鏡湖深藍色的水底。
轉頭之間,遠處的水底已經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趕來。
「哎呀!這,這不是太子妃姐姐么?」苗人少女佩帶著避水珠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忽地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來,聲音差異而響亮,「天啊……臭手,臭手!快來看!太子妃姐姐居然躺在這裡!」
白瓔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時空彷彿是混亂的,她一生都在不停地下墜:從伽藍白塔的頂端,從蒼梧之淵的結界,從鏡湖上空的戰場……她不停地從一個時空墜入另一個時空,始終處於失重的飛墜中,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張被塵封在記憶中的臉,近在眼前。
鮫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暗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見底,他走近來,用雙臂擁抱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陰柔而強悍、帶著不容拒絕的誘惑——她沒有掙扎,只是宿名般地閉上了眼睛。交出了初吻的瞬間,充滿了祭獻般的苦澀和肅穆。
他要她的證明,所以她只能獻出自己。然而,接下來的,卻是被欺騙、被背叛、被所有人指責、被全族人唾棄——一切終結於那一場盛大奢華的婚禮。她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而他在一旁看著,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後悔么?」恍惚中,卻又聽到他的聲音——轉眼間,他已經是俊朗的成年男子,十指上戴著牽引傀儡的戒指,在鏡湖上空攔住了她。
她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後悔。」
冰冷的唇重重壓了上來,彷彿要掠走她的靈魂。那個吻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彷彿有著熔化岩石的溫度,她感覺到他開啟了她的唇齒,似乎有什麼東西那注入了她的嘴裡,迅速溶去。
那是……鮫人冰冷的血!
她驚惶地抬起眼,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雙深碧色眼睛里。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戰慄起來。只是一瞬間,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面將她猝然擊倒。
蘇摩,蘇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墜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彷彿看到他終於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視著她,冰冷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然而,黑色斗篷下的那張臉卻是陌生的:如此蒼老不堪,曾經湛藍的長發已變得灰白無光,深碧的眼眸深陷暗淡,處處透出死亡來臨的頹敗氣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麼會是他?
是幻覺么?她想睜大眼睛分辨,然而身體里所有的力量彷彿都被那一劍所斬短,恍惚中無法掙扎分毫。那個蒼老的人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臉上有著熟悉的表情。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俯下身將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後離去。這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個位置,呼應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場緣起,彷彿是一場輪迴的終結。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向她傳話,如此的冷靜而滄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在她從白塔上一躍而下之前……蘇摩!蘇摩!是你么?你要去哪裡?
看著那個模糊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竭盡全力想要大呼,喉嚨里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顧一切地掙扎,想要喚回他,然而,那兩個字彷彿被詛咒了,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急怒交加中,胸中忽然一陣劇痛,一口血從口中噴出。
「白瓔,白瓔!」耳邊有人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
意識漸漸轉醒,努力撐開眼帘里,映入一頂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你已經不在是冥靈,」他的聲音焦急而低啞,「和普通人一樣的身體,你要小心。」
清醒后的一瞬,夢裡的那一句呼喊被凍結在喉嚨里。她勉強轉過頭,看著身畔的人,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吐出了另外一個名字:「真嵐?」
「恩。」他用右臂將她抱起,左手用銀匙盛了葯過來,「你總算醒了……快喝吧。」
她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人,一陣恍惚——原來,一切都是幻覺么?原來是真嵐救了她,一直照顧著她?她全身忽然放鬆,靠在了那個溫暖堅實的臂膀里,乖乖地張開了嘴,吞下了苦澀的葯。
「白瓔,你看,」她聽到他低聲道,同時雙臂緩緩收緊,聲音裡帶著許多年未見的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滿足,「如今我終於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也終於,可以擁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