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秋霖脈脈,陰晴不定。宛琬不想日還未落,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她提裙奔上台階,抖落了雨滴,才走至穿廊下,只見她房中的小丫頭正翹首站立,見她回來,臉露驚喜,緩過氣般向後通傳。
蘇木急急奔來,「阿彌陀佛!你可回來了,格格要再不回,爺非得逼死我不可。」
宛琬見她滿面愁容,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不免也慌了,忙問何事。
蘇木定了下神,道:「爺前來找格格,見格格不在便進屋去等。不想才一會工夫便氣得面如金紙,拿了一物,摔門去了。后又將在格格跟前伺候的丫鬟們都找去問話了,格格,這好好的是又怎麼了?」
宛琬聽她說胤禛從裡屋取走一物便知是前幾日在教堂畫的那副畫闖了禍。那日她去教堂,神甫說當今皇上雖開明讓他入宮傳授西洋畫法,卻不支持他說西洋畫中一等重要的就是人體素描。兩人相談甚歡,宛琬便說她雖沒勇氣做他的人體素描對象,不過倒可換上他們的西洋裙服來讓他做畫。
宛琬搖頭揮去浮現在腦海的思緒,寬慰了蘇木兩句,便過去書齋。
胤禛見宛琬進來,臉色剎時越加陰沉,死捏住手中茶盅,顫抖間茶水潑出,將書案上攤開的西洋畫卷浸化開來。宛琬眼瞅著他就要發作,正欲上前。胤禛猛將手中茶盅狠擲於地上,立時杯碎茶濺。他瞪著她,低吼著。宛琬很少見他這般震怒,嚴峻到近乎譴責,她好象捅了個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的馬蜂窩,不禁後退一步。
胤禛看她後退怒氣更盛,將近前的玉瓶瓷器筆筒硯台叮叮咣咣一股腦的砸向地上。
宛琬見遍地所落之物全象長眼睛般落在自己身周一米開外,並無一物飛濺她身上。她心底沁出絲暖意,奔上前去,八爪章魚般掛在胤禛身上,小臉緊貼著他寬厚的胸膛。
胤禛欲將她推開,可宛琬緊抓住他前襟的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無論如何不肯鬆開,他無奈揀起近旁的白玉封候如意扔了出去。
「哎呦,這可是值壹百兩銀子的如意啊,胤禛,你能不能揀些緞枕椅袱什麼的扔扔呀?」宛琬誇張的心疼道。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也不用扯著我不放,這屋裡有什麼值錢的你統統拿了一塊趕緊走。」胤禛氣惱道。
「這屋裡值錢的都歸我?啊,真好!」宛琬見胤禛臭臉又將拉長,趕緊笑道:「不過太多我也拿不動呀,算了,我只要將胤禛這一件最最寶貝的東西帶走就滿足了。」
宛琬見他臉色頓緩,輕吁口氣,戲謔道:「人家讓我取了寶貝趕緊走的,胤禛還不快跟我走。」她死活拉著胤禛出了書齋。
「下雨的天跑出來幹嗎?你還脫了靴襪幹什麼?當心傷風了。不過有人喜歡露了香肩的讓人畫,想必也是不怕冷的。」胤禛一不小心流露了關切轉而又倒翻了醋罈。
「是啊,也有個人喝了這許多醋想必也是不怕傷風的了。」宛琬笑嘻嘻地推著胤禛肩頭柔聲道:「別生我氣了,人家不是想神甫不就是咱們的和尚嘛,既然是伺候外邦菩薩的人,那我也就算是露了那麼一點點給菩薩瞧瞧罷了,大不了我保證下回——」
「下回?你以為還有下回嗎?」胤禛斷然打斷,「哼,罰你不許出府,直到府里的畫師畫滿十二張畫才行。」
嘎,宛琬瞪圓杏眸。「胤禛,你不會那麼狠心吧,你明明知道人家耐不住性子坐不了那麼久的,少兩張吧?」
「不行,你不是愛讓人畫嘛。」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你來管管這個狠心的人吧。」宛琬連聲哀號。
秋雨淅淅瀝瀝,葉瓣上的露珠順著葉子的脈絡緩緩滑下。
「胤禛,我聞到了青草的芬芳。」宛琬赤足立於芳草中伸展雙臂,任雨兒落在她手上,跳動了一下,彷彿一個頑皮的孩子,她撩裙奔入書齋,一會拿著張宣紙置於檐沿下。她拉起胤禛的手奔向煙雨中,四足凈揀地上稀泥亂踩,隨後踏踩在雪白的宣紙上留下兩雙大小相依的足印。
「胤禛,這可要算第一幅畫。」宛琬瞧著畫笑眯眯道。
「你——」還不待胤禛出言否決,宛琬做勢便要撕去。
