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掌心微微一動,胤禛猛地驚醒過來,正對上宛琬沉睡初醒的一雙眼眸,恍若波光幽瀾中菡萏天真地卷舒開來。

胤禛心中百轉千回難以平靜,挨著榻沿坐下,一把將宛琬攬入懷裡,緊緊抱住,她身上的熱氣透過衣衫直直暖進他心裡去,不知為何,竟有些悵然,不由輕輕一嘆。

宛琬聽得分明,鬆開他懷抱,急急問道:「胤禛怎麼了?是不是那驛站急報又有事了?」

胤禛笑著取過一旁衣衫:「沒什麼事,只不過是要回京了,可今日還是得閑的。聽人說這山裡有種蛙,名喚石雞,長在寒潭懸縫裡,極其難捕,卻最是美味,我差人去了。」

宛琬伸手著衣,端視著胤禛有些遲疑道:「要不咱們早些下山吧,食不食石雞那是小事。」

「誰說那是小事了,我可記得是位小女子的潑天大願啊。」胤禛調侃道。

宛琬仔細瞧他眉舒目清,知無大事,才放下心來由他抱著起身至案前藤椅坐下。

胤禛出聲喚李青端水入內,親絞了棉巾與宛琬凈了面,再用溫鹽漱了口。一旁李青早整理好了床榻,遞上爺前吩咐備下的蓋碗,收拾了銅盆棉巾等物什退了出去。

宛琬坐椅中,拿匙吃著蓋碗里的杏仁酥酪,揀起桌上隨擱著的冷金箋細瞧:「丹唇皓齒瘦腰肢,斜倚筠籠睡起時。畢竟痴情消不去,湘編欲展又凝思。」

那藤椅甚寬,胤禛待李青退後,疾步至椅前,抱她起身復坐於膝間。宛琬瞧他望著冷金箋時的神色頗為自得,忍不住調皮道:「胤禛的字從來都是銀鉤鐵戟般蒼勁剛健氣概不凡的,可這張冷金箋上的字卻不是素常的模樣,它字體清雋,如行雲流水般舒緩,真是一手好字呀。」說完便收語頓住。

胤禛見她隻字不提詩卻大讚起字來,便知她定是話外有音,忍著不去接茬靜待她下文。

果然不出片刻宛琬便不無遺憾的嘆道:「可惜這情詩寫得不怎麼樣啊。」她立時便感到身後之人身子一僵。

那胤禛素來面薄,宛琬睨他已有窘意,忙摟著他脖子笑道:「可我喜歡,尤其是『畢竟痴情消不去』這一句很好的道出了宛琬對胤禛的內心感覺。」

胤禛聽了心下不知有多歡喜,面上卻仍是副愛搭不理的模樣。

宛琬見憑她如何虛心下氣,他也只是抿著薄唇不搭理,心下急了,『胤禛』『胤禛』地也不知是哄了多少聲,兩隻小手忙著不停地在他肩頭捏背敲拳的求饒,胤禛早撐不住了,緩下臉來。

宛琬瞧他總算漏了喜色輕吁口氣,又賊嘻嘻道:「老爺,好歹給點賞吧,小的幫你按摩的手都酸死了。」

「就你那破手藝還想要討賞?去去去,等日後練好了再說。」胤禛一口打發了她,言罷又摒不住笑了出來,兩人逐笑著摟做一團。

胤禛起身去沏了茶來,他穿花拂柳般的手勢早瞧得宛琬眼花繚亂的,待他端過茶來,似要言語,宛琬慌忙出言打住:「胤禛,你千萬不要和我說這水又是采自什麼梅蕊宿露的,我可品不出來。」她有些氣餒的垂頭道:「聽禪吟詩烹茶橫笛撫琴習字塗鴉,我一樣都不會……」

胤禛難得見宛琬如此謙遜灰心,伸臂攬她入懷,長嘆一氣道,「是啊,細想來這些宛琬還真是都不會呢。」他忽地俯首吻上宛琬的眉心,揀了支硃筆,點點五瓣梅花落於宛琬額上,「可要是沒了你,我這『呵手試梅妝』該往哪畫呢?」

