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京城,長街。

「救命啊,光天化日有人搶東西拉!」

熱鬧的長街倏地傳來殺豬般的破鑼尖嗓,宛琬定身望去,一身著蘭花布衫中年鄉婦拍胸跺足的指著前方,長街兩旁不乏壯丁駐足觀看卻無一人上前幫著追趕。

忽地宛琬身邊竄出一矯健身影,只見胤禵身手敏捷,風馳電掣般追上前去。那跑得奇快的瘦小賊人見勢不妙,慌忙將手中荷包一扔。

胤禵想著宛琬一人留在身後,便也不再追趕,順手揀起地上荷包返身走去。他見宛琬笑臉盈盈,目流讚許,心中得意,萬般客氣地將癟癟荷包小心翼翼交還那婦人後,氣定神閑地掀起他那雙好看的劍眉,彷彿在等著他意料中的讚許。

鄉婦狐疑的打量一眼面前貴公子,猛地張大了嘴,一把搶回他手中荷包,滿臉憤然,「怪不得我家老頭子說城裡騙子多,你們是一夥的吧,看這荷包癟癟就故意把它搶回來,好再回頭來騙我,哼。」她兇巴巴的瞪了胤禵一眼,一扭屁股,掉頭跑了。

什麼?胤禵掏掏耳朵,幾疑是幻聽,不可置信地問宛琬:「我耳朵沒聽錯吧,她真是說了那通蠢話,也沒道一聲謝就這麼走了?」

可憐的胤禵,見義勇為後難得放下架子對一婦人如此殷勤討好,宛琬強按下一肚皮狂笑,肅嚴道:「的確沒有。」見他還杵在原地,不忍再打擊他,含笑道:「不過,我想等她回去告訴她家老頭子后,她一定就會後悔自己怪錯好人了。」

「一定是的。」胤禵憤憤不平,斜眼只恨這宛琬煩侍衛、小廝們跟著,硬打發了走,才害他遭此不公。

須臾,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方才情形又齊齊笑了出來,笑罷這才一同前行。

胤禵見宛琬一人落在後面,若有所思地笑如梨花,「想什麼呢?那麼入神還笑成這樣?」

宛琬滿臉不可思議,「瞧你剛才身手敏捷,颯是威猛,我還真難以想象九阿哥說你小時候粉雕玉琢的就象個水靈靈的小姑娘。他私下裡硬是脅迫你換上女裝唱曲,說那時你年紀雖小,扮相卻傾國傾城,嗓音甜美,可惜啊,我沒能趕上一睹芳容,現在他們也威脅不了你了。」語氣很是遺憾。

「哼,他們要想再看自是不可能了。」胤禵故意拖長聲調,「不過,若是你開口相脅的話,」

宛琬瞪圓杏眸,興奮得齜牙緊盯住他,揮舞粉拳佯裝威脅。

胤禵湊近了她,一本正經道:「你若威脅我換上女裝賣唱,我賣身不賣藝。」

切,宛琬一拳擊出。

四貝勒府,廚房。

「你燒出來的東西它能吃嗎?」胤禵身*牆壁,抱臂笑言。

灶頭邊的宛琬頭也不回道:「不能吃,你最好別吃。」

「那就好了,我就想你燒得難吃些,好讓別人都不愛,獨我一人嘗。」胤禵笑眼眯眯。

兩人嘻嘻哈哈便至晚膳時分。

東風閣,膳間。

「你不好詩詞字畫倒也罷了。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可又有哪家的格格象你這樣獨獨好吃的。」福晉含笑望著宛琬無奈搖頭。

