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合書 東風破 (10冥冥歸去無人管)
「這便是曹訓行誤國害民的證據,微臣斗膽……斗膽請聖上過目。」
今天早朝,章台御使在入宮面聖途中遇刺,然而卻暗自用手按著腹部的傷口,支持著照舊上朝。一直到遞上奏章,斷斷續續稟告完畢,才彷彿力氣用盡,撲倒在帝座前。朝堂上一片驚呼,列席同僚這時發現、他大紅蟒服已經由內而外的浸透了鮮血。
看著血染丹階的年輕御使,連一直對於朝政漠然的承光帝都牽動了臉上麻木已久的肌肉,接過呈上的奏摺,俯下身來,認真審視御使拼了性命遞上來的彈劾奏章。看著看著,眼睛慢慢眯起,有冷光涌動。
「曹訓行,你還有何話說!」承光帝冷笑起來,看著旁邊臉色不定的太師,狠狠將染著血的奏摺摔到位極人臣的曹太師面前。
曹太師惶恐地伏下身,撿起奏摺看著,臉色也大變——原來,前面幾次「查無實據」的彈劾都是假的,夏語冰這個傢伙、居然查得那麼徹底。
這時,殿上青王轉過身,看了看外城牆頭的角樓——那裡,果然如約升起了黃色的旗幟,代表著那人已經平安抵達帝都。青王和白王相視一笑,眼裡都有了狂喜的光芒。
「稟皇上,天大喜事——真嵐皇子已經於今早返回帝都!」
青王出列,用新的消息平息帝君此刻的怒火,卻將太師一黨再度推入了惶恐不安的深淵。丹階下,被太醫和侍從急急扶起的章台御使,昏迷中彷彿聽到了這個消息,嘴角陡然露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
這條路終於到了終點……也就到這裡吧。他有時候不敢再去想接下來會如何。
扳倒了曹太師,自己所能控制和支配的力量會更大,但是,以後又如何呢?所借用的各種力量越大,所受到的掣肘和牽制也越大。越到後來、可能十件事裡面就有七八件被牽制,那時候無論本心是否尚未泯滅,自己大概會淪落為十足十的貪官污吏吧?
所以,一切,請到此為止。他已然竭盡全力。
他被抬出了天極殿。抬出去的時候,外面天色已經透亮了。
是一個晴天。刺目的陽光灑下來,籠罩住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失去了知覺。
出了這等大事,御使府內外一片混亂。
外面有成群的百姓跪在門前,口口聲聲要進去給御使大人磕頭,求神保佑他平安,無論府里的人怎麼勸說驅趕都不肯離去。而府內,御使夫人在聽說丈夫遇刺後幾度昏厥,根本無法主持府里上下,幸虧青王及時帶著大內御醫趕到,主持內外局面。
「呵呵,語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麼多百姓跪著為他祈福。」青王從外面進到書房來,一邊嘖嘖稱讚,對旁邊的劉侍郎道。
劉侍郎拈鬚微笑起來,得意:「他越得民心、那麼曹太師激起的民憤越大——到時候只怕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來刺殺這樣清廉正直的御使。」青王撫手低笑,忽地詢問,「那老兒,侍郎令刑部好生看著了罷?」
「王爺放心,那刺客原來天生是個啞巴呢。」劉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順著青王的語氣,「老天這次要曹訓行那個老狐狸垮台啊。」
「唉,惡貫滿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搖頭嘆息,然而眼裡卻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屬下寒剎,「給我吩咐御醫好生看著御使大人——他傷重胡塗了,可莫要亂說什麼出去。」
「是。」寒剎領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著,眼裡有冷光閃動:「派個人去,給我好好把御使府管家封口——夏御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凡是有人敢傳播御使不是的,統統讓他們住口。」
「是。」寒剎眼睛也不閃地領命,輕如靈貓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使真有福氣,王爺是要給他立碑吧?」劉侍郎笑了起來,眼裡有說不出的諷刺,想起自己剛被開脫出來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給御使立碑,還要給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遺腹子、本王就視同己出的收養……」青王笑了笑,負手看著庭院,那裡的一株老梅已經碉落了大半,只剩鐵骨伶仃,「夏御使為國為民,捨命除奸,他的後人本王應該好好體恤才是。」
「王爺英明!」聽到那樣的話,劉侍郎連忙稱頌,同時喃喃,「夏御使當然清廉正直,一心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瓮『海鮮』哪……」
「侍郎這般小氣。」青王忍不住笑,在書房裡左右看看,翻開一堆奏章,發現了暗格,啪的一聲彈開了,裡面整整齊齊地堆著銀票,「青璃說得沒錯,果然都放在這裡——那小子也算是硬氣,居然是一分也沒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疊銀票扔給劉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點事算什麼?」
「嘿,嘿。」劉侍郎有些靦顏地接過,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麼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將銀票全數拿出,收起,冷笑著彈彈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閱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騙來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只可惜那胡塗老兒一刀刺死了他,不然到將來可了不得呢。」
劉侍郎打了個寒顫,連忙低下頭去,唯唯稱是。