宛琬聞言,黯然的水眸陡然瞪大,圓圓地瞅向他。

胤禛捏捏她柔嫩的粉頰。「總算肯看著我了?」

宛琬搖晃著頭,小手抓住撫摸自己的大掌,不知在亂咕噥著些什麼。

「好了,好了,」胤禛瞧她扁嘴模樣,手中不由摟緊了幾分。「聽禪吟詩烹茶橫笛撫琴習字塗鴉統統都由我來,小東西只要陪著就行了。」言罷又透著三分自嘲道:「倒忘了吟詩也不是吾之所長啊。」

「去。」宛琬忍不住笑了,啐他一口,她乍然轉頸,嫣紅的軟唇不經意印上了他因凝視而低垂的臉。

「嗯?」宛琬細小的呻吟湮沒在他熠熠生輝的眼神中,手指死死的拽著裙擺。胤禛托起她柔嫩的小手,吻了下,低聲呢喃:「小傻瓜。」一把抱起宛琬,「走嘍,咱們下棋去。」

琴棋書畫中,宛琬惟獨下棋倒頗有幾分天賦。

琉璃棋子,黑白二色。

他落子步步穩健,胸有大局,她卻是快打快殺,氣勢凌厲,倒也逼得胤禛只能用出全力,聚精會神應戰。

「宛琬,圍棋是讓人怡情養性的,不煩不擾,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胤禛說罷緩緩落子。

「不,下棋就是要贏,這棋局自始至終,棋手所作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為了能使自己棋子存活而斗。」宛琬信手落子。

「我知道圍棋的巔峰境界該是全盤變化瞭然於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人家現在還體會不來。」她頑皮的皺皺鼻子。

胤禛定睛瞧棋盤,他的黑棋似乎略略佔優,但宛琬的白棋卻忽地奇兵旁出,放出劫爭。激戰正酣,他心下好一番細數,才算出黑棋多出幾目。可圍棋素有『逢劫先提』之說,他已縱身劫中,四劫成循環之勢,只能打劫到底,四劫循環,不增不損,此為長生之劫,一場和棋不經意間翩然而至,終以和局收枰。

兩人棋逢敵手,下得痛快淋漓,不約而同抬首凝望笑意盈盈。

驀地,門外傳來輕輕叩門聲。

胤禛打開文書細看,眸中透出熾熱光亮,原是太湖河堤已全線合攏,想著明早便要返京,兩人都無心再留,喚人早早用過飯後,下山趕往河堤。

暮色中的湖面靜得像面臨照的鏡子,遠遠幾縷炊煙,在山谷中疏疏落落的升起,風裡送來清新的濕氣,沁人肌膚,讓人遍體生寒。

胤禛將宛琬從輪椅上小心抱起,快步走向帳內榻邊,將她*里安置好,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夜間湖涼,我去堤上走一圈就回來,在這乖乖等著。」

宛琬輕輕頷首,讓他俯下身來,幫他外罩的石青貂裘絲帶重新系好。

風爐中木炭燃燒,發出「嗶剝」聲響,宛琬側耳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放下手中書卷,獃獃的有些發愣。燭苗忽上忽下的躍動,投在帳中影子明明暗暗,一如她此時難解的心情,要回京了,終是要回京了。

突然之間,燭光猛地一竄,一柄寒亮的長劍,水濺一般刺向宛琬,鋒利的劍尖,猶如長線一點,抵在了宛琬的脖頸上!

宛琬沒有閃避,她無奈地溢出絲苦笑,她是根本無法閃避!

宛琬抬首看向來人,劍眉入鬢,明亮雙眸中睿光慧黠,鼻挺唇薄,天青長袍,儼如畫中的濁世佳公子,如果他持的那把劍不橫著她的話。

那人見宛琬眼中有驚愣,有詫異,卻無甚害怕,不由嘲諷道:「倒是難得見清賊中有長劍抵喉不怕的。」

宛琬忽就覺得有些好笑,清賊?不會是天地會吧,還能遇上反清復明的事?他實在是不象一個刺客。「不,當然怕,我最怕的就是死了。」

那人更奇道:「那為何你現在又不怕了呢?」

宛琬淡然道:「怕你就會把劍挪開嗎?既然橫豎一死,我又為何要示弱與你?」

那人不由顰眉細瞧上她,他走南闖北遇見過無數個女人,嬌弱的、潑辣的、淑雅的、風流的,卻從沒有一個象她這樣的。她的臉頰,就連春日裡最輕最薄的花瓣也比不上它的柔嫩,她那雙天下任何一個畫師都不能畫出的眉眼,流露出太多讓人難以琢磨的東西,卻惟獨沒有它現在最該有的害怕。