「這有什麼關係,孔老夫子還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焉』。」宛琬滿不在乎。

「這紅燒肉看著倒也晶瑩透亮,嘗嘗味道如何。」胤禵夾起一塊入口。「嗯,很好吃,皮糯,肉精,肥而不膩,酥香濃郁,看不出你是真會燒。」他滿意得連連點頭贊好。

「那當然。」宛琬得意地抿著小嘴,她的紅燒肉可是得自同學老媽絕傳。「我這裡有家的味道。」

「屋子的味道?沒吃出來?」胤禵大惑不解。

「笨蛋,有屋的地方就是家嗎?有親人的地方才是家呀!我是在用心燒,所以才好吃。」宛琬脫口道。

「不得胡說!十四弟你不要見怪,宛琬是小孩子心性,不知她怎麼搞的,什麼事都喜歡自己做,和那些下人們處得比誰都好。」福晉出言斥責。

「四嫂,沒事,我就喜歡她這樣。」胤禵咧嘴一笑,沖著宛琬壞壞地眨眨眼。

宛琬一吐俏舌,訕訕一笑,眼角溜見胤禛正身端坐,一言不發,只夾了塊肉慢慢咀嚼。

胤禵瞅了個空檔,附在宛琬耳邊輕言:「我現在越發覺得你好了,你就依了我吧。」

「不行,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不能以身相許,只能請你吃頓紅燒肉。」宛琬悄悄收回她稍不留神滑出的視線,肯定道。

飯畢,胤禛就著丫鬟捧過的漱盂漱了下口,盥手畢,接過另一旁遞上的茶盅呷了口茶,隨意與福晉說道:「過兩日是宛琬生日了吧,府里好久沒熱鬧了。就在後園戲台讓府里戲班揀兩出熱鬧的戲唱,還喜歡什麼都隨她意添辦。」

福晉笑著介面:「她小孩子家看不懂戲。爺不是最煩那些個熱鬧戲了,還是就唱平日那兩出吧。」

「他們新排了兩出熱鬧的,我瞅著不錯,就唱那個吧。」胤禛記得宛琬說她最煩咿呀水磨腔,活象在挫她心,言畢也沒望宛琬一眼,徑自招呼了胤禵一同離去。

宛琬又陪福晉說了好一會子話後方才回房。

夜深人靜,宛琬已欲寬衣卧下時,天冬近身回稟說福晉房裡的大丫鬟白芷候在外間有事要回她。

「這麼晚了,找我做什麼,姑姑應已就寢了吧?是不是你們又闖什麼禍了?那你快讓她進來吧。」宛琬疑惑道。

白芷撩簾入內『撲通』一聲朝著宛琬跪了下來。「格格,奴婢雖然愚昧,可也知道事到如今這府里只有格格才能救得了奴婢。」

宛琬急忙上前拉起她,苦笑道:「你先別忙著給我戴高帽,快快起身。你做事向來穩重懂分寸,這般和我說話,必然是出大事了,可只要我能幫上,我總是會幫你的。」

白芷面對宛琬徐徐道出。原來福晉說她年紀大了,該給她找戶好人家。偏巧前幾日府里來了個人,閑聊到后,說起想找一年輕、健康女子去續香火。那人年近五十,因家有悍妻,雖一直無子,卻不曾納妾。十三爺玩笑說由四爺做主賜一府里的丫鬟,他那妻定無話可說。四爺見那人聞言似有竊喜,便來問福晉府里可有合適人選。福晉道那人好歹是個次五品官員,對丫鬟來說算是個頂頂上好的歸宿,就和四爺說要把她許配與那人。只等忙過這陣就把事給辦了。可白芷她思前想後決心帶著她妹子白芍一塊離開這府里,去個偏僻地方隱姓埋名過日子。

宛琬聽完一時有些猶豫:「白芷,姑姑素來誇你伶俐懂事,她一定覺得這是個好出路才會特意許與你的。你若不願,我大可幫你去與姑姑商量,看能不能想想其他法子,或換個願意去的?」

「這請格格放心,人各有志,我若不在了,自有人會樂意嫁過去。自從福晉和我提了這事後,丁香就一直悶悶不樂,總嘀咕我福氣怎麼那麼好,一下就烏鴉變鳳凰了。她說家有悍妻又怎樣?她還年輕貌美呢,還說若真能生下個一男半女指不定誰讓誰日子過不下去呢。」白芷胸有成竹道。

宛琬噗哧笑了,回頭一想她這話里大有問題,「你是不是另有事瞞著我?我去求姑姑換成丁香嫁過去不就成了,何必非要逃走呢?」宛琬凝視住白芷,試探道:「是不是心裡有人了?這又沒什麼,你和我說,我去求他們索性成全了你。你和白芍不是因老家泛災才自小被賣進府,早沒了親人,又無處投奔,兩個女孩子家在外顛簸流浪,太不安全了,為什麼非要走呢?白芷,我答應你,不管你有什麼為難的,你說出來,我都儘力想法替你解決,還是不要逃走的好。」

