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因是私訪,除了宛琬為行事方便也與李青一樣做書童裝扮外,胤禛只帶了二名侍衛隨從。一行五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才至蘇州城內。略做梳洗,胤禛因見一路來,街上常有衣衫襤褸之人,便外出探聽,得知今年江蘇東部數郡直至深秋,仍是大雨不止,以至太湖泛溢,沿途莊稼盡毀,災傷之勢,實勝於往年。他頓坐立不寧,立即又上馬車,直奔災情最重的蘇州城東而去。
胤禛上馬車握住宛琬雙手冰涼,輕責道:「身子不好,讓你在那歇著,還硬要跟來。」說著扯過車廂里備著的織錦棉毯,蓋其膝上。
宛琬伸手撫平他皺眉,「這馬車總要趕一陣,你歇會吧。」又牽過他也已然冰冷的雙手齊放入毯內,胤禛任她牽著手,閉目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漸停了下來。
李青才掀簾,一股冷風便颼颼灌進,吹得胤禛一個寒噤睜開了眼,打量車外,雨勢已收斂了不少,風吹著卻仍冷得有些寒人心肺。
雖已入冬,蘇州城裡還是草木深蔽綠肥紅瘦,這離開蘇州城不過數十里的地方卻是風霜勁吹一派肅殺。宛琬下得馬車一愣,望眼看去因秋季大雨水溢造成的決堤,至今沿岸仍有堤決百餘丈缺口,尚未修繕。沿湖兩岸搭著數十頂帆布帳篷,被風灌得呼啦做響。
李青眼尖地瞧見四爺*在車廂里猶蓋著小毯子,立即轉身不知從哪翻出件織錦斗篷,立即伺候著他披上。胤禛剛要出聲,李青已趕緊又取出件給了宛琬。雨嘩嘩做響忽又大了起來,胤禛顧不上這滂沱大雨直往河堤跑去,風雨中見前方有一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者在繞堤察看。
近得跟前,胤禛才看清那人竟是數月前皇阿瑪派來江南審理蘇州知府陳鵬年侵蝕銀兩案的戶部尚書張鵬翮。這時張鵬翮也已瞧見他,忙上前請安。
「現不在京,張大人不必拘禮。」胤禛擺手問道:「今年雨水特大,可朝廷不早已撥付賑災銀兩了,如何河堤至今仍未修復?」
這張鵬翮為官素來持身修己,清正廉明,當下回稟道:「四阿哥有所不知,朝廷雖早有賑災銀兩,可這步政使、知府、知州、知縣上下眾口一詞,說堤是修了決,決了修不知幾回了,朝廷撥的那些銀兩早被這水沖光了。你要再和他們理論,他們個個哭窮說你是從京城來的,能不能幫他們去跟皇上說說,好再撥些銀兩。我看他們就是一群無底洞,再多的銀子都填不滿!災年,災年受災的只是百姓,這上下官吏只怕是盼著災年好讓他們多條發財機會。蘇州城裡五月熟米每石不過一兩,可至十一月每石已漲至一兩四錢不止,那些米鋪掌柜官商結合還守著糧倉不放,讓你有錢無米,坐視飢殍,單等著年關再漲!」
「一群混蛋!」胤禛心底還暗罵著曹寅那個混蛋,十一月他還回復皇阿瑪說江南現已太平無事,晚稻收割將次全完,食米之價賤至七錢。可眼前這關口總先要想些法子把這河堤給修補了,還得讓那些田不能播種,廬舍飄蕩,民散走乞食的百姓手頭有點銀子好過年關哪,錢,錢,錢到處都是要錢!
