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青看出四爺和宛琬之間波濤暗涌。他的爺雖在外人面前談笑風聲依舊如常,可他心裡有事。他獨坐帳中時端著盞茶上下晃了五、六次,卻沒一次送到嘴邊;他一人進膳時那雙象牙筷子在同個碟里落了七、八趟,自己卻渾然未覺。而宛琬對所有人都笑容可拘,唯獨看見爺便一瞥而過。除了修堤、災民的事宛琬再不肯與爺獨處,留下爺一人獨自帳中,獃獃地看著一案的河工圖。還從沒人敢這樣撂爺的,李青想這世上原還真是一物降一物的。
一連數日,冬日陽光暖暖的灑向群山、河流,兩岸蕭殺的萬物顯得生氣勃勃,碧空澄澈如洗。
河堤已快全面修繕,昨日胤禛說今早將去太湖水域再察看一遍。宛琬早早梳洗停當,和其他隨行人員一同等在岸邊。
胤禛看了李青一眼獨自向前走去。
宛琬走至船邊一愣,停泊在那的僅是只能容納三、四人的小船。她什麼也沒說地上了船,獨坐在船尾。
胤禛隨後而上熟練的將帆系在桅杆上,試拉了下繩索,回頭看宛琬已坐穩,這才解開了系在岸邊的繩索,用漿把船推離了岸邊。他走去船頭升起船帆,霎間,帆船便鼓滿了風,順風飄流而去。
宛琬偷偷瞥了他一眼,見他正眯著眼在看太陽,眉間緊皺,卻嘴角上揚,掩不住的高興。
一群水鳥呱呱叫著掠過他們身側,陽光暖暖的照在他們身上,風挾著湖水的味道劃過臉龐,天地萬物好象只剩他倆和一望無際的藍天碧湖
胤禛順風而划,船駛的更遠了,嘶嘶的破浪而下。
胤禛拿出件銀狐皮裘要宛琬穿上。她隨手放在一邊,胤禛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是很暖,可湖水卻涼得很,畢竟還是二月天。聽話,快穿上吧。」
胤禛將銀狐皮裘給她繫上,她別過頭去望著陽光下閃爍的粼粼碧波和船身兩側激起的白色泡沫。她細細的睫毛猶如兩排小扇子,輕輕顫動,一不留神泄漏了宛琬的心事。
胤禛拉起她的手貼在臉上,宛琬欲要抽回卻被他緊緊按住。「琬,別再生我的氣了,普天下,我唯想與你攜手與共,可那些——你都知道」胤禛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斷不容她掙脫,道:「宛琬,我怎麼會讓你從我身邊逃走?不論你對我不理不睬也好,煩我也罷,就算是你惱我恨我,我也要把你拴在我身邊,我要日日夜夜都能看見你。你再也逃不了了,無論你逃去天涯或是海角我都一定會把你找回來。」他的語氣霸道又堅定,聲音如夢似幻,那般低啞溫文,象有股魔力總能迷惑住她,一絲絲地滲透到她的心裡。這世上只有—個人能有這樣動人的聲音,只有他能以如此動人的聲音對她訴說。
宛琬突然轉過身子狠狠地一口咬在他脖子上,胤禛一下吃痛,但依舊坐著不動,任憑她咬。她唇上都是血腥味,宛琬也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他的,而她終於累了,鬆開口哭了起來。胤禛捧起那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臉蛋兒,呵護地吻著她的額頭、鼻子、紅唇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無論多麼傷痛,都能從彼此相依的唇齒間—一體會?
胤禛沉醉在她的甜美中,沒有注意天邊已攏聚著團團烏雲。原本繃緊鼓漲的船帆鬆軟了,這時他才抬起頭來,但已經太晚了,只見一大片烏雲穿過湖面鋪天蓋地的飛壓過來。
胤禛拉下船艙兩邊的篷蓋,「宛琬,你快去船艙里坐好。要有暴風雨了,不過你別怕,從前比這更厲害的我也經歷過。」
宛琬抬頭望天,不禁呆住,剛剛還朗朗晴空,轉眼竟烏雲密布。她夾緊了身上皮裘,迅速彎腰入艙。
胤禛熟練地調整著帆纜。山頭的雲層逐漸堆上來,又黑又厚,狂風遽然襲來,烏雲遮天,白晝瞬間變成了黑夜,船劃得飛快,船身搖晃得更厲害了。霎時雷電交加,雨點似箭般射在篷背上,欲能射穿粗厚的篷壁般。宛琬探出頭去剛要開口,豆大的雨點狂瀉而下,嘴裡頃刻灌滿了雨水。
狂風捲起了巨浪將小船上下拋顛,宛琬忍不住要尖叫,喉嚨因恐懼而痙攣。傾盆大雨狂瀉而下,重重地打在她臉上,她慌忙的透過層層雨幕尋找胤禛的身影,原來他正跪在船帆前,肩和背筆直的挺著,高昂著頭,帆腳索緊緊地纏在他手肘上,充滿了霸道、堅定、深沉、孤傲,力量,他是個真正的男人,而她愛這個男人!突地一個急轉,暴風拉平了船帆,胤禛迅速將手臂從鬆弛的繩索中掙脫出來,大聲對宛琬喊:「轉身,快俯下——」他身隨音至,整個身子重重地撲向宛琬。隨著聲轟隆巨響,粗重的桅杆一下折斷倒了下來,直直的墜向湖裡,泛著泡沫的湖面猛地濺向上空,船身猛的一顛,小船顛覆在了寒冷的湖水裡。
宛琬感到自己似被卷到了水下,寒冷刺骨的湖水包圍著她,不停地拉扯著她,漸漸一種麻木的感覺傳遍了她全身,身子慢慢停止了一切活動,她是快要死了嗎?