白芷聽完她一席話眼角泛濕,終忍不住輕言道:「格格,你與旁人都不同,可在這府里也要萬事小心才好,有個故事我想說給你聽。」

宛琬一楞,她已低聲說起:「從前有戶大人家,家裡有老爺,太太,二位姨太太。這三位夫人只有一位姨太太生了兩個兒子,偏巧這位姨太太又懷上了孩子,精神萎靡吃不下東西。另一位姨太太就說老爺書房裡的那盆迷迭香聽說對振神開胃最有益處了。太太聽說后找來了一直為這家女眷診療的大夫打聽是否有用,大夫說那花對常人自是有百般好處,惟獨對孕婦卻是大忌,萬萬不可。沒過過兩日這太太便說那大夫年紀大了,做事有些糊塗,打發他回了鄉,另換了個新大夫,又讓她自己的親侄女送了兩盆迷迭香去那個身懷六甲的姨太太寢房裡。」

宛琬聽傻了,白芷說的是姑姑吧,難道李淑雅的流產背後還有這段齷齪,是她那高貴端莊,溫柔賢淑的姑姑嗎?她不可置信的用力扳住白芷肩頭,探向她眼眸深處,斷無一絲躲閃,沒有一點驚慌,真的,是真的嗎?姑姑是怕白芷無意中聽到了什麼才自以為替她配了戶好人家用來堵口?白芷明白若是不從,她再留下去終是禍端,所以才非走不可?宛琬越想越是心涼,姑姑只怕從來都是在乎的吧,這樣既打擊了李淑雅又挫了年佩蘭的銳氣,一箭雙鵰,可那到底是一條人命,是一個還未出生無辜的孩子。姑姑又有沒有想過她那樣做還可能會害死自己呢?

沉默許久,白芷面色黯然道:「格格,我不得不走,只求格格成全。我妹子白芍在年福晉那當差我總要帶了她一起走,還有出京城最快的馬車也要半日工夫,這麼大會工夫如何才能瞞過府里?」

白芷的話語拉回了宛琬的思緒,她強打精神道:「既然這樣還是走了的好。宜早不宜遲,過兩日正好是我生日,你們就那日走。」

宛琬想了想又道:「白芍的刺繡活是府里一絕,我只說想借她幾日為我過生日穿的衣裳繡花,那年佩蘭斷無不肯的道理。那天人多事雜,我會特意向姑姑討幾個她房裡伶俐的人過來幫我,少你瞞個一天半日的總不會太難。倒是你們逃走後,別去那偏僻之處藏身,窮鄉僻壤的小地方突來了兩個大姑娘容易讓人追查。出了京城你們姐妹倆還是往熱鬧的地方去吧,大隱隱於市,再說熱鬧之地,也方便你們日後謀生。我有些頭痛,一時也想不清,不還有兩日功夫么,待我明日去將白芍討來后,咱們再細細琢磨那日府外的接應之人,出逃的路線等等諸多該小心之處。」

一晃兩日。

白芷揭起綉線軟簾,見宛琬已換過衣裳坐榻上等她,忙快步上前請安。

宛琬揮手硬讓白芷坐上榻來,告訴她都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便會有人在離王府隔兩條巷子處駕車候著。只等天亮府里可開院門,便由半夏拿著牌子領她姐妹倆從角門出去,若遇人盤問的說辭她也已詳細告之半夏了。宛琬有些放心,又拉著白芷將所有事重捋一遍。

二人正說著,半夏走進來道:「格格已快三更天了,只怕巡夜老媽子們見這屋裡還通明的不好。」宛琬讓她去取過西洋表看,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方從新盥漱,寬衣歇下。

次日,宛琬因心中記掛著事,一夜沒好生得睡,輾轉熬到天剛蒙亮便起了身。

還睡得迷糊的天冬被半夏一推拉也忙打著哈欠爬了起來,招呼了外間的丫鬟們入內伺候宛琬梳洗更衣。

半夏見宛琬在榻上不住向窗外張望,忙至窗欞前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回稟說今日應是個晴日。