「回頭看看我青璃侄女兒去。」青王在書房裡走了一圈,發現沒有別的需要料理,回頭往後庭走了過去,「她也哭得夠了——這小子其實對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當年胞兄的女兒青璃托他幫忙設局,費盡了心思嫁了夏語冰,卻落了把柄在叔叔手裡。他趁機要挾,讓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幫他監視著章台御使,將丈夫的一舉一動偷偷稟告青王——可惜夏語冰五年來對她也頗為冷淡,甚至連書房也不讓妻子輕易進入,因此她也說不出多少秘密來。
就算是少女時曾迷戀過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幾年過那樣的夫妻、心也該冷了吧?青璃那個傻丫頭,為什麼看到丈夫被刺,還哭得那樣傷心欲絕?
無法理解這樣的執迷,青王搖搖頭,來到後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剛進到後院,就發現那裡一片混亂。
「怎麼了?怎麼了?」青王一驚,連忙退了出來,問旁邊從內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個家丁臉色驚恐:「稟王爺,方才後院忽然來了兩個人說要見夏御使,被下人攔住,結果他們居然硬要闖入,還拔出劍來……」
「怎麼回事……是刺客么?」青王失驚,臉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衛寒剎已經返回,手中長劍沾上了血,顯然是已經完成了剛才主人吩咐的任務,看到後院混亂,立刻掠了回來護主。
「替我進去看看,到底來的是什麼人?」青王招回寒剎,吩咐,然而眼裡卻有黯淡的冷光,壓低了聲音,「如果是來殺御使的,也不必攔著——只是,千萬不能傷了我侄女。」
「是。」寒剎毫無表情地低下頭去,領命,迅速反身掠入後院。
「嘖嘖,寒剎真是能幹。」看到青衣侍衛利落的身手,劉侍郎及時誇獎,「王爺有這樣的手下,足當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卻不答,許久才道:「雲荒上最強的應該是歷代劍聖——聽說這一代的劍聖雲隱雖然死了,卻有弟子留下,可惜無緣一見。」
「呵呵,王爺將來叱吒天下,要收羅一個劍客還不容易?」劉侍郎諂媚地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卻被急退回來的人打斷。寒剎臉色是蒼白的,手中長劍折斷,踉蹌著從後院返回,單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來:「王爺,來人很強,屬下無法對付……請王爺降罪!」
「寒剎?」還是第一次看到屬下失手,青王詫異地脫口,「怎麼會?連你也不是對手?」
「來的似乎、似乎是劍聖門下。」寒剎回憶對方的劍法,斷斷續續回答,「恕屬下無能。」
「劍聖門下?」青王愣了一下,失驚,然而畢竟精明,腦子一下子轉了過來,「難怪!原來夏御使身邊的影守、就是劍聖門下——難怪太師府這麼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頭,讓受傷的寒剎站起身來,問:「那麼,他們為何而來?應該不是要殺御使吧?」
「不是。」寒剎搖頭,稟告,「他們身上沒有殺氣——口口聲聲只是要見御使一面,特別是那個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著,青王問,「沒人能攔住他們吧?進去了沒?」
「沒有。被攔住了。」寒剎頓了頓,眼裡有一種奇怪的光,回稟,「青璃夫人站在門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讓他們進去。」
「什麼?」連青王那樣的梟雄都一驚,脫口,「璃兒瘋了么?見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經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厲聲說對方如果敢進去一步,她就自剄,一屍兩命……那種眼神……」寒剎不知該如何形容嬌弱貴族女子身上那種可怕的氣質,頓了頓,繼續道,「來人彷彿被嚇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裡僵持著。」
青王沉默了,彷彿在回想著多年來關於章台御使的各種資料,一一對上目前混亂的情況。半晌,終於緩緩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個慕湮姑娘,居然是劍聖傳人。」
「應該是。」寒剎低頭,回稟,「好像御使在房裡喚著一個名字,便是阿湮……」
「這樣啊。」青王輕輕擊掌,卻彷彿對目前混亂的情況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轉來轉去,又回到起點……都這麼些年過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麼都這麼奇怪。」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凜冽的空氣彷彿結了冰。
看到貴族夫人這樣瘋狂的神態,尊淵打了個寒顫,然而卻也是無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著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會穿透血管。連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釀成一屍兩命的慘劇。
「阿湮……阿湮。」然而,儘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衛自己應有的,裡面彌留中的丈夫還是喚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卻不肯放棄。
那樣的呼聲彷彿利刃,絞動在兩個女子的心裡。
