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暮色漸沉,無雲的天空轉為淤青般的深紫。一路急馳的馬車揚起漫天的塵土,直駛至雍親王府外停下。撩起車簾,胤禛也不等侍衛前來伺候,徑自跳下車來,往裡直衝,大步走向書齋。
守侯在那的婢女們趕緊上前伺候更衣。胤禛隨手端起婢女奉上的茶水,剛一入口,又「噗」地一聲全都噴了出來,濺了那婢女一頭一臉,琺琅彩瓷碗被狠狠砸向地面粉碎一地,鏗鏘作響,「你是不是想燙死我?滾,蠢東西,連碗茶都伺候不好,你們統統都給我滾出去。」匍匐在地早已嚇得渾身發抖的婢女如釋重負趕緊起身跑了出去。
自在朝上胤禛心裡就有股子怒氣周身膨脹,苦於無處發泄,這回了府里她們還不稱了他的心。他在書齋只是來回踱步,拳頭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終於悶吼一聲,轉身手臂掃出,掀翻檯面,只聽一陣唏嚦哐啷聲響,書案上的紙磨筆硯統統滾落在地。守在外面的隨侍們聽著裡面動靜,面面相覷,更無人敢再入內。
掌燈時分。
李青原本也躲在外間,這會見天色更沉,早過了用膳時間,爺還待在屋裡沒任何動靜。他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伺候,一會工夫,又被趕了出來,急得在外直打轉。傅鼐翹起拇指比了個方向,沖他小聲道:「你趕緊去那搬救兵罷,眼下也只有那位主能讓爺安生了。」李青恍然大悟的一拍腦門,只怪自個怎麼蠢得就沒早想到呢,趕緊打發了個機靈的婢女速去。
七扇美人屏風后一道纖細的身影背手漫不經心邁步而出。
「半夏,你看我這身裝扮如何?」青衣小童淺笑盈盈地伸平雙臂,俏生生地在原地轉了個優雅的圈子。
半夏瞅著宛琬一身青衣,頭戴同色小帽,不禁奇道:「格格要扮男裝,但為何要做這小廝裝扮?」
「出去換男裝還不是因為女兒身麻煩,既然如此索性就不穿華衣錦服了,扮成小廝豈不更好,更方便些。」宛琬望著大穿衣鏡中身影滿意的點點頭,伸手取下小帽。
蘇木掀簾進來回稟說茱萸有事要回。
「你快讓她進來。」宛琬一聽是胤禛身邊婢女心底一沉忙不迭聲換入。
等聽茱萸說完宛琬緩下神來,那個愛砸東西的傢伙準是又遇到了什麼憤恨難平的事。她眨了眨明眸,重新戴好帽子,「茱萸,走,咱們一塊過去吧。」
李青正急得團團轉,見了宛琬連忙打恭作揖只差沒說阿彌陀佛。
宛琬小聲囑他去取過一套平日里爺穿的漢裝便服這才往裡探去。見一地狼籍,她微微蹙眉,再見胤禛一人背身坐在空無一物的書案前,似在端眉凝視前方,獨自發怔,宛琬的心瞬時又無限柔軟歡喜起來。她屏住呼吸,小心避開地上狼籍躡手躡腳走至他身後,彎下身子緊貼著他背,雙手遮住他眼睛,瞬間感到那依俯之人身子一僵,胤禛聞著她袖攏飄來的馨香已知是她,他只拉下那遮著的縴手玉腕,並不理她,對著書案又踢上幾腳。宛琬也不氣惱,攬著他的肩,眼角餘光瞥見他斂眉肅容,微微一笑,無論胤禛如何要推開她,宛琬只是緊緊依貼著他,扯住他的衣衫,彷佛那裡有著她最珍貴最渴望的東西般決不放手。「我知道,胤禛是生我氣了,氣得他心想人家東西都扔得手酸了,怎麼那個小聾子還沒有聽見趕緊過來瞧瞧呢。嗯,明日一定叫王太醫給瞧瞧我的、耳朵是不是有點毛病。」宛琬很是認真道。
胤禛緊繃著的臉總算露出一絲絲笑意,又速速斂去。宛琬留心瞧著,只覺那淡淡一笑宛如春風拂面般讓她心中盪開細細漣漪。
胤禛轉過宛琬讓她坐於身上,這才發覺她一身青衣裝扮。「都夜了怎麼還要出去?不可以。」
宛琬雙手緊貼著他冰冷麵頰,稍使力一拉,「不要,胤禛生氣的樣子好嚇人,我要胤禛陪我出去吃些東西才能補回來。」她雙手繞他頸間,粘膩著他,恰露出那一弧酥白。胤禛瞅著心中一盪不禁俯首輕啄一下,伸手環住了宛琬的腰。那腰盈盈一握,柔若無骨,這身子竟如水一般,他那心一下就柔軟了起來,暗自低嘆,罷了,罷了,就隨她去吧。