宛琬等不及梳洗便要半夏趕緊先領了白芷姐妹出去。

昨用膳時福晉便說今日是宛琬生日,特許她不用一早前去請安。待她盥漱畢,天冬說半夏走時特意囑咐,格格生日得裝扮的喜慶些,再說回頭也可搪塞那邊何故姍姍來遲。

宛琬聽著有理,便隨她坐至梳妝台前。

天冬取過桌上宣窯瓷盒揭開,從里揀拈了根玉簪花棒,示問用這紫茉莉色可好。宛琬隨抹了些在掌上,見細白粉香,潤澤肌膚,極易抹勻,點頭示好。

天冬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剩餘攤開打了頰腮,銅鏡中便見宛琬菱唇嬌艷欲滴,甜香滿頰。

一番裝扮完畢換上早已備妥的淺紫羅裙,錦緞軟綢質地滑膩,珍珠光澤,紫中微微泛了玫瑰嬌媚的紅。外罩銀色三鑲領袖滾白狐狸毛襖,宛琬穿上更顯清純明媚。

這方收拾停頓,半夏已迴轉前來。天冬摒退眾人,獨留半夏與宛琬於室內。

宛琬一一問過半夏後方略放心。

門外守著的天冬見福晉又打發了人來請,當下無法再拖只得入內回稟了格格。

出暖閣,宛琬上了備在院外轎子。穿過曲折游廊,宛琬聞著一股水草氣味,撩簾眺望,只見四面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探身示意停轎。

今秋菊開得分外熱鬧,奼紫嫣紅,似要將所有絢麗一時間全綻放開來,熱鬧得有些惶恐,繁花中透出凄涼。

宛琬瞧得出神:皇上告天下臣民,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虐眾,暴戾**,難出諸口……更可異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竊視……似此之人,豈可付以祖宗弘業!太子廢后,八阿哥受皇上指派管理內務府,全權負責審查凌普一案,皇上此舉使眾人皆明胤禩甚得恩寵。現上至皇親貴胄,下至平頭百姓無不在傳,皇上諸子中屬八王最賢,民間更有傳誦素有張半仙之稱的張明德認定八阿哥有太子之像。

宛琬想皇上素來寵溺太子,此倉促間廢了他大半是因『帳殿夜警』,可這事竟是由十三阿哥與大阿哥一同稟明皇上的。宛琬忐忑不安也不知十三阿哥他到底是不是因此將被圈禁。

半夏見宛琬眉色越加煩憂,趕緊上前小心提醒。她只得按下心事,隨她前行。

剛至戲園穿堂邊,已有丫鬟們迎上請安,喜得眉開眼笑道:「都已坐席了,就等著宛格格了。」一旁已有機靈的上前替宛琬解了斗篷。

宛琬步入廳里速掃一圈見四爺不在先鬆了口氣,再定下心來打量四周。

沿湖大廳早已擺設整齊,最上首左右兩榻鋪著錦裀蓉簟,設著大紅彩綉雲龍捧壽的*背引枕,福晉一人端坐於上首。橫頭兩排插上小炕,也鋪了皮褥,年、李福晉在坐。地下兩面擱著十幾張雕漆椅子,搭著一色灰鼠椅搭,依次坐著耿氏、鈕鈷碌氏等人。大約是*湖怕冷,每張椅下都擱著個大銅腳爐,眾人面前各式攢盒不等。

福晉身旁安嬤嬤眼尖瞧見宛琬,忙俯身稟告福晉。福晉招手示意宛琬坐她身旁。

福晉讓丫鬟們去一旁桌上取了幾樣宛琬一向愛吃的物什放她近手,隨意和她嘮著話兒。

宛琬心中煩躁,只覺台上鑼鼓喊叫聲直衝雲霄,更鬧得她坐立不安。福晉見她面頰蒼白,喚過半夏詢問,方知她夜裡著了些涼,便將跟她身前的人一頓訓斥,又讓宛琬進去裡邊暖閣歇息。

