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
暮雲蒼涌,籠蓋蒼穹,東海萬頃碧波,濁浪排空。
一葉扁舟孤零零地隨波而盪,緩緩飄向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舟頭一妙齡少女正一下一下地搖著船槳,似是全身乏力,搖不得幾下,便要停下來歇歇。那少女眉眼清麗,如初開的山茶般靈透,只是面色蒼白,神色灰懨,教人見了心驚,心裡要疑她是否遭了大難。
海風漸猛,推著小舟在無垠水面上迅速劃過。
她鬆了手中槳,伏在船舷上,面上又白了幾分,日暮的海風帶著濕冷水汽裹著單薄的身體,她禁不住雙手抱肩,整個人跌躺在舟里,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遙遠的地方彷彿傳來了隱隱的雷聲,她勉力撐起身子,愈來愈勁烈的海風吹亂了鬢髮,遙遙望去,黑壓壓的烏雲在遠方的天際翻湧聚合。
晚來風雨,茫茫大海,小小一葉舟子,焉能存乎?
她慘然一笑,重新蜷躺在舟中,半閉著眼眸,淚水漫過眼眶,順著眸角流入烏鬢。輕聲的呢喃被吹散在風裡。
「師父……」
遠方海域碧水下,一道紫青雙色的光芒分水疾射。
眼見小舟在前,紫色光芒破水而出,「嘩啦」一聲,浪花四濺。緊接著,焦急一聲,「敏笙!」
海浪漸大,小舟被顛得上下起伏,舟中少女聞聲一顫,猛地睜大了雙眸,掙扎著起身回頭一望:「敏蓁師姐?」
來人凌波踏水,立在水上,猶站平地。她面容清秀,身著淡紫間白的勁裝,典素中透著颯爽。
那敏蓁疾步踏水,跨上舟頭,見那敏笙於風中顫抖,連忙從懷裡摸出一個瓶子,去了瓶塞,送到她嘴邊:「聚陽露。快喝了。」
敏笙發著抖,喝了兩口,果然覺得丹田中一股暖氣升騰而上,迅速流轉周|身經脈,濕冷寒意不多時便去了大半。
她似乎有了些氣力,坐直了身體,望著敏蓁,又驚又憂:「敏蓁姐,你現在前來,可有被敏琦師姐發現?若被她看見,只怕要告訴師伯。你此番回去,豈非要受重罰?」
那敏蓁菱口一抿,忿然道:「管她發沒發現,就算受罰,我也得來送你。這海上馬上要起風浪,你被師伯封了五行靈力,光憑外家劍術,如何能安全到陸上?眼睜睜看著師妹葬身大海,她唐敏琦做得出,我可做不到!」
敏笙目中淚光盈然,望著師姐,道:「敏蓁姐,我這一去,我們姐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了。我自當會護好自己,只是你……師父在世時,你與敏琦師姐就已處處不和,如今師伯任了境主,定要倚重敏琦師姐。從此你便忍讓些,以免受她刁難罷。」
敏蓁咬牙,冷笑道:「唐敏琦若要刁難,又豈是我忍讓便能躲得過的?況且師伯向來不喜我倆,這次她尋了機會逐你出師門,誰知下回走的會不會就是我?」她思及前事,狠狠一捶船舷,神色犀然,怒道:「不顧師父遺命、奪你清涼境戒還不夠,還要將你封殺五靈,逐出清涼仙境方肯罷手。真沒想到,唐敏琦和那女人,竟是如此的……狠毒無恥!」她最後四個字,竟是握緊了拳頭,從齒縫中逼出來的,而她連「師伯」二字也不尊稱了,替作「那女人」,其出離憤怒,可見一斑。
敏蓁重重喘了口氣,復望敏笙,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塞到她的懷裡,雙手扶住她的雙肩,正色囑道:「敏笙,你沿著上回的路線走,到岸便是慈溪。上岸之後,你便往西北去杭州府,到杭州城裡找翠微軒的顧老闆娘,將這封信交給她。她看了信后,自會有所安排。」
敏笙一震,道:「翠微軒?敏蓁姐,你……」
敏蓁嘆了口氣,道:「不錯……你也知道,終南山翠微山莊的莊主是我姨媽,如今你無處可去,今後,你便住在她那兒罷。我姨媽膝下無子無女,見了你,定然歡喜得緊。現下你被封五行靈力,我托顧姨送你去終南山,你一路安全便有了保障。」