雍親王府,東風閣。
簾幕低垂,福晉獨自端坐在搭著繡花椅帔的雕花楠木椅上,手執象牙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她素不喜跟前圍繞著人。他今日剛一回府就大發了通脾氣,她知他事事要強,性子又倔只怕是又不肯再用晚膳,特去做了幾味精細小菜,熬了茯苓粥讓人送去。夜涼起風了,他也不體恤自己的胃不好,總為了那些個雜事和自已身子過不去。
安嬤嬤挑簾進來:「格格,老奴都說了是格格親自做的小菜,爺也不肯吃,真是好心沒」
福晉伸手攔住她要說下去的話,這後院的磚沿瓦縫裡只怕都長著耳朵。
「那你幫我把這頭再梳起來,我過去瞧瞧。」
「格格,你可不用再去了。李青那個滑頭的奴才讓人去請了宛格格來,也不知她和爺說了些什麼,竟哄得爺和她出去了。」安嬤嬤不屑地撇嘴嘀咕。
福晉那手忽就一抖,「那也好,你先退下吧。」
安嬤嬤瞥見格格的臉上閃過一絲強烈的嫉妒,隨即又恢復了往常的莊重雍容神色。若不是她從小看大的格格,她幾乎都要以為那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安嬤嬤恭身退了下去,她沒能看到她主子如水雙眸中的溫柔已消失。
她還能相信她們嗎?這世上還有她能信的人嗎?宛琬,宛琬,她從前的心思只怕一半都落在了她身上,可終究還是她把那一腳踹在了自己心窩上!因為宛琬,她心裡住進了一隻野獸,日日啃噬著她的心,夜夜腐蝕著她的骨。從嫁入這府里,她就知道後院每個女人心裡想的,唇上爭的無非就是『爭寵』兩字。明爭暗鬥她從小到大見得多了,阿瑪府里從不缺這些女人的爭鬥伎倆。扎小人,抄八字讓神婆施法,造謠生事這些雕蟲小技她又怎會放在眼裡,她們都只不過是石入海底罷了,她的爺對誰都興趣索然!可她萬沒料到有天她竟要輸在自己親侄女手裡。那時不知是多少昂貴藥材服用了下去,花的金子都能打出個人來了,偏她還是昏迷不醒,他勃然大怒,將手中的葯碗潑向太醫,怒罵道:「一群沒用的廢物!要是你們統統不能救活她,我就讓你們去給她陪葬!」他雖冷麵,平日里卻總是小心謹慎,事事當心,何曾為了女人當眾說過那般狠話,嚇得那些大夫們磕頭如搗蒜,驚得她從頭涼到腳。那一刻起,她才知道她在他心裡到底有多重,她一直還視為孩子的宛琬拿走的竟是他的心。她躺在那裡,簡直不用費一招一式,一兵一卒,就已經讓她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她們本源自相同的血脈,為何她那樣漫不經心卻能深入他心,而自己於他卻如此微不足道,叫她怎能心甘?輸了?不,不到最後又有誰能言輸贏!阿瑪、額駙、阿哥們都棄她而去,她所有的所剩的所*的不過只是她自己而已。
福晉不動聲色,慢慢握緊了拳頭。
京城,碼頭埠口。
胤禛見宛琬帶他所到之處雖說是夜裡了,卻喧鬧擁擠,河上不時有船隻滿載著貨色,穿梭往來,船工們大多站在甲板上忙碌著,或扯帆操漿,或停泊卸貨。岸邊到處是琳琅滿目的攤位,望去四周都是陌生面孔,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充斥著討價還價的買賣吆喝聲,空氣中飄蕩著混雜著各種食物的香氣,勾得人垂涎欲滴。
宛琬牽著胤禛的手一頭往人堆里擠。「太好了,老婆婆的攤子還在。」她轉身咧嘴一笑,俯著胤禛,挑起大拇指贊道:「這裡的雞湯最好喝了,我都快想死了。」
胤禛見她雙眼發亮,忍不住伸出手去捏她鼻尖。「小讒貓。」
倆人擠坐在一條長凳上,宛琬招呼滿面笑容身著青花布襖的婆婆:「婆婆,我要兩盅雞湯,再來一大盤麻辣雞腳。」
一會工夫婆婆端上來兩盅熱騰騰飄著香濃雞湯味的瓷花粗盅。
宛琬將把白瓷勺塞進胤禛手中,湊近耳朵小聲道:「婆婆洗得很乾凈的。」