宛琬入得暖閣重重舒了口氣,她實不知該如何面對姑姑才好,轉身見天冬在門邊與人拉扯,喚她進來詢問。

天冬猶豫半日才遞上一荷包,說府外有人託了前門的捎進府來。

宛琬取出一瞧,裡面是支薔薇樣玉簪,那是從前她和畫薇一起畫了樣子讓玉器行共打了兩支。

宛琬忙展開另卷小紙,寥寥六個字『速與來人見我』。這是畫薇的字,她總算有訊息了,宛琬心下一喜。廢太子后宛琬四處打聽不到畫薇下落,怕她要受牽連,這下可好了,當下便要出去。

宛琬見天冬急得話都說不出了,知她是要相攔,忙喚半夏入內。

「半夏,我有急事一定要出去趟,你別擔心,姑姑剛不是說今日爺有事要忙到晚膳時分才會來這園裡,讓我先在裡面好好歇著。你就在外邊守著,只說我好不容易才睡著了,她們自不會進來。我去去就來,反正放跑了白芷她們也少不了一頓,就合著一塊來吧。」宛琬強做笑顏。

半夏見她堅決也沒法子只得趕緊另取件銀紫色白狐毛滾邊的斗篷給宛琬繫上,囑咐天冬一定要小心護著格格。她轉身出去想法引開守在邊門的老媽子們。

倆人出府找到那傳信人,上了他備在一旁馬車,一路絕塵而去。

足足過了半個多時辰,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宛琬撩簾跳下馬車,面前深黛色青山延綿天際,近旁只得個破廟。雖有午後金燦燦的陽光照著,卻仍顯荒涼。四周蒿草長得甚高,直能把人都沒了去,耳畔風聲呼呼而過。

破廟中走出二人,宛琬剛想招喚畫薇,定眼再看她身邊的不是八阿哥嗎?他們倆人怎又在一起?不及她反應,八阿哥已揮手示意趕車人將天冬拖走。

宛琬心下一涼,恍然領悟畫薇定是為了八阿哥才誆她來此,她一把拖住天冬。「八阿哥,你們把我帶來這荒地,總有要事,可天冬打小進府伺候我,從來忠心不二,還望八阿哥體諒能讓她待在我身邊。」

八阿哥負手,輕描淡寫道:「宛琬既然開口,本該依了,只是今日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怪這丫頭命該如此,早走也好早超生。」

「畫薇,我一直當你是朋友,不管你們今日要對我做什麼,只求你們不要牽連無辜。」宛琬拉住天冬不放手,苦苦哀求。

八阿哥見畫薇面露猶豫,斥道:「婦人之仁。」他用力扳開宛琬手臂,讓人強行將天冬帶入廟裡。

一會裡面便傳出聲凄歷慘叫,隨即恢復寂靜,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

「你們是不是瘋了,你們到底要幹什麼?你們找我來做什麼?又有什麼事非要殺了天冬不可!」宛琬狂喊道,從前的事她恍然串了起來。「從前你們都是故意的吧,故意演給太子他們看的吧?畫薇,八阿哥他為了自己的私慾能把你送到太子床上去,怎麼可能對你真心,難道你會看不出來?你為什麼還要跟著他,你為什麼要給這男人兩次傷害你的機會?如果太子根本就不相信你呢,你不怕白白做了犧牲,只為了這萬分之一的可能,你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畫薇緊盯著宛琬,水眸里隱藏著深不可測的洶湧,還裹著縷無言的嘲諷:「宛琬你從小錦衣玉食,不經人世,整日煩心的不過是些風花雪月事,又有什麼資格來評判別人值不值得?在你眼中我怕是個為求富貴不顧廉恥之人吧。那我就告訴你蔣品玉他也是這樣的人,我和他都是心甘情願的!京城風傳太子『女喜畫薇,男寵品玉』多好!只要有萬分之一的用處就是值得的,你懂嗎?」

