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日一早宛琬院里二門上守著的婆子見福晉屋裡的紫苑來了,便起身迎她入內。
紫苑才至堂屋中,半夏從裡間走出,見是她來,忙上前來悄聲笑道:「格格還未起身呢,你且這屋裡略坐坐。」紫苑聽了,只得同半夏到東邊廂房裡去。
小丫鬟倒了茶來。紫苑問道:「格格這兩日身子可好些了吧?」半夏剛要應答,便見小丫鬟跑來說:「爺來了。」說話之間,胤禛已走至堂屋門,身邊傅鼐口喚半夏。
半夏答應著忙迎出去,胤禛已找至這間房內來。他想著宛琬昨答應他日後要早些起身,好跟著府里師傅練練身子,只怕她今早又賴著不起,特早些過來喚她。可雖這樣想著,他與婢女們的腳步卻都下意識地放輕了,生怕驚擾了宛琬。
「這兩日睡得可安穩些了?」胤禛將半夏叫至一旁輕輕問道。
「回爺的話,小李大夫給配了些安神丸,格格服了這兩日好了許多,夜間也不太出汗了。」半夏恭敬回道。
「這安神丸的方子可給王太醫瞧過?」他再細問道。
「先就拿給王太醫瞧了,他說裡面是些柏子仁,香附,酸棗仁,磁石,龍骨,牡蠣、冰片、六神曲,對安神定志,疏肝解郁甚有益處,且與格格還服的其他葯也不衝突。」半夏小心應答。
「那就好,你去額椅殿取些上等的蔓荊子來給宛琬做枕心吧,聽人說那物最是養神。再叫他們留心著什麼香薷飲等適宜宛琬解暑的也早早備下的好。」胤禛仔細交代了半夏,這才看向侍立一旁的紫苑,隨口問了兩句便向內室走去。
窗外竹枝上不知停有多少只雀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
胤禛掛起芙蓉帳,見宛琬雙眸炯炯的醒轉在那,不由笑道:「既醒了,怎麼還不起身?不知昨夜裡是誰拉著我咬牙切齒地立誓說今後可都要早起練身了。我聽了心想只怕那人日後定會反悔說夏日太熱,冬日太冷,秋日風大,天不隨人,所以她才難以堅持的,可怎麼這一年四季最最好的春天裡頭她也就起不了身了呢?」
宛琬聞言將雙手遮住眼帘,故做害羞道:「立誓時誰想到春眠一刻值千金呢,胤禛既明『天不隨人』,也該知『天要誘人』哪,也不提醒人家一下。」
「這麼說來倒還是我的錯了。」胤禛見她雙臂舉著,便去撓她腋下。
宛琬耐不住癢,翻身坐了起來,胤禛坐在榻沿,他溫暖的氣息吹至她耳際,厚實溫暖的大手捉著她的一雙縴手,氣氛瞬間變得有些曖昧,兩人似籠罩在一種解不開的魔咒中般愣住了。宛琬緩過神來撒嬌地勾住他脖子,可憐巴巴道:「胤禛的身子也很弱,你不陪我一塊練嗎?」
胤禛拍拍她小腦袋瓜歉意道:「怕是不行,這兩日都有些事,我答應你早些回來。」
宛琬突想起若要練身只怕會屏得面紅耳赤,混身臭汗,凈是些齜牙咧嘴的丑模樣,還是不要他瞧見的好,忙嘻笑著推他早去早回。
胤禛哪知她這般女兒心思,只奇她剛還不依不饒的忽就轉了性。「我不在府的時候,那些葯也需按時吃了,不然,」他語氣肅嚴。
「知道了,不然就-打-手-心。」宛琬拉長音調,一副惶恐樣,倆人想起那晚齊笑出聲。胤禛又立定身子,對她仔細囑咐了幾句這才出了屋裡。
這日午膳后,宛琬看了會子書,閑得發慌,憑著印象練了刻把時辰的瑜珈,練畢倒出了一身汗。她聞聞身上那股汗味,叫半夏焚過香后,讓人在房內備水沐浴。
