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四貝勒府朱漆大門敞開,門前兩尊獅像鬚髮皆張,栩栩如生,黃昏的光照得兩隻獅頭吊環黃澄澄地發著威。
胤禛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將宛琬抱上早已候在門口的翠幄軟轎,四名大漢抬著轎子一路不停,疾步穩穩地徑直往裡抬去。
十三阿哥早已快馬加鞭讓人將額椅殿(太醫殿)一溜十來間房打掃停當,額椅殿外太醫們及捧著葯匣家什的十幾位王府小廝紛站兩邊。
眾人腳下一路不停,穿花拂柳,來到額椅殿前。
夕陽如血,探過牆頭射在入門迎面巨型荷花青玉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射出一片清冷的玉光。殿前的三尊白檀木雕佛像慈眉善目,笑看芸芸眾生。
胤禛命轎夫們停轎走開,親身抱出宛琬,已有太醫趕緊上前。
胤禛揮手免去他們拱手揖拜。太醫見那女子胸前箭弩穿膛而過,面如死灰,心下駭然,三指切關,面色徒變。
胤禛目不轉睛盯著太醫神色,見他臉色一變,心底頓寒,咬牙抱起宛琬奔入內室,太醫們隨後疾步入內。
胤禛放下宛琬向後退去,由太醫們一涌而上忙忙碌碌施救。胤禛只見空隙間榻上垂下的一隻手泛著死青顏色,他心口一滯,嗓子眼裡竟有了些腥氣,退出房前他只對太醫們說了一句話,「一定要把她救活。」語氣堅決,無庸置疑,違令者死。
深夜,胤禛立於窗前,凝望額椅殿的方向,那裡依舊通明。他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生離死別近在咫尺,才知道陰陽相隔的距離,他也一樣無能為力。人生一世,爭權奪利,陰謀算計,不過須臾之間,轉瞬即逝。
李青侍立身後,已過四更,四爺依舊靜靜立在窗前,衣袂輕飛,仿若這天地萬物俱已不在,只留四爺一人,青衣寂寞,獨自佇立。
月華淺去,天空微微露白,日出之處隱約一抹橘紅。
太醫伸袖拭去額間冷汗,回稟胤禛,已將箭弩取出,止住了血,解了毒,格格性命應可保住。他見胤禛一身憔悴疲倦,眉心深深褶皺舒展開來,微微猶豫:「只是——」
胤禛聞言褪去喜色,「只是什麼?說。」他語氣平淡異常,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威勢。
「只是那箭弩上也被人塗抹了毒藥,兩毒齊發,雖都解了,可因兩毒相混在體內停滯過久,只怕格格以後很難受妊。」太醫咽了口口水,訥訥道。
胤禛的臉微微一僵,身子微顫,伸手扶住冰涼石欄,袖袍在晨風裡輕輕飄揚。
許久,他踏上石階。
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正中擱著張矮榻,青蓮色紗帳層層挽起,眾人覷著胤禛面色,俱都不敢開口,室內一時死寂。
矮榻上宛琬血污狼藉,面色灰敗得不見一絲血色,冷凝得如同蠟人。
胤禛取過溫熱棉巾,絞乾了,揮手讓人退下。他坐置榻沿,手指摩挲,撩開宛琬額前糾結的亂髮,慢慢地,輕柔地擦拭著。
康熙四十八年臘月。
如席大雪漫天飛舞揚揚洒洒直落了一天一夜,似乎定要將天地變了顏色才算淋漓酣暢。終於雪停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空氣清冷,街上三三兩兩調皮嬉鬧的孩子,不時傳來幾下稀疏的鞭炮聲。
四貝勒府各處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從大門、儀門、前殿、配殿、福閣、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直到正殿,階下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宛如兩條金龍一般。府里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日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額椅殿四周重重侍衛把守,無論何人無牌欲入,皆回王爺有令,宛格格需要靜養,概不見客。
殿內四處鎏金琺琅大火盆中加入了百合香,聞之清爽。