憶起往事,畫薇身子止不住的戰慄,情感像要崩潰似,又極力抑制著,「有戶人家祖傳三代開了家印書坊,以此為生。康熙二十八年,和往常一樣印了本詩集,哪知過了一月,這家裡的成年男子全被抓進衙門,罪名竟是悖逆!原來那本詩集中寫有『任憑清風拂面過,只留明月照天地』,被人向官府告發。該詩集除寫者外凡作序、校閱及刻書、賣書、藏書者均要處死。那家的老太太聞訊即昏厥而亡。審了三月,除寫者凌遲處死外,其餘相關人等的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其姓及伯叔兄弟之子,男年十六以上者改為流放邊疆;十五歲以下的男童經過閹割,及他們的妻、妾、姐妹給付功臣之家為奴。就這樣還要叩謝他皇恩浩蕩,網開一面!可憐那印書一家三代單傳,祖、父、子三人還未能到流放之地,就客死他鄉。那最年輕的妻子入府為奴因有幾分姿色慘遭姦汙,尋死無門,生下一女,長至六歲,府里的夫人終尋到機會逼死了她娘,將她賣入娼門,說是成全她們這對**母女。那年我才只有六歲,夜夜無法入眠,娘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不放,她用力掐著我的脖子,大聲哭,眼淚如斷了的珠鏈,落在我臉上,流進我嘴裡,滿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又有誰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麼?難道窮人的性命就不是命嗎?那時,誰來明了我的痛苦?如果這世上只有高高在上才能討回公道,那我又有什麼錯?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了,你到底明不明白?!」畫薇嘶啞力竭,淚流滿面。

宛琬嘴角微微牽動,眼中氳霧,許久,苦澀道:「真要恭喜八阿哥了,總算皇上廢了太子,你要心想事成了。」

八阿哥許是心中得意,聽不出宛琬語中譏諷,揚眉道:「這些年,我走過多少名川大山,每多體會到這江山的一分美,心中**便又饑渴上幾分。我要這些通通匍匐在我腳下!我要他們通通跪下俯首稱臣!」

他猛地收起笑容,眉宇間湧起濃濃恨意,如閃電驚雷般震人心魄。「你知道嗎,在他們眼裡我不過是個洗衣房奴僕所生,是個辛者庫的雜種!有什麼資格和他們稱兄道弟?胤礽他驕縱暴戾、草菅人命、貪贓枉法,只因他是皇后所出就能穩坐太子!而我出生即因母出身低微被送於惠妃教養,同是皇子卻聽夠了冷嘲熱諷。我從小潔身自好,刻苦勤勉,滿、蒙、漢文皆通,騎馬射箭無一不精,謙潔自矢,禮賢下士,為何不可以爭一爭?這江山只怕他沒資格坐!」

他冷冷一笑,勾出抹諷痕:「你不要以為老四他們便是好人,四哥是出了名的冷麵,又怎會平白無辜去幫一青樓女子脫籍入旗?太子倒台不也虧得十三弟去向皇上揭發二哥他『夜夜逼近父皇所居的幃幄扒裂縫隙向里窺視』,才使得皇阿瑪最後痛下狠心的,不然憑大哥片面之詞,皇阿瑪又怎會相信?我為什麼要將你帶來這裡,還不是托你四爺的福,他讓人從我府里取了重要東西。四哥呀四哥,不愧是老奸巨滑,我辛苦一場沒想到你黃雀在後。」

八阿哥讓人上前將宛琬雙手反剪,掐其下顎張開,倒入液體。「你不用擔心,只要四哥交出那封信,我自會給你解藥。」

畫薇躊躇上前輕言道:「宛琬,我只對不起你一人。可只要四阿哥交出那信,你喝了解藥就沒事了。那日你帶十三阿哥到我房中,我一眼認出滿文,他就已知我是誰。一個尋常漢人女子識文會字倒也罷了,可又怎會識滿文?他既知你在八阿哥手中,定會讓他四哥帶了信來換你。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我早就對他死了心,我是為自己才不得不這麼做的。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錢才可*。」

遠處隱約傳來陣陣馬蹄聲響。

宛琬譏誚道:「他們既和你們是同道中人,又怎會拿那重要東西來換我?怕是要讓你們失望了。」

「你到現在還不知十三阿哥那日寫給你的是什麼嗎?」畫薇詫異道:「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這闕詞講的便是名男子對心上人不知自己愛慕之心的無可奈何。」

塵土飛揚,駿馬狂蹄而至,十三阿哥一躍而下,奔向宛琬:「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麼樣,讓我瞧瞧。」

宛琬眼神絕望,了無一物。

她終是什麼都知道了,十三阿哥緊緊抱住宛琬,他從沒這麼恨過八哥,為什麼要把一切揭開,他純真善良,重情重義的宛琬怎受得了他們這樣醜陋?