他心底一下就惱火起來,手上的劍不由逼近了幾分。「起來。」他命令道,聲音清冷的不帶一絲波紋。

他見她聽了這句話后,表情忽地十分奇怪,過了一會才慢慢地指了指腿說道:「我倒也想,可惜它們廢了,沒法起來。」

他疾快的從袖中抖出根金針刺向她曲泉、陽陵泉、足三里等穴,紋絲不動,他收起金針,持劍的手鬆了幾分。

宛琬瞥見他劍柄『墨』字及那金針,心下頓明。「原來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她口吻淡淡,話鋒突地一轉,「太湖秋季泛濫,久澇而疫病傳染盛行,才踏上蘇州地界便聽得方圓百里,人人傳誦墨先生懸壺濟世,心繫蒼生,原以為不愧是墨派傳人,真懂『兼愛』,哪知不過仍是同那幫莽夫酸儒一般死抱『愚』字。可笑世間那些個鬚眉濁物『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自以為是大丈夫為了天下眾生可捨生取義,其實不過都是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沽名罷了,並不知何為大義。」

那人怒極反靜,冷冷說道:「巧言詭辯!我墨濯塵只知正邪自古同冰炭,僅憑那蠻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所為,就人人得以誅之!」

「是,說得對,只怕那時就連秦淮名妓李香君一身份最最低賤的人都知道要保家衛國。她抗清扶明不惜赴湯蹈火、奔命呼號,她倒是一心想為大明捐軀流血,只可惜它並不要她的忠君淚、報國心,它只要她作為一個女人最可憐的色相罷了。無奈她只能倒地撞頭,血噴如注,桃花扇底送南朝,什麼氣節、操守、抗爭、奔走,不過都成了荒誕和自嘲。滿清入關不過才十餘萬兵力,如何就能橫掃千軍,一統華夏?李自成進京,崇禎縊死,吳三桂倒戈,滿清入關,可這時明朝並沒有亡,它還有個南明臨安於南京。論民心,它是天下百姓倚重之望,論兵力,它東有『江北四鎮』手握重兵,西有總兵左良玉,大軍五十萬,連那李自成也還手握幾十萬軍隊。兩隊人馬如能以天下百姓為重,聯手抗清,何愁清軍不齏粉矣。可結果呢?只要多爾袞說一句,他並無企圖,只不過是想幫著剷除李逆罷了!南明福王居然便如獲至寶,置危機於不顧,皇帝歌舞昇平,群臣勾心鬥角,讓那清軍痛痛快快的滅了李自成的大順軍。可就算是這時,假如南明王朝能振臂一呼,則天下必雲集響應,因那時清軍在華北的殘暴天下都有目共睹,可那時又在做什麼呢?閹黨馬士英們忙著排除異己,江北四鎮劉澤清們互相仇恨殘殺還來不及,左良玉置日益迫近的清軍於不顧,麾兵東下,還嚷著要『清君側』!我倒是要問一問先生,明朝究竟亡與誰手?哦,忘了說那李自成寧武一戰,只因他大順軍傷亡過大,泄憤屠城,寧武一城軍民,婦孺老弱無一倖免,殺戮殆盡,寒了民心。再說那鼎鼎大名的『忠烈公』史可法吧,他文人出身而無點滴軍事才能,『勢不可為』確為現實。可他督師揚州第一個亮相併不是在行轅中謀划軍事,也非在城壕邊部署戰守,而是召集諸將,策劃如何能助他完成大義,在最後關頭將他殺死。兵臨城下,他想的更多的不是即使打不過,也要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而是怎樣擺好他最後忠臣烈士的造型!可以想象,最高統帥的悲觀情緒是如何軟化了本已惶恐不安的十萬御林軍的脊樑。既是如此,那他又何必拿著揚州全城幾十萬百姓身家性命來陪葬。七尺男兒,誰不想做忠臣,誰不願當孝子,可識天命之有歸,知大勢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難道不才是真正仁人志士之所為嗎?」宛琬的面頰微微顫動,神色痛苦。

墨濯塵聽了她一席話,眼中綻放出熾熱的光芒,連握劍的手也抖了一抖,沉默良久,終於道:「所言有理,可國恨家仇不能相忘。」

「國?何以為國?江山依舊,百姓是國。如今早已不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時。當今皇上文治武功,胸懷天下。那年古北口總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轄的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請行修築。」可皇上完全不同意,他說:『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得民心。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里,養兵幾何方能分守?』」

