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潮汐起落,風裡送來清新濕潤的水氣,偶有几絲飄入了帳中。宛琬慢慢睜開眼睛見衾褥帳帷素凈雅潔,空氣中瀰漫的湖水氣息浸染了淡淡墨香。她側過頭去聞著衾枕上停留著的他的味道,床榻上擱著他的髓玉腰珮,他卷在床頭的河工指要,還有他停棲在她面頰上的溫熱。
可是胤禛呢?他怎麼不在她身邊?宛琬想起身去找他,卻無法動彈。她雙手撐著床,努力地支撐起身子,自己的腿如何僵硬麻木的象是從來不曾屬於她一般。伸手掐去,依舊毫無感覺,宛琬心下惶恐。
「宛琬,你醒了。」胤禛撩簾而入,快步走至她身邊。
「琬,還是換女裝吧,我喜歡看你穿得漂漂亮亮的。」胤禛手中拿著一疊衫裙,那衣裳倒是絕美的,青綠隱紋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飛鳥。
宛琬撩開衣裳,雙眼帶著探究急切地緊盯住他。
胤禛濃烈沉潛的酸楚在那雙秀長的眼裡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她被送回后,一直沉睡不醒,好象從前昏迷過去時一樣。官醫說她體力耗盡,加之冰水浸泡時間過長,周身血流皆停,雙腿怕是要癱瘓了。
胤禛避開她的目光,取過衣袍為她穿上。他明明知道一切都瞞無可瞞,可讓他又該如何開口。自他九歲始初隨皇阿瑪北巡塞上,十七歲至永定河沿途視察,十九歲那年,皇阿瑪親征噶爾丹,他隨行奉命掌管正紅旗大營,一路走過多少千難萬難竟難不過這一刻。
胤禛半依在側,以修長凈白的手指為她理順著衣襟,肌膚相貼處,她覺出了他的冰涼。
宛琬心一抖,她一直想問的答案明明就在眼前,但那隱約呈現的輪廓,已令她不忍卒問。她伸開雙臂,像個聽任擺布的木偶,任胤禛用綢衣與錦裳將她重重疊疊圍裹。
胤禛取過梳子想將她滿頭烏髮細細挽起,次次不能成型,他的手輕撫上她的臉頰,那樣溫柔,那般不安。
宛琬終是不忍的低喃出聲:「胤禛,把梳子給我吧,我是腿廢了,又不是手殘。」他的手還停留在她臉頰旁,一滴灼熱沉重的淚珠直直打碎其上,使它顫抖不已,胤禛緊緊抱住她顫抖的身子,「胡說,胡說,我一定會讓它們都好的。」壓抑多時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胤禛,你給我唱首歌吧,今天不許說不會唱。」宛琬緩緩轉回視線,看著胤禛,抽出手撫上他臉頰,凄涼道。
胤禛聽得心裡一糾結,勉力笑著,掩去苦澀,故做輕鬆的打趣道:「好,就唱一首給我的琬兒聽,不過不許笑。」
「悠悠扎,巴布扎,狼來啦,虎來啦,馬虎跳牆過來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瑪出征伐馬啦。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掙下功勞是你爺倆的。
小阿哥,快睡吧,掙下功勞是你爺倆的。
悠悠扎,巴布扎,小夜嗬,小夜嗬,錫嗬孟春莫多得嗬。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覺啦。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覺啦……」歌聲溫醇低纏帶著黑山白水間的遼闊,挾著茫茫草原的悠然。宛琬眼眸里噙著層霧水,她強忍著告訴自己沒有關係,她一定會好的,會好的,只要有胤禛,只要有胤禛……
蠟燭一點點燃燒,帳內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毛筆「刷刷」作響,早已過三更。
「宛琬,醒醒,你醒醒。」
宛琬赫然睜大眼睛,迎上胤禛那雙焦慮而關切的眼眸。她又做惡夢了,那夢清晰得彷彿還在眼前。她困在一片冰冷的湖水裡,岸邊一團模糊不清的青灰影子尋找呼喚著她,是胤禛……嗎?她拚命地向他喊著卻發不出聲來,湖底四面八方伸出的觸角死死地拽著她往下沉,往下沉。岸上那團青灰身影久久得不到回應,終於越走越遠了。
「不怕,琬兒不怕,我在這裡,我一直在這裡。」窩在胤禛寬厚的懷裡,聆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宛琬原本蒼涼痛楚的心竟奇迹般地被—一撫平,彷彿那裡可以恣意汲取無窮的溫暖。她緩緩抬起頭,凝視著他疲憊卻仍顯神採的雙眸,深深為之眩惑。