敏蓁又捋起衣袖,自右腕上褪|下一隻白玉鐲來,套進敏笙的腕子,道:「這芥彌鐲便送你了,我來時在裡面放了些衣裳、藥物和錢幣,足夠去到杭州了。裡面還有些五行靈符,哦,嵐隱我也從鑄劍台給你取回來了,可惜丟了劍鞘,少不得到了慈溪,要尋一家兵器鋪換上。」那敏蓁手中鐲子原來是仙境寶物,鐲中另有空間,所謂「芥子納須彌」,那鐲體雖小,卻能納乾坤萬物,堪稱當世奇珍。
敏笙眼見師姐關切神色,耳聽她仔細叮囑,思及情深往事,又想到慘茫前景,不由落下淚來,哽咽哭道:「敏蓁姐……」
那敏蓁也紅了眼眶,撫著小師妹的鬢髮,強忍悲聲道:「敏笙,你久居清涼仙境,未曾到過幾次陸上,不懂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你這一去,師姐便再護不得你了,往後當要緊記,遇事莫要強出頭,交|友深淺需慎思,知道么?」
敏笙咬著唇,嗚咽點頭。
此時風浪又猛,小舟被一個大浪顛了一大起落,那遙遠的雷聲聽在耳里,又覺近了幾分。
敏蓁探身出舟,沖不遠的海面喝叫一聲:「阿碧!」
那海水應聲而分,一個人首魚身的女子自水中升起大半身子,碧綠的頭髮與雙目,連眉毛都是綠色的,自腰部以下的半截魚身也是綠至滴翠,原來是東海里的碧鱗魚修鍊成了精,奉那敏蓁為主。
那阿碧一擺魚尾,游近了小舟,幽綠的眼珠盯著敏蓁,敏蓁指著敏笙,嘴裡發出一連串古怪的音節,阿碧聽了,點了點頭,卻也同樣說了一大串聽不懂的話。
敏蓁聽了她的話,糾起柳眉,回看敏笙道:「阿碧說,她法力不夠,不能遠離深海,到了離岸二十里的海域,她就不能再護送你了。」她望一眼遠方壓近的黑雲,「也不知這風浪,綿延了多遠。若是離岸二十里仍有風暴,該如何是好?」
敏笙聞言,強作歡笑,道:「那便留在離岸二十里處,待風暴過了,再辭別阿碧不遲。敏蓁姐,估摸著時辰,要臨近晚課了,你若再不回去,只怕真要被敏琦姐發現不在。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便回去吧。」
敏蓁默然片刻,忽然伸手將那敏笙一抱,再忍不住悲聲:「敏笙……」她聲音都是顫的,卻一字一頓,「千萬顧好自己!」
敏笙淚如雨下,點頭答應。
二女相擁,泣淚漣漣。敏蓁又叮囑了幾件事,眼見晚課時辰將近,再不回返真要被人發現,才狠心鬆手站起,跨步出舟,最後回望了敏笙一眼,咬牙轉頭,分水入海,一道紫光往來時方向去了。
舟頭,敏笙極目望海,終於看不見師姐蹤跡,彎腰伏舷,痛哭出聲。
水中阿碧默默地看著她,須臾,提手結印,一道青光自掌中射|出,張開如穹廬般籠罩住小舟,但見她往舟木上輕輕一拍,那輕舟便如離弦的箭一般破浪前行,往大陸方向迅疾掠去了。阿碧投身入海,碧綠魚尾擺動,一道青光隨在葉舟旁,射向風浪滔天的遠方。
※※※※
慈溪臨東海之濱,歷史悠久,春秋時屬越,秦為句章縣地,自唐時起,由東漢董黯「母慈子孝」傳說,始稱慈溪。
時值春夏相交,斜陽將落,慈溪郊野山林除山嵐林濤外再無他聲。
此處距官道十餘里,老林深山,人跡罕至,初夏將至,正是草木欣欣葳蕤之時,放眼望去,藤蘿纏樹,深草及膝,除了山中獵戶樵夫,恐怕無人再光臨此地。
偏生便是這人煙罕見之所,傳來不合時宜的刀劍撞擊錚鳴聲。
密林深處,五個靛青色勁裝的人正合攻一黑衣男子。以寡敵眾,那黑衣人卻也不落下風,一把三尺長劍如閻羅催命符,一招一式刁毒狠厲,行家一見,便知沒有系統套路,但劍劍逼人入絕境,利落中透著迫人殺氣。
不成章法,卻奪人性命於轉瞬之間,只有一種人會用這樣的劍法。
殺手。
殺手不需要花哨,他們只需要在人反應之前,就結束掉他們的性命。
快、悄、狠、刁。四字訣,做到了,便是一流的殺手。
顯然,那黑衣人,就是這樣一個一流的殺手。