「求你讓我進去吧……」慕湮脫口喃喃道,然而一開口就是一口血衝出,眼前一黑,尊淵連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卻是絕決的,幾乎是瘋狂般地冷笑,彷彿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報復機會,惡狠狠地,「你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想見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語冰,幾年前就死了!」
彷彿是為了斬斷慕湮的念頭,御使夫人冷笑著,開口:「你還以為他是五年前那個夏語冰吧?你知道什麼!他早不是你心裡的那個夏語冰了——他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結黨營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壞事,你知道么?」
聽著御使夫人將丈夫多年來所做的骯髒事滔滔不絕地揭發出來,慕湮臉色蒼白,搖搖欲墜,說不出一句話。
「哈哈哈……那樣的夏語冰,你憎惡了么?你嫌棄了么?那天你識破他真面目后、想殺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來,得意地看著慕湮,忽然間不笑了,微微搖頭,「你的那個夏語冰,早已經死了。你不能愛如今這個已經變質的語冰,他是我的……絕對不讓你再見他。」
御使夫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幾近執迷的堅定,不動搖地喃喃。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彷彿第一次從這個貴族女子臉上看到了令她驚詫的東西,她微微苦笑起來,卻不知道如何說起。
她發現對方說的居然沒有錯……五年來,自己絲毫沒有長大。自從作了不見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去看看外面世界的變化、看看語冰的變化——她依舊停留在十八歲那個相信絕對黑和白的時候,無法理解黑和白之間、還有各種不同的混合色。
或許,青璃說的對,她的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罷?何苦再作糾纏。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終於不再哀求那個為了守住丈夫、發了瘋一樣的女子,掙開了師兄的手,徑自回過了身,再也不去聽房間里那個人彌留中的呼喚。
或許,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後一個名字,那個慕湮,也已經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師妹居然不再堅持見那人最後一面,就要離去,尊淵忍不住脫口。
然而女子纖弱的背影,卻是不曾再遲疑地離去。慕湮疑轉頭,就對上了滿院的護衛,青王迎上來挽留、堆著滿面恭謙的笑:「小王有禮,還請兩位大俠暫時留步。」
得勢的藩王伸出手來,想要留住這兩位當今天下縱橫無敵的劍客,收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沒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過那些拿著刀兵的護衛,如同一隻在風林雪雨中掠過的清拔孤鶴。
轉身的瞬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遙遠的歌還在心中低低吟起,卻已是絕唱。
多少春風中的折柳,多少溪流邊的濯足,多少明燈下的添香、賭書後的潑茶,在這一轉身後便成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頁歲月輕輕翻過,悄無聲息。
而此刻,房內的太醫緊握著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著他越來越微弱的脈搏,看到傷者在那樣長時間的囈語后,終於還是無法堅持等到自己要見的人,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彷彿血堵住了咽喉,咳嗽著,咳嗽著,氣息漸漸微弱,終於無聲。
太醫鬆開傷者的手,發現在傷者垂死的掙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紅腫一片。他咳嗽了幾聲,清清喉嚨,按例宣布:「御使大人亡故了!」
內外忽然一片安靜。門外的御使夫人第一個鬆開手,彷彿解除了戒備般全身癱軟,雙膝跪倒,掩面痛哭。哭聲由內而外地傳出,引起門外百姓的轟然嚎啕,回蕩在天地間。
就在那個剎那,太醫回過頭,陡然發現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閉合。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著窗外,帶著說不出的神色,彷彿歡喜,卻又彷彿絕望——太醫曾在伽藍白塔的神殿里看到過一幅描繪三界的壁畫,而此刻年輕御使的眼睛、卻正象極了壁畫上那個墮入無間地獄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獄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卻沒有一絲的陰暗,居然明澈如高嶺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無聲地凋落了最後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動的東風中零落成泥。
龍朔十二年的春天,整個帝都伽藍、甚至整個夢華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變」的力量。彷彿有東風破開了長年累月凝滯空氣,帶來了新的改變。