宛琬見他眼神迷離,不知所思,伸手將坑几上一撂撂堆積如山的文書推落在地。她眉眼眯成一絲月牙般的細縫,又惱又痛:「他清國的皇帝編撰明史都知『他書或以文章見長,獨修史宜直書實事』,你如何就這般糊塗。你心中只記得清兵南進時的殘忍屠殺,你有沒有想過這幾十年來皇上的所做所為呢?秦國一統天下時屠了整個趙國;明成祖誅殺江南文人領袖方孝孺並滅其十族,首開文字獄;萬曆皇帝25年不上早朝,宦官當道,大學士倒成了太監的乾兒子,文人無骨,斯文至此,還有何言?秦隋兩朝,疆域廣闊,卻兩世而終。大清皇帝如還不能明白過來,繼續殘暴無良,那時你再揭桿不遲!可如今天下已定,大清入主中原立朝已逾五十載,當今皇上恩威並重民心早聚。你既拿劍挾持與我,必知你真正想殺的人是何等身份,可你一意孤行,甘為刺客死士。你是否想過天下黎民遠離戰禍,享受安逸不過數載,你何其忍心再讓這方圓百里辛苦得救的他們受到拖累再陷於水火之中?你有沒有問過這些百姓,又有幾個願意棄安就危?」她聲聲道來,直聽得墨濯塵一身冷汗,不由望向宛琬。

一時沉靜下來,兩人都聽得帳外雜沓的腳步聲響,胤禛掀帳入內,看向墨濯塵嘴角輕勾抹諷痕。「堂堂男兒,劍架女子。你要找的人是我,大可放下劍來,我素手就擒。」

燭火跳躍,耀得劍刃爍爍發亮,無知飛蛾迎光撲上,劍刃微抖,閃了開去。

宛琬眉眼稍動,別有深意,她伸手一指散落滿地的河工指要,「他才到蘇州,馬不停蹄,籌措銀兩,以工代賒,修繕河堤,如此行事你倒要殺了他,為泄私憤實不顧民生國運,真正辱沒了你祖師!先秦時,惟有墨家思想可比肩儒家,只是後來世人糊塗不懂現實如已瀕臨危機,便需別開天地,他們遇見朝代轉捩,只講盲目正統才獨尊儒術。千年道德,從來就該是『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可『固執』不等於『擇善而固』,忠國不等於忠君!我決不會讓你拿著我去威脅他!」宛琬速雷不及掩耳的拔出枕下匕首刺向胸膛,電光火閃間,墨濯塵放下長劍,掐住她纖細素腕。那眨眼的瞬息,胤禛拔下帳壁懸劍刺向墨濯塵,帳外湧入數人團團將其圍住。

胤禛瞧出宛琬眼有不忍,沉吟片刻,最終揮手讓人放開了他。

墨濯塵抿唇不語,劍落鞘內,大步出帳。

宛琬松下一股氣,生起后怕,無力地倒在胤禛身上。

胤禛緊緊抱住她,長吁出口氣,轉而又怒火中燒,低頭瞅著她的小腦袋瓜,忍不住用力拍了下去。「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腦子,是誰允許你拿匕首刺胸膛的?他如不棄劍救你那時又該怎辦?難道我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嗎?」

宛琬環貼著胤禛,「我知道,胤禛一定會護我周全的,可我們不是配合得很好嗎?他一定會棄劍的,一個連飛蛾都不忍心傷害的人又怎會真下得了手,他只不過是迷於忠孝,沒明白過來罷了。」她又開始嘻皮笑顏,「可是胤禛怎會放了他呢?難道就不怕縱虎歸山?」

胤禛無奈的苦笑,一扯她嘴頰,「你這張嘴在帳外就聽得我膽戰心驚。」他眼露驕傲,「我要讓他知道,大清是怎樣一個泱泱大國!它不只是擁有遼闊的山河,更有無盡寬廣的胸襟!」他用指腹輕抹去她髮際滲出的細密的汗珠,「宛琬,你要答應我再不可以如剛才這般任意妄動,你要相信我一定會有法子護你周全的。」

宛琬乖乖頷首,相擁的兩人長久地吻著,激烈而纏綿,宛如久別重逢的戀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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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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