或許是離得太近,他們鼻尖的氣息彼此纏繞,難分難解,熾熱曖昧的氣息繚繞在宛琬的鼻尖,粉臉瞬時緋紅,一對眸子黑得透亮,宛如清水中的兩丸黑玉。
胤禛猛地扯過她的纖腰。「唔……」宛琬全身一顫,剛要說出口的話全被吞沒。他的吻若**,令她心神俱醉,渾身酥軟。他那雙手滑入她衣裳,望了她一眼,嘴唇貼上了那片**的肌膚,宛琬反手將他死死摟住,閉著眼喘息半晌,只覺著他口唇灼熱地一路吻將下來。
「胤禛——」
「嗯?」
「你欺負傷殘人士。」
「胡說,官醫說你是氣血淤結,搞不好血脈一衝,你的腿就好了。」
「哦,那你還算日行一善。」
「是,以後要日日行善。」
……
「天快亮了吧,胤禛。」
「快亮了,琬,去看日出吧。」
亂石林立,浪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胤禛推著宛琬迎湖遠眺,海天相接處,冉冉紅日徐徐上升。
四周除了陣陣傳來的湖浪聲,只聞鳴蟲的偶叫,滿山的老桂樹,虯枝橫陳,姿態各異,一層一層樹畦梯田似地向山上鋪展,留一小徑蜿蜒上山。
「琬,現下無人,我抱你到山頭往下看,那才叫美。來,琬將手勾著我。」胤禛橫抱起宛琬,往山上走去。
因乍暖還寒,宛琬總以為春天還未曾到來,然像一夜間,山坡間,小徑旁,成片成片紫色的二月蘭跌跌撞撞地湧來,搖戈在晨風中。
「可惜不是賞桂時節,不然這一路走來香霧輕籠。琬,明日我們去西南邊的『香雪海』吧。現正是千葉重瓣的白梅怒放時節,梅花吐蕊,勢若雪海,滿山盈谷,香氣醉人,」說著胤禛忽就低頭吻了下懷中的宛琬,「可還是沒你美,也沒你香。」宛琬兩手勾著胤禛,嬌羞的依附著他。
那山並不高,走不多時便登了頂。胤禛揀了棵*邊虯枝橫陳的老桂樹坐下,宛琬撫過樹身,脫口道:「可惜沒有小刀。」
胤禛聞言從靴中掏出把匕首,不過一掌的長短,鑲著琥珀的皮鞘,一拔出鞘,鋒利的刀刃在晨光照耀下泛著銀亮。「這是我九歲那年第一次隨皇阿瑪北巡塞上,他在博洛和屯賜我的,從不曾離身,琬你把它帶在身邊。」
宛琬接過匕首微俯身子刻下『康五十年二月胤禛宛琬』。胤禛從后擁著她,握住她的手刻下:『不離不棄,天地為證』。
宛琬的身子微微一顫,他隨即將她抱緊,冬末的清晨雖還寒冷,可心底卻是那般溫暖,他們想從這刻起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把他們分開了。
「胤禛,這堤雖說是修好了,可——」宛琬停頓下來。
「琬,你想說什麼?」胤禛輕輕抵著她的秀髮輕吻著。
「胤禛,太湖泛濫雖說是天災,可也因人為。皇上他一路平三藩、定台灣、收蒙古、戰俄羅斯,終國泰民安,人口漸多,這原本是好事,可也因此人多田少,遊民漸多。他們總也要存活下去,無地可耕,不得不離鄉背井,佔耕河灘,才使得水土流失厲害,與水爭地,致使水患增加。」宛琬看了看胤禛,見他始終默然聽著,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便又繼續說道:「前我跟這裡的老農打聽,江南地勢低下,土質粘重,凡農作前田地必須深墾,春間還要「倒」兩次。老百姓祖祖輩輩都是*天吃飯,可一旦老天爺不幫忙就會顆粒無收。一逢災傷,便別無他業,只能*『散糧煮粥』賑濟過活。災年,災年最苦是百姓,可老話說救急不救窮,能不能想些其他的營生,讓他們不用總是要看天吃飯。那日你為我所穿衣裳,手工何等精巧,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你想這蘇杭一帶有多少靈秀剔透之人擅長織造。可我細細問來卻都不成規模,說是大清例律限制,對機房織機數目通有嚴格限制,這是為什麼呢?他們既有手藝又有人才,讓他們擴大規模,即可增加稅收,又能解決富餘人員。百姓安居樂業,自然國家穩定,難道不好嗎?大清不能總是『小自耕農』,味農而存,還得工商貿并行,方才更好。胤禛,你回京後去和皇上說說,好不好?」宛琬一氣說完。
胤禛凝視著她,有許多事難哪。他攬住了她的頭,喃喃道:「好。你這小腦袋瓜里還藏著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呢?」他用手擠著她腦袋兩側。「我要它們裡面裝的都是我。」
宛琬淺笑盈盈,拉過胤禛的雙手環在胸前。「人家的腳都長在你身上了,還能跑哪去?」倆人依偎著極目遠眺,群山下延綿千里的湖泊九曲迴轉奔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