胤禛伸臂奪過宣紙,不置可否地一勾唇角。「誰讓這畫上有我的足印呢,好吧好吧,就算一張,下不為例。」
宛琬忽想起不妙,緊張地大叫出聲:「胤禛,你說不畫滿十二張畫就不能出府,是不是早有預謀,想甩了我獨去江南?」
「哎呀,那怎麼辦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胤禛收斂起笑意,正色道。
「就不能網開一面嗎?」
「不行啊,已經說過下不為例了。」胤禛搖搖頭,聳聳肩無奈道。他瞥見宛琬懊惱的咬著手指,清咳道:「有人不是有招百試百靈的美人計嘛,說不定她一使出來,我頭一暈就忘了做君子之……」還未說完唇已讓張櫻桃小口堵上。
雨絲順著屋檐下滑,滴答做響,胤禛黑眸漸深,吻得越加濃烈。
翌日,自正午至日暮,雍親王府書齋中三人閉門暢談。
「來來來,說這半天,才想起我這原有好物備著。」胤禛引著房中二人在一旁的小茶几邊坐下,將几上素瓷青花瓶中的秋天雨水正要注入一旁桔形抽皮砂壺中,他掀蓋神情一楞,又似有喜色。
戴鐸見這壺銀砂閃爍,朱粒累累,壺身絕小剛夠三人飲,笑道:「烹茶銅腥鐵澀皆不宜,惟有這抽皮砂者乃紫砂壺中之精品啊。」一旁神邈寧靜青襖男子輕輕頷首。
兩人不知胤禛笑顏是因見著砂壺中靜靜躺著的幾塊鬆餅,餅面塗畫著開口笑樣。原來宛琬藏得兩人四處找不著的禮物躲在這裡。他隱笑著換過砂壺注入秋雨,又取過濕巾墊著小火爐上的銅片,輕輕一推,便打開了爐門。
胤禛一面將砂壺提上小火爐一面道:「今讓你們品嘗這茶大有來頭,名曰『綠波仙子』。乃安徽巡撫進京面聖所貢極品好茶,每年成茶不過三兩八錢罷了,得時皇阿瑪賜了些與我,我知你倆最是好茶,特意留著,只待此時啊。」
青襖男子恭謹道:「多謝四爺。」說話間,砂壺中的水少時便沸騰起來,水沸如魚目,微微有聲好不熱鬧。胤禛提壺淋於茶碗上,道:「茶可清心,清心可茶。其實,人心若不能自己清靜下來,縱然杯中是絕世好茶,恐怕也品不出什麼滋味來。」
他一面說著,一面動作熟練地以沸水洗荷葉杯,杯色如玉,質薄如紙,而沸水如鐵,胤禛卻似絲毫未覺,動作美妙優雅,顯然是箇中高手。他起身去書架上拿過潮汕錫罐,將茶葉傾入茶碗之中,一番動作之後,爐上秋雨銚緣涌如連珠恰時二沸,他提起砂壺靜置片刻,方才將沸水沖入茶碗,碗蓋兒放下,只溢出點滴茶湯,再以沸水淋於碗蓋之上,茶沫盡去。茶杯恰恰燙好,原本淋在茶碗碗蓋上的水漬也幹了,此刻正是茶熟的時分,果然他不再耽擱,取過茶碗便以二指扣住碗蓋兒,勻凈快速地將茶湯注入三個茶杯之中,示意二人可飲。
三人舉杯輕啜一口,清香已自鼻翼間縈繞,咽喉既濕,便不再猶豫,清茶入口之後,清冽之意不絕於喉。
「如何?胤禛」頗為自得道。
二人自然不吝讚美之辭,毫無遲疑地同說:「絕妙。」
胤禛笑了笑,對青襖男子道:「唯郡,這次你同亮工(註:年羹堯,字亮工)一同入川,助他迅速了解四川通省大概,提出了許多興利除弊的好法子。皇阿瑪很是高興,對亮工大嘉讚賞,在他所呈折上批複,要他能『始終固守,做一好官』。亮工寫信告之,說你居功至偉。」
青襖男子李唯郡折身拜謝:「四爺過獎了,這本是奴才該做的。」
「唯郡你坐,在這不必拘禮。你離京半年多,這裡也不太平,戴鐸你和他說說。」
戴鐸開腔道:「你離京后,這京城別的事尚妥,只怕那托合齊是要富貴到頭了。」
「哦?托合齊原仗著聖上恩寵,平日多有欺罔不法之事,朝野上下早有諸多參劾,他也從不加以收斂,可那些參劾的摺子最後不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嗎?」李唯郡疑道。
「是,你說的對,可往日所參多是些他出行必用親王儀仗等不敬之事,這些自然捍不動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在太子出事後,借著多羅安郡王去世辦喪之事,糾集眾多滿族官員多次聚集在都統鄂善家宴飲,以至遭人告發。皇上原先以為他們只是違禁宴飲尚可寬宥,也甚不在意,可最近有人理出份參與宴飲人員名單,其中除步軍統領托合齊外,還有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和八旗的部分軍官,這就大有文章可做。誰都知道托合齊他是太子的人,在這多事之秋,眾多掌有兵權之人頻頻聚會怎能不引人猜疑?當今聖上那是多精明的人,我看最多至明年開春皇上一定會有所舉動,到時這九門提督一職只怕是要落入他人之手!」戴鐸稍一停頓接著道:「至於皇上會讓誰接手九門提督一職,我心裡倒揣測有一人選。」