半夏加了把天竺葵餅入鼎中,命人去抬了兩隻水桶進來。小丫鬟們將毛巾胰子一一備妥,又託了只盛滿各色花瓣的盤子進來,將它撒入桶中,頓時滿室香霧氤氳。半夏知宛琬習性,打發了一應人等出去,伺候宛琬寬去外邊衣裳,露出湖絲肚兜后,便也去了外室守著。直至宛琬洗過一身,喚她時才又進來,讓丫鬟們將新水倒入一旁另只澡桶中,仍鋪滿花瓣,乾淨毛巾擱置盆邊。
宛琬待她們全出去跳入新盆后想起前幾日胤禛送來那瓶迦毘羅衛國進貢的據說是采自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野薑花露,味道很是清香別緻,忙喚半夏快去取了過來。
半夏想那瓶野薑花露收在東屋,不過幾步路的事,再說院外都有丫鬟、婆子們守著,便沒讓人進來替換,直接去了東屋。
她不曾想偏這片刻工夫胤禛闖了進來,見有丫鬟支吾相攔,更是怕因宛琬有事她們相瞞,一腳踹了近前的丫鬟走了進去。
宛琬聽見腳步以為半夏取了回來,立起身來,招呼她快倒入桶中。一見,倆人俱都一驚,宛琬大叫一聲慌忙伏入桶里。
入夜,書齋。
胤禛提筆俯案而書。宛琬坐軟榻間看了會子閑書,掩了書置一邊,托腮目不轉睛地瞅著他。
片刻,胤禛擱下筆如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宛琬。她猛然醒悟,一腳跳下榻,雙手捂住他眼睛,「不準看,快說,你那會看到了多少?」
「你說的是哪一會,剛剛?」胤禛學她腔調反問道。
宛琬趕緊騰出一隻手來,敲了他下頭頂,「壞東西,你知道人家說的是什麼,快說,不許再學我樣。」
胤禛側過身,象是再仔細回想一遍般認真道:「從上到下,全都看到了。」
「胤禛!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就算是全看見了,你也要說什麼都沒看見!你難道不知要顧及淑女的面子嗎?」宛琬鬆開了手,跺跺腳,憤憤說道。
「哦,宛琬是淑女。」胤禛屏住笑意,正色道:「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現在說晚了,你都已經說什麼都看見了,我不管,我要你賠。」宛琬掄起粉拳砸向他。
「那我讓你看回?」胤禛佯裝要解衣襟,宛琬急忙拉住他手,鼓起腮幫,氣呼呼地嚷道:「誰要看了,我只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罷了。」
「行啊。」胤禛見她眼波流轉,早有預謀般,趕緊加了一句:「可不能是」
「知道,知道,決不涉及其他人等。人家不過是想幫你梳個辮子讓你今晚睡時別拆了罷。」宛琬怕他起疑趕緊打斷說了出來。
「那好。」胤禛爽快應允,他將案上文集搬至榻上看書,以便宛琬梳辮,宛琬拿了把月牙梳篦,散開他長辯,耍玩了一會才認真梳理起來。
過了大半個時辰,胤禛看得眼有些倦了,放下書,想伸展下身子,讓那辮扯住,「你會不會呀,怎麼還沒辮好?」
「快了,快了,馬上就好,胤禛,我辛辛苦苦親手替你打的辮子,今晚你可不要拆散了。」宛琬把玩著髮辮,欣賞著她的傑作,興奮道。
「好。」胤禛隨口道,一摸那辮似有不妥,起身走至鏡前才發現宛琬竟然給他後面打了幾乎有上百條小辮,張牙舞爪膨脹散開著。