首先是皇太子的冊立。那名從北方砂之國民間被迎回的少年真嵐,終於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裡、當著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歷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隻代表著空桑帝王血脈象徵的「皇天」戒指。承光帝當即承認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並改年號為「延佑」。夢華王朝懸空了幾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終於有了主人——也讓天下人鬆了一口氣。
皇太子的冊立,同時也標誌著以曹訓行為首的太師一黨垮台的開始。自從真嵐以皇太子身份進入東宮開始,大司命重新擔任了皇太子太傅的職位,影響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結成了聯盟,以章台御使最後遞上的那份彈劾為導火線,在朝野對曹太師一黨發起了猛烈的攻擊。而在民間、由於章台御使遇刺身亡讓百姓群情洶湧,大理寺門外每日都有百姓自發跪在那裡喊冤,請求朝廷對御使遇害一案徹查到底。
倒曹的風暴從朝野間席捲而起,撼動了整個夢華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御使台已經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對曹太師一黨的清算和追查,第一個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殺死章台御使夏語冰。
那名刺殺夏御使的刺客當場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後指使者是太師府,便被判了凌遲,準備在夏御使出殯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當眾行刑,以平民憤。
行刑那一日,整個西市人山人海,連集市上的商賈小販都不做生意了,個個擠著過去看那個刺殺御使的兇手伏法,每個人臉上都有激憤和興奮的神色。然而看到那個被押上來的瘦小的老人時,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這樣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實在和百姓心中那個狠辣殺手的樣子相去甚遠。
那個刺客顯然在獄中已經遭到了殘酷的刑求,滿身的肌膚片片脫落,被鐵索拖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只睜著一雙看不清眼白的渾濁老眼,看著底下人頭濟濟的看客。彷彿忽然間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麼,可喉嚨里只發出了嗬嗬的含糊聲。
「殺了他!殺了他!」底下不知是誰先帶頭大喊,很快贏得一片應合。
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個人沒有說話。雲錦客棧的老闆娘遠遠站在街角,看著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認出了是趙老倌,忽然間全身就彷彿被雷電擊中一樣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抬起塗了丹寇的手指掩著嘴巴——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趙老倌殺了夏御使么?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殺了他!為御使報仇!千刀萬剮啊!」看到那個刺客竟然不認罪地四顧,底下叫囂更是響亮,憤怒的人們紛紛將手中雜物投擲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闆娘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呼,想要撥開人群衝過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使——」
然而這邊語聲未落,那邊剛要開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了一陣混亂,發出一聲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場!有人劫法場!」驚慌而憤怒的喊聲,在圍觀者中傳遞著。
人潮在驚呼中退卻,兩個人從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劍抹了監押的官兵,從台上扶起了遍體鱗傷的趙老倌。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劈開了枷鎖,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將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來。兩人轉身聯手合劍,直衝出人群。
老闆娘驚得目瞪口呆——是他們!是他們!……那個曾經住在她客棧里的姑娘和男子。
原來,他們都是這般厲害的大俠。
一個月後,當夢華王朝對於劍聖兩位弟子的通緝遍布雲荒大地時,九嶷山下雲隱山莊里的桃花已經開了,璀璨鮮艷,彷彿與破開寒冬的春風相對嫣然微笑。
滿樹的繁花下,有人擊節而歌,歌聲低沉嘶啞,調子卻宛轉,竟是一曲《東風破》。
曹太師已經垮了,青王白王聯袂掌權,大司命重新成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儘快遴選出貴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個月,天翻地覆,然而雲隱山莊裡面卻只有桃花悄然綻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覺,照舊夢見童年時在師傅身邊嬉戲的無憂歲月。睜開眼睛,就看到師兄帶著新收的徒弟端著葯過來,正俯下身,蓋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頭璨然一笑。