胤禛試探著喝了一勺,「嗯,很好喝。」只是那盤雞爪,他無論如何也不肯下箸。宛琬見他雖一身便服和群船工小販擠坐一堆,卻還是那副端正模樣,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想笑,忍不住用手指沾了點雞醬塗他唇上,胤禛順勢就含住了她手指。
天哪,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呀。
宛琬『蹭』地一下飛紅了臉,慌忙抽出手指,握緊粉拳揮向胤禛,他一手握住,再不肯鬆開。她依著胤禛,「這原是個碼頭,因夜裡停泊卸貨的船隻多了,常常匆忙的只略停歇就又起航,船工們或想上岸去買些什麼,好帶回給家中妻小,或想吃喝點什麼,暖暖身子,漸漸地這裡的攤販就多了起來。你坐在這裡,徐徐江風拂面,周圍不時傳來人們放鬆自在的談笑聲,看著船上、岸邊的人們渾身是汗,卻幹勁十足,再聞著這飄入鼻中的雞香味,就什麼煩惱都沒了,這可比某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生悶氣要管用哦。」宛琬笑著握緊粉拳比了個加油的動作。
隔著那片氤氳的熱氣,恍惚中,胤禛看著宛琬青衣,黑髮,雙眸清澈寧靜,淺笑盈盈,映著月色,細碎得璀璨。茫茫人海中他只望得見她,他卻不知,每迴轉身凝視她總笑意盎然,那是宛琬要他想起她時都是她的笑顏。他自幼性格急噪,常喜怒不定,皇阿瑪批訓后,總克忍著要改,漸變得寡言冷麵,他遇事又最是要強頂真,莫說他人,就連他親額娘也常抱怨不已,從此,他只覺自己孤單一人在這世上踽踽獨行。曾枯寂了許多許多年的心,因她偶然播下種子,努力讓它掙扎出蒼翠的嫩芽,現已如人間四月天般百花綻放芳香無限。
「宛琬,你笑得真美。」這一刻,胤禛知道他再不是這世間最寂寞的人。
卻不料兩旁路人見這「兩位男子」牽手相依,眼底溢滿溫柔旖旎,紛紛竊竊指責。
「快看他們,真是傷風敗俗啊」
「天那,是真的呀,哎呀,真是太噁心了」
啊?胤禛竟讓人以為是有斷袖之癖?宛琬明白過來忍不住仰天大笑,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
胤禛回眸用殺人般的目光冷冷一掃那群還在嘰嘰噪噪的行人們,用力拉起宛琬,奪路而去。他簡直要被身邊這個可惡的女人氣瘋了,如何就還能笑得這般痛快。
夜一點點深了,走著走著漸無人影,靜謐而清冷的夜晚,河兩岸的長明燈發出昏黃燈光,印著倆人交錯的影子忽合忽離。
「……戶部歷任尚書、侍郎牽扯多達百人,虧蝕購辦草豆銀兩十餘年,至少虧蝕四十萬兩,直到今日才抖了出來。可這竟成了他們的理由,說年事太久,牽扯人也太多,怕是查不清了,可惡透頂!皇阿瑪寬免了他們,不再追究,只讓他們責限償還算了。」胤禛雙眉皺成了『川』字,忽覺衣袖被輕扯。
胤禛喜歡穿淺藍色的衣服,很淺的藍色,像被霧蒙上的天空。每回他眼有煩郁,宛琬只需牽牽他衣袖,他都會看上去好一點,不知不覺,他藍色衣袖變成了她指間一縷溫柔的習慣。他剛還氣得頭暴青筋,這刻牽著她手的動作卻如此溫柔,他本不是個習慣傾訴的人。
「從前我在教堂聽神甫說起過,西人倒有些法子不錯。他們財政司也就是咱們的戶部下面有個叫『審計』的部門,與各部無關,獨立核算,也就是只對他們的君王負責,每年專門負責查處各部財政。少了那些牽牽絆絆的關係,就算時間久了,也能說的清楚。」宛琬一字一句斟酌著說,她只想要他有舒心的笑容。
月光如水,照著倆人影子忽長忽短漸漸重合。
「宛琬,前十三弟遭了點事,腿又有疾,心裡不舒坦,整日酗酒,這回竟連我的勸他也聽不進去。你倆自小就合得來,要麼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