那黑衣男子似是已極不耐煩,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爭鬥良久,手中劍卻慢了。那五人覺察出他的變化,為首一人冷笑擲出狠話,「便是鐵鑄之軀,被我兄弟五人追殺七天七夜,也要累垮。南柯,你既為花溟十二樓的殺手,就該比常人更清楚我們榴花樓五閻羅的厲害。如今再給你一次選擇機會,要麼跟我們回去,要麼死!」
黑衣人冷目殺意驟濃,薄唇吐出三個字:「太啰嗦。」像是失了所有耐性,手中劍驟然迅疾無倫,碾轉翻飛,哪還有疲弱之態,但見寒光一閃,那五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長劍的走向,便覺胸口一涼,一驚低頭看時,才驚恐發現腔中鮮血噴涌而出。五顆心臟,幾乎是同一時刻,各被一劍貫穿。那劍,快得令人心驚,准得令人膽顫。
五閻羅向前撲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五雙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與極度的驚恐。
黑衣人握著劍,盯著死不瞑目的方才放出狠話的人,面無表情:「一個人若是太啰嗦,便最好不要當殺手。」
沒有人答話。當然沒有人答話,因為想說話的人,已經死了。
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條白巾,仔細拭乾凈劍上血跡。他擦得很認真,好像全天下的事都沒有擦乾淨手中劍這件事重要。
暮風吹過樹梢,淡淡的血腥氣飄散,遠方倦鳥歸巢,山林彷彿又回到了爭鬥前的寂靜。
「喀。」
一聲響。
擦劍的動作一頓,黑衣人目光如電,疾轉身,一枚幽黑長針往聲響處激射。
「哇!!!」
一聲驚叫,聲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乾淨,聽著極是悅耳。
黑衣人定睛看去,面上不由微凜。驚叫的是一個少年,一個坐在樹上的,手裡拿著不合時節的梨子的,嘴裡還咬了一大口梨肉的少年。
一個念頭滑過黑衣人的腦海,原來剛才那聲「喀」,竟是那少年咬水果發出的響動。
黑衣人雙目微眯,那少年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樹上的?憑他的功力,便是一隻蚊子飛過,也能知曉得一清二楚,而這少年何時來到,他卻一無所知,若非那小子開始吃水果,他當真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有那麼一個人在樹上。
莫非那少年功力已深不可測?但凝神聽他呼吸,間隔短促,氣息濁重,卻又不是功力高深者的綿長輕緩……此人怪哉。
還待深思的思緒被少年打斷。那少年一聲驚叫完,竟舉起手中的梨子,用力往黑衣人扔來,大聲道:「你這人好沒道理,無端端污了我梨子作什麼?自己沒得吃,也不讓別人吃么?」
什麼亂七八糟的。黑衣人眉一皺。那梨子直直往他面門飛來,勁道竟也不小,他眼力犀利,一眼掃去便看清雪白的梨肉被染成了深黑——方才他射|出的那枚毒針,竟沒有射中那少年,而是釘在了這個梨子上。
黑衣人心中一驚,疾抬手揮劍,一劍將那黑梨劈作兩半,四散落地,霍然緊盯那少年。他對自己出針手法相當自信,百步之外,日射楊柳尖,夜射香火頭,又兼有強勁內力,普天之下能避其針者,不過寥寥。如今面前少年,竟憑這可笑的梨子便輕鬆擋下了毒針,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黑衣人目露戒備,聲音透著冷重的煞氣:「閣下何人?」
那少年卻沒有被他散露的濃重殺氣嚇倒,反倒是眼睛一亮,灼灼的目光盯著黑衣人,讓他感到自己像是變成了天上掉來下的、正巧砸在少年面前的餡餅。