胤禛下馬走向八阿哥:「老八,何必如此,你真要那東西我自會給你。」

「是嗎?還是四哥體恤,宛琬那就沒事了。」八阿哥依舊笑如春風。

他們談笑風聲,若無其事。

往事一幕幕撞入宛琬腦中,欲把她撕裂。姑姑讓她去送迷迭香說笑如常;她沖入八阿哥府,大聲斥責;十三阿哥小心探問;無辜的孩子;天冬妄死……統統都是假象,宛琬分不清他們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她視若珍寶的東西,他們全都不屑一顧。哀莫大於心死,錐心刺痛,宛琬只覺這一天如何這樣漫長。

宛琬慢慢鬆開手,直直的看著十三阿哥,形同陌路。幻滅的苦痛和噁心象潮水般洶湧而來,彷彿一個筋斗,跌入漆黑無邊的萬丈深淵,她無言以對,只有咬出血的嘴唇止不往地抖索,跌跌憧憧走向前去。「因為你們被傷害了,就可以無所顧忌的去傷害別人?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達目的對你們來說親情、友情、道義統統不值一提。你們千般理由,無非是為掩飾心中那忍不住的**罷了。這才剛剛開始,為了要登上那個位置,你們還有什麼是不能拋棄的?可是捨棄了一切,背叛了所有的信仰就算最後得到了天下,夜深人靜獨處時也能心安理得嗎?這世間無人可信,日夜提防,快樂,痛苦,孤寂統統無人會與你真心分享,這樣你們又算得到了什麼?」宛琬伸手抹去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他們不值得她流淚。

「畫薇從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的確很悲慘。可是你既然深知這種悲痛,就不該把它再施加在別人身上。豬原先生活在森林裡,不論颳風下雨都要自己辛苦捕捉食物,可它卻生活得很自由快樂。有一天,人來到森林將它捉回家圈養了起來,每天供它吃喝,什麼活都不要它做,漸漸的豬終於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它覺得雖然失去了自由,可再也不用自己日日辛勞,每日只需過吃吃睡睡的好日子,它卻不知道人圈養它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吃它的肉!畫薇,難道你也只是一頭豬嗎?一頭豬嗎?」宛琬抹不凈那不爭氣的眼淚。

她立在風中,柔弱的身子裹在那片嬌媚的紫紅中,臉色煞白,卻美得驚人。宛琬,自古一將功成萬古枯,下不了狠心又怎能成就大業?日後你總會明白,胤禛看著宛琬想她發泄出來就會好了,可為何心中一陣酸痛,難道他們真的都錯了?

「你們以為廢了太子,天下就是你們的了?可笑,還好你們的皇阿瑪沒你們那樣心狠,他終會想起從前種種,到時你們的二哥還是太子,可憐你們枉盡心機終是一場空!」見八阿哥終變臉色,宛琬心中痛快。就讓她再放肆這最後一回吧,他們的世界太過陰暗,太過醜陋,以後只怕更勝於此,她已不想再留。

宛琬轉向胤禛,凄涼道:「親人、手足你都不愛又如何去愛天下人?你是以這樣的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嗎?胸懷大志從來不等於無情無義,權謀策略不等於不擇手段。」

一陣秋風刮過,吹開那瘋長的蒿草,露出蹲藏之人拉弓欲射。宛琬奮力推開胤禛,讓那箭呼嘯穿過,明明只是一剎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招惹了他們,天下之大,只怕她無處可逃,她也沒有力氣再走,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箭強勁的力道呼嘯著刺透後背,宛琬身子猛然向前一弓,箭桿嗡鳴著震顫不已。

猩紅湧上眼底,天昏地暗。

「宛琬!」「宛琬!」「宛琬!」喊聲撕裂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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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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