「哦?我也揣測有一人選。戴鐸,不如我倆各將心中所猜之人寫於紙上,如何?」胤禛興緻頗高道。
戴鐸自是贊同,倆人當下各自提筆寫下人名,遞於李唯郡。
他打開倆人紙條一看,不由愣住,倆人俱寫三字『隆科多』,脫口奇道:「隆科多?不會吧。皇上不是斥他為不實心辦事之人,特解除了他副都統、鑾儀使之職,又怎會將步軍統領九門提督如此重要之職突然授予一賦閑之人,只怕不會。」
「不,正因九門提督一職太過緊要,這唯一人選才非他不可。」胤禛、戴鐸二人異口同聲道。
「哈哈,看來我和戴鐸是英雄所見略同啊。你說說,為何這唯一人選非他不可。」胤禛望向戴鐸道。
「好,就先從這隆科多的身世說起吧,他三代效忠於我清廷。其祖父佟圖賴是我聖祖皇上孝康章皇后的父親,孝康章皇后乃當今皇上的生母,他們佟家也正因此才從漢八旗變成了地位尊貴的滿洲鑲黃旗,還改了滿姓「佟佳」。其父佟國維又是孝懿仁皇后的父親,他既是皇上的表弟,又是內弟,在皇上心中自比一般人要親厚得多。他雖四十四年被解除職權,不過是受屬下牽連,其人並無大過。再說這九門提督那是何等要職,他負責整個京城的防衛和治安,並統帥八旗步軍及巡捕營將弁,是最*近皇上的一把匕首。皇上能讓那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嗎?所以九門提督一職的人選首要、必備條件一定就是要『忠』。還是爺那句老話,經驗可以積累,才幹可以歷練,惟獨這忠心二字無可累積,無從歷練才更顯難得。」戴鐸細細說來。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隆科多從前素與大阿哥交好,說來也算是八阿哥胤禩那邊的人。可自從前年皇上廢太子后,隆科多倒一下同那邊斷了關係,為人行事十分小心安分。」李唯郡言道。
「皇阿瑪原是十分注重親情之人,從前就曾在親征途中讓二哥送去幾件舊衣,以便他思念二哥時可穿在身上。所以這如此重要九門提督的人選他是一定會『任人唯親』的。他要選一個對他忠心不二,萬萬不會反他的人。隆科多家族不僅出過兩位皇后,他還有位姐姐貴為貴妃。自二十八年來中宮之位一直虛懸,佟貴妃一切禮儀與后相同,實際也就是六宮之主。宮裡傳出話來,最近皇阿瑪頻頻去她宮中。這宮裡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事。論起親疏關係,這滿朝文武又有誰能比得過隆科多?再說他也是皇阿瑪所有外戚中最有才幹的一人。皇阿瑪不是還稱他為『能夠做將軍的人『,所以說這唯一人選還非他不可了。」胤禛接過話道。他瞥見李青在外徘徊,蹙眉道:「李青,不是和你說過,今日任何事不得打擾?」
一聽四爺問話,那李青慌忙答道:「奴才回爺的話,是宛格格那邊的傳話來,說是爺吩咐讓她此時來取格格所用的玉瓊生肌霜。」
屋中二人見胤禛神色頓緩:「喔,你讓她先回吧,等一下我就過去。」李青聽完慌忙退下。
胤禛神色如常繼續道:「我才去過隆科多那,明日我走後,你們留在京中自當多加留意托合齊、隆科多兩邊動向。今日就先散了吧。」
二人連忙稱是告退,李唯郡心中暗奇,離開這些日子府中變化甚多,李青那是多機靈的一人,只怕那宛格格現在爺心中非一般人可比。
那來取葯的丫鬟回房后一一回稟了半夏。
「半夏,爺書齋那邊有事,你不要讓她們去煩他。」宛琬聞聲出言道。
「格格,我哪敢呀,是前個爺千叮嚀萬囑咐讓去的,說我要忘了,得仔細我的皮。書齋里是戴先生他們,從正午到現在都談了快三個時辰了。」半夏撩簾入內。
一聽有戴鐸在,宛琬噗嗤笑出聲來。
「格格,又想著什麼趣事呀?」半夏不由奇道。
「你說到那戴先生,我想起前幾日的事,那也怪你。跟我說早起時元寶不舒服,我便一直抱著它,偏巧就讓爺找到書齋去了。他榻上放著一堆奏摺,一沒留神,元寶竟在上面留下一灘尿跡。隔了二日,戴先生見到那摺子一灘黃印覺得有些奇怪。偏四爺還萬分冷靜的說道:『恐怕是我放的時間久了,留有黃印。』」宛琬壓著喉嚨學著胤禛腔調一本正經說出最後一句,倆人齊忍俊不住大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