那少年眼珠骨碌碌一轉,突然像是撿到了天大的便宜般高興,一個翻身躍下樹來,騰騰幾步奔到黑衣人跟前,躬身便是一個大禮,抬頭沖黑衣人笑咧了一張嘴:「小弟西靈,兄台喚我阿靈便可。小弟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不知怎麼就離了官道,誤入這深山野林,四處尋路尋了大半個時辰,還未有頭緒,想著要找個人問路才好。方才好容易找到兄台,卻見兄台正在辦事,不好打擾,如今兄台事畢,還望慈悲好心,帶小弟離此野境。」
情理不通,亂七八糟,信你就是蠢貨!黑衣人面上冷煞,暗中腹誹。他抿唇不語,冷眸將面前少年一番打量。但見眼前少年身著淡藍夾白的錦衣,左腕上不知何故系著一條紅絲帶,往面上看,白膚烏眉,雙眼澄亮,眼角微微上挑,笑起來時彷彿載滿了星河,口如朱丹,且天然帶著些上揚的弧度,總是給人以笑著的感覺,而那唇畔一深一淺兩個酒窩更是給他平添幾分天真澄凈之態,教人一看便心生歡喜。
悠然隨心,純然爛漫,正是:
幾許風雨幾許秋,悠然無端愛風流。
日移月轉千載去,笑看人間百事休。
那黑衣人卻冷冷看著眼前怪異少年,絲毫沒有放鬆戒備,暗嗤這一副大戶人家不諳世事的小公子的模樣,果然極具欺騙性。
而在黑衣人打量少年時,那自稱西靈的少年也大大方方地打量了回去。方才遠了看不清容貌,如今就近打量,西靈才驚奇發現眼前這黑衣男子的長相竟極是養眼。但見那冷麵上眸角斜斜上挑,睫毛長如一把刷子,黑中竟透出點銀色來,皮膚被太陽晒成暗瓷色,雙|唇卻是缺了點血色的淡粉。五官拆開來看並不出色,但組合在一起,卻莫名生出股妖|艷來。只是那雙|唇綳直抿著,雙眸透著殺伐冷戾,常人被他掃一眼便禁不住汗毛直豎,哪裡還顧得上看那張臉妖|艷不妖|艷。
那西靈心中大喜,暗忖這麼個睜開眼就是閻羅王、閉上眼就是狐狸精的男人,肯定不簡單,跟著他絕對不會無聊了!
他心中歡喜,卻不懂於面上遮掩一二。那黑衣人見他瞧著自己片刻,便一副歡欣鼓舞樣子,更覺此人怪異,遂冷冷甩出一句:「向東十里,便是官道。向北再走三十里,即可到慈溪。」他撂下指路話語,轉身便走,竟毫無帶上西靈之意。
那西靈像是絲毫不懂察言觀色,把黑衣人冷淡神色看在眼裡只當沒見,自動自覺地跟在黑衣人身後,嘴裡卻笑嘻嘻地道:「兄台走錯路啦,兄台分明說要先向東走十里才上官道,自己怎地往東北去了?」
黑衣人腳步不停,右手一動,也沒看清他如何動作,只見得寒芒一閃,一丈遠的一株大樹便應聲而倒,嘩啦啦地朝西靈兜頭壓來。西靈被唬得飛快後退,直退了十幾步方停下,口中嚷嚷:「喂喂,兄台,你……」
「轟」地一聲巨響,大樹橫亘在兩人之間。那黑衣人頭也不回,繼續前行,冷酷的聲音傳回來:「我不喜歡人跟著。」他腳程忒快,入山林如馳平地,片刻身影便隱入茂盛林木中,再也不見了。
西靈聽了那話,歪頭挑眉,翻了個白眼,又盯了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一會,忽面露黠笑,自言自語般道:「南柯?」那神態天真中帶著頑皮狡黠,像是個將要惡作劇的孩子,倒是頗為討喜。
他像是也不在意被扔下,轉身往東邊走去。走了沒幾步,卻又迴轉身來看地上喪命的五閻羅,撓撓後腦勺思量片刻,最終打了一個響指,手往地上五人一揮。
林中霎時風搖樹動,礫飛沙走,土石簌簌滾向屍體,不多時,一座小小土丘便出現在山林中,掩住了血泊橫屍。
那西靈滿意地撣撣衣上的塵土,拍乾淨手,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摸出一個梨子,「啊嗚」一口咬上,嚼著果肉笑眯眯地轉身走了。
山林重歸寂靜,天邊落日小半沒入了西山,金紅的光芒照在林中土丘上,無端生出幾分蒼涼。
兩個身影都已消失在欣欣林木中,距離越來越遠。
然而無論這兩條線離得多遠,最終總會再次相交。因為這只是西靈與南柯的第一次見面。
這正是:
猶記當年三月時,金蘭尚是未相知。
人間最奇是初見,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