胤禛見太醫正與葯童合力扶著宛琬灌入參湯,他招手示意半夏出來。
「她昨夜裡睡得可安穩?共發了幾身汗?日里醒轉時間可久?有無進食?」胤禛不厭其煩一一問道。
「回爺,格格昨夜裡睡得還是不安穩,常常驚醒,渾身抽搐,一日總要換過四、五身。日里醒轉時間倒越加久了。只喝了點參吊三七湯。」半夏眼圈泛紅,爺每回來都要問這幾句,要她們輕手輕腳,生怕吵到格格似。可任發出再大的動靜格格都無反應,她就算醒著,也只是靜靜坐那發獃,視若無物,充耳不聞,象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無人能入。
太醫上前請安,據實回稟:「格格身骨贏弱,雖無性命之憂,但因傷口太深如要完全痊癒至少還需等上一年時間,就算用宮裡最好的瑩玉生肌膏,留下銅錢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難免。另外她心結難解,氣血內淤,要完全恢復神智——」太醫停下沉吟不語。
「你的意思是她就一輩子這樣,醒不過來了?」胤禛嘴唇微顫,沙啞問出。
「也不盡然,世間多有出乎意料之事,醫理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能否醒轉還看天數。」太醫含糊回道。
胤禛將手中錦盒遞於太醫讓其退下,錦盒內都是長白山上的百年老參。
「你去回福晉,今年臘八粥只需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江豆、去皮棗泥合水熬煮,葷汁一律不放,再讓暖房將熏花選些清香怡人的搬過來。」胤禛低聲吩咐半夏,他記得宛琬最愛喝甜甜糯糯的臘八粥了。
宛琬雙眉緊鎖,牙齒「咯咯」做響,蜷成一團,縮在被中瑟瑟發抖。胤禛將手指放置宛琬唇邊讓她咬住,另一手輕輕撫拍,他手指透過宛琬的衣衫仍能觸到傷口凹凸不平。
宛琬咬著手指,漸漸安靜下來,胤禛俯首凝視,「宛琬,已經過年了,一年到頭你最喜歡春節,說可以貼有趣的春聯,可以放炮竹,看舞獅,都這麼大了還會和孩子們一起鬧著討壓歲錢。宛琬,你將腳踢踢看,我在你床頭堆滿了銅錢,你喜不喜歡?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你要醒著,一定高興得和十三在園子里打雪仗了。宛琬,我說個有意思的春聯給你聽?有戶人家主人是閹豬的,既不識字,也不會寫,請人代筆寫副春聯。別人就給他提『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不好笑嗎?宛琬我原不會說笑話,這世上除了你也不會有旁人說給我聽,逗我笑,他們是都怕我嗎?可宛琬,你要什麼時候才會再說給我聽呢?」他話語停滯,彷彿自己心頭被蛀了個孔般難受。原來這世間有件東西看不見觸不著,任他再精明狡猾亦無法捕捉。它一點一滴,不知不覺得滲透了每個角落,當他恍然驚覺時,它已匯聚成汪洋大海!
胤祥躇在門外,靜靜傾聽,他記得幼時他與四哥趨侍庭闈,晨夕聚處。待他稍長,四哥教他算學,倆人日夜討論,面紅耳赤,爭辯不休。每逢塞外扈從,兄弟倆又總是『形形相依』。人人都稱四哥冷麵,只有他知道四哥的真性情,愛就愛得不顧一切,恨,就恨得咬牙切齒,只是四哥對人對己都甚苛嚴。胤祥輕輕嘆息,幾盡無聲。
「十三弟,你來了,宛琬又睡著了。」胤禛身子微側,不經意的抽出手指,不禁苦笑,宛琬醒著也於睡著一樣。
「她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嗎?四哥我找了個洋大夫,據說以前看過這病,等宛琬傷勢再好點讓他也給瞧瞧。」胤祥輕聲道。
冬去春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
「宛琬,我是胤禛。」胤禛將宛琬依在懷中,握著她的手掌,一字一句說,每回他總要對著宛琬念上一遍,他私心裡想著宛琬真明白過來第一個叫出的名字能是自己。
「皇阿瑪復立二哥為太子了。細想想,二哥自出生皇阿瑪就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他識字,讀書,十七年,正是三藩之亂,形勢那樣逼人,二哥得了天花,皇阿瑪對他百般護理關照,連續十二日,都未批答奏章。皇阿瑪疼二哥之心原與他人不同。宛琬你雖從沒見過皇阿瑪,倒比我們誰都明白他的心。日里皇阿瑪誇我深知大義,多次保奏二哥,說就是要像這樣的心地和行事,才是能做大事的人。皇阿瑪哪知道真正懂他的人其實是你。」