宛琬笑倒在榻上,「胤禛,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可不能食言而肥。」
李青在外請示,胤禛習慣性剛要允他入內,猛然想起頭頂之事,急忙出聲喝止,叫得太急,嗆了一下,倒李青嚇得不清,也不知爺裡面是怎麼了,音調如此怪異。
胤禛哭笑不得,連聲差使宛琬去給他換過茶水。
「宛琬,香快點完了,去換換吧。」
「哦。」
「宛琬,墨幹了。」
「哦。」
「宛琬,茶又沒了。」
「哦。」
「宛琬,我想吐痰。」
「哦。」
「宛琬,去拿柄玉如意來,我背上有些癢。」
「胤禛,我看你是頭皮有些癢吧。」宛琬簡直就要抓狂,她每坐下來不過刻把工夫,胤禛必要喚她出去做事,她稍一抱怨,胤禛便指指腦門示意她拆了。宛琬不甘心如此這般讓他得逞,只好同瀉了氣的皮球乖乖任他差遣,恨得她牙根直痒痒。
胤禛大笑出聲,叫她少說廢話趕緊去取。宛琬取過如意狠狠替他上下撓著,突地眼睛一亮,見軟榻上多了一疊鎦金攢盒,「那是什麼東西?剛才還沒的。」
「我讓人從江南『廣興堂』購了些果脯蜜餞,你瞧瞧可有歡西的,省得讓你喝些葯總要殺豬般的慘叫。」胤禛眼底含笑道。
宛琬高興地蹦了過來,掀開盒蓋,每層八種,總有三、四層,她揀了粒珍珠金棗吃了起來。
胤禛見西洋鳴鐘已快指向亥時,讓宛琬去喝了葯準備就寢。
「胤禛,再晚些吧。」宛琬拖著不去。
「不行,太醫說了,一日里最後帖葯亥初一定要吃了。」他口氣堅決。
「胤禛,那我把葯喝了,晚些再睡好不好?我身子不是都好了嘛,為什麼還要每天吃那麼多葯呢,早晨最晚卯時進第一碗葯,用過早點后,子時前需進第二碗葯,午時吃過午飯,歇半個時辰服藥丸,酉正吃晚飯,仍是歇半個時辰再服藥丸,亥初就寢前,服了補藥及安神丸,過半個時辰再上床。胤禛,我都快成藥人了,我是不是還生有什麼絕症,你們好心都瞞著我?」宛琬口無遮攔的胡扯。
「不準胡說!」他臉色陡沉,「不准你亂咒自個,你身子骨弱,補補好,不好嗎?宛琬,就算是為了讓我安心,每日都乖乖的喝了那些好不好?」胤禛輕輕摟住她,柔聲道。
他的眼神如此關切惑人,令宛琬陷入迷醉,她泄氣地輕捶著他的胸口,咕噥著噘起嘴:「每回都使美男計騙人吃藥。」乖乖跑去外間取來湯藥一咕嚕喝了下去,秀眉緊皺,一屁股坐回胤禛膝上,隨拿起粒蜜餞就往嘴裡塞,「這個味道雖然不錯,卻還不是人家最想吃的,要想吃這人間最美味的東西只怕是難呀。」宛琬眼中無限嚮往。
胤禛雙手環著宛琬纖腰,下頷抵著她的秀髮,慢條斯理道:「你不用激將我,到底是什麼人間美味,我自然能幫你弄來。」
「真的?」宛琬喜道,一抹偷笑從她粉頰漾開,眉梢微微上揚,趁某人察覺前瞬時收攏了笑意,「那可是很難很難才能吃到的,胤禛不會是吹牛騙我吧?」她的口吻充滿了強烈懷疑。
「愛信不信!」胤禛真想把她腦袋給擰下來瞧瞧,裡面到底裝的是些什麼,這天下竟然還有人會質疑堂堂雍親王弄不來些所謂的天下美味。
「太棒了,胤禛你要和我拉勾可不準黃牛。」宛琬神采飛揚,興奮的伸出纖細的小指與他長年握筆長繭手指一勾一抵立誓。
「好了,你快說吧,到底是什麼美味把你讒成這樣?」胤禛見她一副奸計得逞的笑容,讓他背脊發涼,生出種不詳預感。
「哦,胤禛,你聽仔細了,這人世間最美味的東西就是——她最心愛的人親手煮的東西!」宛琬咯咯笑得眼眯成一線,輕手輕腳得意地拍拍他。