先前一直不語的宛琬此時插言問道:「張大人,在蘇州城時,有一民轎招搖過市,擋了官府衙門裡人的路。可原先還吆五喝六衙門裡的人一看轎內所坐之人,便連稱王大人回鄉有事要忙,他們都還繞道而行了。不知張大人可知此人是何來歷?」
張鵬翮看宛琬雖說是書童裝扮,可眉色間透著股貴氣。而管教下人素來嚴謹的四阿哥見他出言也不相攔,一下倒猜不透他的來歷。
「你說的那是王守海,他這兩年也算是蘇州城裡一人物了。他是兩江總督噶禮府里的,雖說只是一帳房管家,現下卻是噶禮眼前第一紅人。全因他妹子前年嫁入噶禮府,很是得寵。他本是蘇州人氏,這次是家中老母有病回鄉探望。他原是一最好虛名之人,那蘇州城中大小官員還不都趕著上前。」張鵬翮語透不齒道。
「哦,原來如此。那我倒有一計可讓那些官吏們將他們的銀子統統給吐了出來。只要有了銀子河堤馬上就能開工整修。到時再讓那些災民們「以工代賑」,都來上堤修護。如此災民也就可以掙了工錢好好過年了。只是如需事成還得私下找到那王守海請他也給配合一下。」宛琬胸有成竹道。
翌日正午,蘇州城最大的當鋪『和記』走進一身著隱嵌藻紋青袍男子。才一進門他就冷冷的對上前招呼的夥計道:「把你們掌柜的給我找來。」夥計眼尖一眼瞅出那人身後跟著的不正是眼下蘇州城裡人人奉承的王守海。他慌忙跑進裡間請出了掌柜。
那掌柜胖胖的臉上笑容滿面,頂帽、腰佩、指間無不珠光流溢,出來一打眼,另囑人泡上壺好茶,又忙將他二人迎進了裡間。
進得裡面,掌柜給王守海請過安后,眯著小眼打量了會,見他二人誰也不開腔說話,不由疑惑的對那青袍男子胤禛道:「只怪在下眼拙,不知這位爺是?」胤禛這才不緊不慢的說:「你不認得我沒關係,可你總該認識我倆的主子吧。我們這是給你送財神來了,想跟掌柜的談一筆買賣。」他說時瞥了瞥那王守海。王守海心中暗暗叫苦,可又不敢開口言語。他這回探親原是春風得意,怎知昨晚府里來了四阿哥這一瘟神。若不是那張鵬翮隨後跟著,他還不能相信呢。這二人也沒說原由只讓他今日配合著走一遭,張鵬翮只一個勁寬慰他說如能事成也算他立了功勞,噶禮定不會責怪於他。
掌柜雙目一亮:「還請爺詳談。」
「我家大人有些銀子想存你這,只是不知你這利息是如何算呀?」胤禛不慌不忙吹去浮茶,呷了口,淡淡道。
聞言,掌柜心裡可是樂開了花。他倆人都是兩江總督噶禮府里的,這葛禮誰不知是出了名的貪。他想王守海這次說得好聽是回鄉探母,恐怕多半還是為了這事,他堆滿笑容道:「好說,好說,我這當鋪可是蘇州城裡最大的一家,出的利錢自然也是最高的,每存百兩銀有三分利。」
「胡說!那陳大人,寇大人們存的錢怎麼就是四分利,看來你是不想讓這制台大人的銀子存你這呀!」胤禛將茶盅一擲,怒喝道。
「哎呦,冤枉哪,我哪敢蒙您二位呀,再說這開門做生意的又哪有欺生砸了自己招牌的道理?」掌柜肥胖的面孔頃刻間繃緊,連連擺手辯解。
胤禛和那王守海只是板臉坐那一聲不吭。
掌柜左瞧右看實舍不下眼前這頭大肥羊,狠狠心一跺腳,對他二人道:「二位大人請稍候,小的去去就來。」
不一會工夫他拿著本帳簿顛跑了過來,招呼二人湊近同看。「二位大人可瞧仔細了,這是陳大人存的,這是寇大人存的。」他將那知府、知州、知縣等各位大人所存銀兩一一指出。「他們可都是三分利吧,小的可沒敢欺瞞二位大人呀。」胤禛一一仔細瞧過,這才對著門口大叫一聲:「張大人你進來吧。」
胤禛讓張鵬翮將那幾位登記在冊的大人們統統找來,挨個問過他們可存有銀兩。幾位大人當下只能咬牙硬說絕無此事。胤禛大笑道:「我就說呢,原是有人要敗壞各位大人的名聲,竟用你們的名義在這鋪里存了銀子。既是用不得真名的贓款理該沒收。還請各位大人寫張條子留於掌柜的,從今往後你們雙方可是互不相欠了。這假冒在各位名下的銀子就由我領了交與張大人統一籌劃修那河堤吧。」
因得了總共四十多萬兩白銀,張鵬翮招來大批災民。河堤兩岸,通明,日夜趕工,半月已是大見成效。
胤禛終究有些放心不下,趕工期間也和宛琬同住湖邊帳篷。這夜他巡完堤,步入帳篷見宛琬剛洗完發,還濕漉漉的垂著,他上前拿起一旁棉巾為她擦揉著。「天冷,發要擦乾了才好。」她長發垂曳,披散在她纖瘦的肩頭,宛若三尺瀑布,烏黑而亮麗。胤禛轉過她身,凝視著她那雙水波流轉的眸子,心下不禁一暖,輕摟她入懷,柔聲道:「河堤就快修好了,那些災民們也總算有銀子安心過年了。」倆人依偎在一起,只聽得帳內炭火畢剝輕響。
倆人忽聽得帳外侍衛通報府里有家信到。「胡鬧,信怎麼追這來了?」胤禛微皺上眉,他離京前告訴戴鐸如有變故不能決斷,可隱語寫明密封后交與福晉當作家書快傳。胤禛不知究竟是托合齊還是隆科多哪邊出了變故,或是另有他事?