「宛琬!宛琬!」那熟悉的呼喚壓過了她牙齒打顫的聲響,刺入了她的意識,是他,這是胤禛的聲音,她背後感覺到了他手臂的力量。可他到底在哪裡呢?冰涼的湖水不停的拍打著她的臉、刺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翳,讓她什麼東西也看不見。
宛琬張開嘴想應他,嘴裡卻立刻被灌入了滿滿的湖水。她用盡全力,伸長了脖子,將頭高高抬起,努力吐掉了口裡的湖水,「胤禛,」她微弱的發出聲。
她終於看見了身旁的胤禛,他正望著她,眼中充滿了自責。
「宛琬,我們必須要躲過這陣狂風暴雨,所以我們要游到那邊的船下去,也就是說我們要潛入水下,躲去傾覆的船下,你聽明白了嗎?」
天哪,宛琬已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不斷下沉,如果再沉入水底,那她一定會淹死的。不!她聽見這聲音分外清晰,那是她心底的吶喊,如果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能活下去,就是聽胤禛的話,她必須要相信他。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我開始數數,數到三,你就深呼吸,閉上眼睛,我會抓牢你,我們一塊游過去。」沒等她回答,胤禛便開始喊:「一二」宛琬猛吸了幾口氣,便被他拖著向下,向下。
頃刻間,湖水灌滿了她的鼻子、耳朵、眼睛。雷閃間,他們又浮出了水面,宛琬大口大口的吸著氣。
胤禛把手移到她腰部,讓她抓緊船沿,俯她耳邊戲謔道:「你一直都在死命的抓著我,我只能翻轉抓住你的手臂,免得你這樣把我們倆都淹死了。可以後這一輩子你都要象這樣緊緊地抓住我知道嗎?」
宛琬頓時暈紅了面頰,她打量了下四周,風雨好象小了點,湖面也似乎平靜了些,只是冷得讓人受不了。
「你覺得怎麼樣了?」胤禛輕輕的問。
「我好象快要凍死了。」
「這水是冷,但還不是最冷的,以前在塞北,那冰河裡的水才——」
「住口,住口,人家已經冷得要死,你要還在那說風涼話,我就——」宛琬恨不得跺跺腳。
「哈哈哈——」胤禛的朗朗笑聲在空氣中回蕩,多少驅走了些寒意。
「宛琬,你要繼續大口大口的呼氣,這樣你的身子會暖一些。」
宛琬想照他的話去做,可每次呼吸都如刀割般困難。她覺得自己好累好累,她困極了胤禛為什麼要一直在她身邊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還非要她摩擦手臂不可?