一陣沉默,胤禛突覺得握在掌中的縴手似乎微動了一下。他側過宛琬身子,緊盯著她臉瞧,果見她睫毛微扇,烏黑的眼眸緩緩轉動,似望著他面龐。胤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心中一沉,宛琬不為所動,眼神一片空白,他只覺一顆躍起的心又重墜冰窖,身子輕輕地打了個寒戰。
春去夏至,康熙四十八年七月。
「宛琬,我是胤禛。」胤禛端視著宛琬獃獃坐於榻上,心中酸楚,半年多了,宛琬胸前的傷口漸漸癒合,神思卻一點不見好轉,她依舊孤單地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從前她是那樣愛喧鬧的人。
「宛琬,天大熱了,一年之中,我最討厭夏至。但皇阿瑪說一個有毅力有教養的皇子,在大夏天最炎熱的時候,即使門窗緊閉,也要衣裝整齊,不脫冠帽,正襟危坐,既不能搖扇,更不能挽袖,可真要把人悶死。宛琬,小時候皇阿瑪很嚴厲,每日寅時天未亮所有阿哥即起來排列上殿,一一背誦經書,然後是滿文、蒙文、漢書、射箭、書法、書畫、音樂、幾何、天文、火器無一不學,直至日暮時分。有時天太熱,教《禮記》的先生還昏了過去。那時我總羨慕三哥,回回都是皇阿瑪親自為他講解幾何學。」想起小時,胤禛臉龐掛上一絲笑意,俯身一彈懷中宛琬俏鼻,「你這麼不聽話,調皮,幸虧不長在宮裡,不然十個手掌也不夠打。」
胤禛小心擼開宛琬的纖纖小手,已尋不見當日戒尺抽打的一絲痕迹,他捏著她的手掌在他臉龐輕輕摩挲,好似她溫柔的撫摩著他。
夏去秋至,康熙四十八年十月
「宛琬,我是胤禛。」胤禛眼底含笑,難掩興奮,他找了一方印泥,從袖攏中取出枚雙獅鈕壽山芙蓉石印章,沾了沾印泥,牽過宛琬的手背敲了下去,笑著將手伸至她眼前:「你看,『御賜朗吟閣寶』。這是皇阿瑪賜我的,他賜了我座園子,叫『圓明園』。這印章上寫的『朗吟閣』,皇阿瑪說是給我的書房。宛琬你高興嗎?我和三哥,五弟都被封為親王了。以後到了夏日咱們就去園子里住,咱家園子門口就是對石麒麟,進去裡邊有牡丹台、梧桐院、杏花館、桃花塢、耕織軒、梅花嶺許多好地方,你喜歡哪就住哪。哦,不,你還是住在雙鶴齋旁吧,因為我的朗吟閣在那,你就住我旁邊,咱們一起泛舟吟詩唱曲」胤禛眉飛色舞的說著,他猛見宛琬眼光獃滯,恍若未聞,宛若全無生氣的木偶般,痛上心來,這就是宛琬說的快樂或悲傷都無人會與他分享嗎?
胤禛沉沉地吸了口氣,蹲至與她平齊的位置,苦澀道:「宛琬,都已經一年了,你醒過來好不好?你知道嗎?那天還有支箭射向了胤禩,畫薇替他擋了,她死了。我四下追查,到現在都不知那日到底是誰要殺了我們兩個。這府里,那外面,處處都有雙眼睛在窺覷著你。二哥廢黜后,大哥他痴心妄想,以為終可『立長』,竟慫恿皇阿瑪殺掉二哥,皇阿瑪震怒。三哥趁機向皇阿瑪揭發是大哥派喇嘛用巫術鎮魘了二哥,才致使二哥精神失常,他又說『帳殿夜警』事件,只怕大哥和十三弟所言是為一己私慾。皇阿瑪現還圈禁著大哥,對十三弟也心生厭惡。九弟、十四弟們讓朝臣齊齊舉薦八弟,卻招致皇阿瑪反感,怒斥八弟是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八弟們又反咬出三哥早知鎮魘之事!這是怎樣一群瘋狂的人!無時無刻不想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說愛天下人要先學會愛親人愛手足,那你告訴我,這樣的他們,我該如何去愛,我該如何去愛!宛琬,你給我醒過來!」他猛力的搖晃著宛琬的身子,癱坐在地,一滴眼淚沿著眼角倏然落下。
胤禛痴痴地看著宛琬,心底的思念洶湧如潮,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是這樣地思念著她,思念這春日一般的女子,思念得他心都痛了,思念得即使倆人面對著面都仍然覺得那麼遙遠,那麼饑渴,那麼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