就算什麼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卻已經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無憂的童年。
被他們救回的趙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塗,又不能說話,只是在遠處咿咿喔喔地不知唱著什麼,仔細聽來,卻是一曲從大內傳出、如今流行在坊間的曲子《東風破》——想來,大約也是他賣唱的女兒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約是傷口沒好就勉強使力、力克寒剎劫了法場的緣故,慕湮胸口一直隱隱作痛,稍一運氣就痛得全身發冷,連劍都不能使了。
「恩,快來喝葯。」尊淵從西京手裡拿過葯盞,遞給師妹。
慕湮接過,喝了一口,眉頭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熱喝,喝完了我這裡有杏仁露備著。」尊淵笑著低下頭來,勸師妹聽話,看到她蒼白秀麗的臉上已經滿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趕快好起來。」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葯喝了,然而神色卻是怔怔的,抬頭看著滿樹桃花,忽然輕輕夢囈般道:「我怕我永遠都不能好了。永遠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後那個稱呼,是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的,聽得尊淵微微一震。
語冰被刺的那天,她心裡的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那個人的一生里,明明做過那麼多的錯事和臟事,於公於私、都有愧於人。然而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百姓這樣深切地愛戴著他?難道他欺騙了天下人?……他出殯那一天,飄下了殘冬的最後一次雪。那雪大得驚人,漫天漫地一片潔白。人們都說,那是上天在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裡暗自猜想:不知道語冰死後,是墮入地獄、還是升入天界?
也許,一切就像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一片純白晶瑩,卻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齷齪黑暗。朝廷體恤,青王看顧,章台御使在死後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極盡哀榮——然而,即使蓋棺了、就真的能定論么?
什麼是正邪,什麼是忠奸,什麼是黑白……這些原本她以為清清楚楚的東西就被那個人攪渾了,再也無從判斷。或許,以後一生、便要在這樣的渾渾噩噩裡面過去。她再也無法揮劍,因為無法斷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賴般地絞著尊淵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說語冰,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再遇上一個夏語冰,我…該怎麼辦?我真的不明白……頭很痛啊!我現在什麼都不能想,什麼都不知道……」
「傻丫頭……」尊淵嘆了口氣,蹲下去扶正師妹的雙肩,直視著她黯淡無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紛繁複雜,的確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無法評判夏語冰的為人,但是……」頓了頓,尊淵的聲音沉定如鐵,慢慢道:「但是,你要記住有一件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你的劍,必須維護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驚,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遠處瘋瘋癲癲、咿咿而歌的白髮老人。世上還有多少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
為他們而拔劍!這是多麼簡單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剛一入門,師傅便是這樣教導她。而在世事里打滾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嘆了口氣,點頭,將頭靠在師兄肩上,清瘦的臉上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笑容,「謝謝你。」——儘管滄海橫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點本心如明燈不滅,就可以讓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糾纏的混亂紛擾。
「西京,你也要記住了。」尊淵收起空了的葯盞,站起身,對跟在身後的新收弟子道,「空桑歷代劍聖傳人,一生都必須牢記這一點。」
少年慎重地點頭,抬起頭看著師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堅定的光。
風裡偶爾卷落一片殘花,老者的歌聲嘶啞,漸沉。東風破開了嚴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樹下迴旋,依稀扯動被撕裂的情感。愛恨如潮,一番家國夢破,只剩江湖寥落,無處招歸舟。明日天涯路遠,空負絕技的劍聖兩位弟子,以後只能相依為命罷。
何謂正?何謂邪?何謂忠奸,何謂黑白?堪令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