胤禛一怔,旋即伸出修長食指輕勾起宛琬下頷,凝視著那雙笑意盎然的眸子,無言的笑意自他眉眼間不可抑制地蔓延開。
這下換成宛琬一怔,莫名其妙地撓撓秀髮,「你笑什麼呀?」
胤禛瞅著她笑得更歡,溫柔地為她拂過額前稍顯凌亂的發綹,嘆氣一咬牙道:「既然都有人主動示愛了,那我就煮點東西給她吃吧。」他揉揉她的俏鼻。
宛琬的臉「轟」的一下紅得像個熟透的蝦子,窘然不已,低喃道:「誰說過人家最心愛的人是你拉。」
「哎,這可不象宛琬哦,她不是一向自稱敢做敢當的。」胤禛抱臂道,見她臉頰屏得更紅了,仰天大笑,一巴掌拍上宛琬的俏臀,「走,給我心愛的人煮粥去。」
宛琬吐吐俏舌,跳下身來,不滿地瞪大眼睛,「米加水煮粥可不能算,也太沒技術含量了,至少得是雜醬面。」
「雜醬面就雜醬面,有什麼大不了的。雜醬面是什麼?」胤禛扁扁嘴,不以為然,「哎,你的怪名詞還真多,從哪又冒出個技術含量來?」
宛琬瞥見胤禛身後百辮,笑著打岔過去,替他拆散了髮辮。
胤禛喚李青入內,「你讓人將院里小膳房準備一下做雜醬面的配料,再問仔細了該如何做,備好后閑雜人等一律退了。」
李青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雜醬面那不是最尋常百姓家的吃食嘛,不由感慨如今爺行事越發高明得讓人難懂了。
膳房。
宛琬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聞了一下,在定睛看那雜醬面油光錚亮,上面還讓胤禛改良鋪了層香菌、豆芽、新筍、蘑菇、紅綠辣椒絲,很是誘人。「你真的從來沒有煮過東西嗎?這真的是你第一次嗎?真是讓人不敢相信,我家胤禛真是太聰明了。」宛琬黑眸閃閃發亮,毫不掩飾佩服的說。
「這有什麼難的,只要是人做的事我都可以做好,哪象你。」胤禛很是驕傲,不屑的撇撇唇。
「不一定哦。」宛琬雙手插在腰后,挺起肚子走了幾步,挑釁地瞪住他,「這個胤禛就不行吧。」
胤禛這才發覺順著宛琬說話不僅占不著她半分便宜,簡直還要被她活活氣死。
宛琬拿箸夾了一箸放入嘴中細嚼,須臾,她猛抬頭拉住胤禛袖子,忙不迭道:「你就只做了這一碗吧?」
胤禛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我一人全吃了,你別吃了。」宛琬長吁一聲。
「怎麼了,很難吃嗎?我也沒嘗,是咸了嗎?醬拌太多了?」胤禛見她皺眉擠眼的一副難吃相,狐疑道。
「沒有,沒有,這是胤禛的『處女煮』太好吃了,沒嘗就好,我貪心想一個人,太好吃了。」宛琬低頭嘟囔。
「你都在胡說些什麼。」胤禛敲了宛琬一個毛栗,他見她吃得那般痛苦卻還一個勁努力地往嘴裡送,俊容微微窘紅,一把奪過盤子,「不好吃就別硬吃,扔了算了。」想想有些賭氣,夾了一箸送進自己口中,「你個壞蛋,又在騙人。」才一入口,他即知又被宛琬給騙了。
「哈哈,我一直是說很好吃的,可沒騙你,是有人自己心虛哦。」宛琬眨眨美眸,戲謔道。
倆人共用一雙筷子,拌著那黏黏糊糊的醬,拉扯著麵條,吃吃笑笑。
只可憐眾人第二日才見到膳房宛如遭劫般的遍地狼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