宛琬不明內由,她素知姑姑最怕驚擾胤禛,現千里傳信,怕是府中有要事,忙推他讓侍衛趕快入內。
拆開封蠟后,宛琬見內有兩封書信,胤禛看完信后眉色頓緩,她這才放下心來,問道:「府里沒事吧?」
胤禛隨手將福晉的書信遞給了宛琬,「府里沒事,你姑姑擔心你身子,說江南濕冷,陰在骨子裡,讓你早晚都多穿些。」
宛琬接過信來,細細看去。帳內的燭火猛然竄升,她死死地盯著手中薄薄信箋,一股刺痛沿著眼眸直燒到了心裡,最後自心房轟然炸開,絲絲縷縷蔓延至四肢,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悲痛欲絕,手拽緊了信箋,身子簌簌顫抖。
她抬頭看著燭光映照下的那張白凈削瘦面龐,那裡總籠著層淡淡慮色,一如他深邃幽幽的眼眸,深不可測。有時,她覺得自己離他很近很近,就像自幼血脈相通的手足,她總能明白他想的是些什麼;可有時,他又離她好遠好遠,就象現在,他明明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卻怎麼也不能看清他的內心——
胤禛此時已了悟定是福晉信中那最後兩句刺傷了宛琬,可他又能說什麼呢?她早晚都要知道,再說她總不能以為府里的那些女人都不存在了吧。他見她大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傻傻地看著自己,眼淚紛紛墜落,卻緊咬著唇,不肯發出一聲哽咽。她一向驕傲勇敢,連哭泣的時候也如此,胤禛的心揪結驟縮,低緩出聲:「宛琬」
一聽到他依舊溫醇的嗓音,猛襲來的辛酸沖開了宛琬緊咬的牙關,她以為自己會喊出聲來,可最終,說出口的,卻只是沙啞的一句:「你倒是一刻不閑,你們男人果然是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她奮力將手中那團灼燙的紙箋摔向他身,轉身飛跑了出去。
淚水如傾泄的雨水般瘋狂滾落,宛琬狂奔於黑夜中,不時粗魯地以手背抹去那似流不盡的淚水。她終於力竭再也跑不動了,手撐腿膝長長吁出一口氣。紐祜祿氏身已有孕,八月臨產,耿氏也已有孕,九月臨產。字字如針,她從來都知道胤禛——從前、現在、以後永遠都不可能只屬於她一人,可他怎麼能在她以為他們才剛剛開始最最甜蜜的時候轉身上了別的女人的床,他就那樣的不可忍耐了嗎?他雙喜臨門,她是不是該和姑姑一樣的恭喜他呢!
胤禛靜靜的守在她身後,望著她孤零零站在漆黑夜幕中。風乍起,拂起她衣襟,滿頭飛散的髮絲曼然翩舞,孤若遊魂。
宛琬慢慢地轉過身子,往回走去,眼神又冷又傷,視若不見地經過他身旁。
一對巨燭眼看即將燃盡,卻依然竄升著明麗的紅焰。
夜已三更,燭下獨坐的胤禛雙眼一瞬不瞬,始終清明如水,他站起身,緩步出帳。
正是夜色深重至極時分,湖邊陰寒濕風陣陣吹來。胤禛默立於宛琬帳外,久久不動,風拂過他緊鎖的眉尖和英武的臉頰,卷著他的衣襟肆意舞動。
宛琬夜裡怕冷,李青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掀起帳簾,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胤禛悄悄入帳,來到她身邊。燭下,她睫毛上還凝著顆不知何時留下的淚珠,晶瑩嫵媚。他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她不知每次倆人獨處,他總抑欲難忍,竟象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般灼烈。他懂她情感上纖敏、霸道,他知她因為福晉,心裡掙扎、難抉,他才去了入府至今還只是格格名分的耿氏她們那。可這往後,眼見年羹堯日益受寵,回府後年氏那裡他恐要安撫,就連她姑姑那他也不能總不再去了。可這世間他傾心、談心、交心之人卻惟獨她一人,難道這也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