「宛琬!宛琬!」胤禛用力地喊著她的名字。「宛琬,你不能睡覺,你要不停的動才行,你的手,你的腿都要動才行,你踢踢腳,你踢踢我好了,琬,你就踢踢我吧。」胤禛開始使勁地搓著她的肩膀和手臂。
「胤禛你好煩,象個唐僧嘮叨得沒完,我困極了」宛琬的聲音很微弱,象只小貓在喵喵叫。四周好象很黑,她什麼都看不見,她已經不覺得冷了,她只覺得很累很累,她要睡了。
「宛琬,你為什麼一直說我象唐僧呢?這裡面一定有典故對不對?我的宛琬最會講故事了,你講給我聽好不好?」胤禛拚命搖著她的身子砰的一下,疼得宛琬一下子完全醒了過來。他繼續使勁搓著她的手臂,隨著他的揉搓,她的手臂又恢復了些生機,那令人刺痛的寒冷重向她襲來。
「我們還能離開這嗎?」宛琬試著移動象已不屬於自己的雙腿。
「當然能。」胤禛肯定道。
「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你看,順著水流移動的方向,那裡正是岸邊,它會把我們送過去的。」
「還要多久?」
「這我不知道,不過我一定會讓你沒事的!宛琬你要不停的擺動自己的雙腿,你要一直和我說話,一定要堅持住,你明白了嗎?」
宛琬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胤禛雙臂緊緊地摟住宛琬,讓她分享著自己的體溫,「宛琬,你給我唱首歌吧,你唱的歌怪怪的,卻真好聽,不過不許唱從前唱給十三聽的那首,我要你唱只為我一個人唱的。」
「小心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記得吃醋?」宛琬有點想笑,卻沒有力氣。
「宛琬,你以後都不許再對著別的男人唱歌了,就是十三弟也不行。也不許和別人放天燈、去賭館、耍牌、畫畫,統統都不許。」胤禛在她耳邊霸道的說。
「好,知道了,都聽你的。」奇怪,疼痛的感覺似沒有了,宛琬的視線一片模糊,只餘風在她耳邊嘶吼。
「宛琬,你聽見嗎?宛琬,我們已經離岸很近了,我們就快到岸了,他們會沿途尋過來的,我們很快就會沒事了,這是真的,你要堅持住,琬,我最最勇敢的琬兒,你的勇氣呢?哪裡去了,宛琬!」
「胤禛」
「宛琬?你醒了,你是醒了嗎?謝天謝地,你一定要挺住,寶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胤禛不停地吻著她蒼白冰涼的唇。
他猛烈的動作把她殘有的半口氣給拉了出來。是那個彆扭的傢伙叫她寶寶嗎?她真喜歡聽,宛琬慢慢地睜開眼睛,微微的抬了下頭。
湖水似乎不再涌動,而且變得越來越淺,在不遠處,她看見了黑色的影子!
胤禛用手臂勾住宛琬的脖子,手掌向上脫起她的頭,另一隻手有力的劃過一片浪花,借著它的衝力把他們帶上了淺灘。
天還下著濛濛細雨,胤禛蜷起身子,將已癱軟的宛琬緊緊摟在胸前,顫巍巍的站了起來,蹣跚地向岸邊走去,他**的雙足已被湖水裡的尖石沙礫割得血痕遍布,但他毫無留意。
胤禛將宛琬放置平坦空地,一邊用雙手揉搓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一邊不停的呼喚著她的名字,不時瘋狂的吻著她眼睛、臉頰、嘴唇,雙手還用力揉搓著她的身子,力大得象要把他渾身的熱量都給她。
「琬,你醒過來,你快點給我醒過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們到岸了,一切都過去了,琬——,老天只要你能讓她醒過來怎麼樣都可以!」
宛琬蒼白的面容漸漸呈現了血色,她的身子在微微顫動,微微張開眼睛,無力的看著胤禛。
「琬,你醒了,我的琬兒——」胤禛緊緊地摟著她,狂喜中夾雜心酸,心悸中夾雜歡樂,那份乍驚乍喜,似悲似樂的情緒把他給擊倒了,他眼中氤氳,沙啞道:「琬你醒了真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恐慌,我怕你扔下我一個人」
「——傻瓜,」她努力地想抬起手,終是徒勞。
「是,是,我是,琬很快就有人來了,他們就會沿岸找來了,你一定要堅持住,你要一直醒著和我說話。琬你最想要什麼,你和我說——」胤禛伸手抹去滿臉不知是湖水、雨水還是淚水。
「最想要的?從小我就沒有家,——胤禛,我一直想找到一個我最愛也最愛我的人有個家,我們住在一個灑滿陽光的大房子里,有許多許多的孩子圍著我們」宛琬的神色陷入了迷茫。
她看不見胤禛臉上肌肉一抽,嘴唇抖動竟未能成聲。
他終又啟唇道:「琬兒,你有家,我停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會一生一世地守著你,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生——」胤禛心中凄楚,「生許多許多的孩子,圍著你叫額娘。他們長得都象你那樣美,象你那樣聰明,也象你那樣調皮搗蛋,會弄髒他們阿瑪的摺子。每回我要揍他們了,你總是跑出來攔著不許,而我總是依你的我們都會有的。琬這些都不能算,你還想要什麼呢?」胤禛苦澀地偏首,忍著咽喉席捲而來的一陣陣痛楚。
不知為何,宛琬的胸口總覺陣陣抽悸,未來的日子如此漫長而渺茫——許諾容易守諾難,他們真會有那一天嗎?「胤禛,我一時想不起來,那你答應我,以後不論什麼時候等我想起來了都要滿足我一個願望。」
「好,無論琬兒什麼時候想起來了都可以。」
「很難很難的也行嗎?」
「再難再難的都行。」他無比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