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話說胤禛與宛琬一路風塵回府後,這日一早眾人都聚在福晉屋裡請安,正圍著說話,只聽外間有小廝回話聲,福晉便問:「是誰?」
宋嬤嬤進來回道:「爺打發了跟前的小廝來傳話,說宛格格遠途疲乏,夜裡沒歇好,這段日子晨昏定省的就不來了。我答覆他知道了,打發他回去了。」
福晉隨口嘀咕,「早起時爺倒還沒提,這點小事何用特打發了人來回。」
年佩蘭坐福晉下首,聽著心裡泛酸,爺回來后竟是在福晉這過的夜,一早上朝前又去了宛琬那,敢情她姑侄倆是要將人全霸著呢,忍不住道:「晨昏定省的怎麼能說是小事呢?她是福晉親侄女本就慣著點的,現如今再這般模樣,可越發是無禮得不分長幼了。就連耿碧瑤她們有了身子的人都不敢壞了祖宗規矩呢。」
福晉聽著倒笑了,指著她道:「真真你這張嘴,倒是來替她們打抱不平來著,我早讓她們不用來的,也是她們說太醫讓四處略走動走動比獨悶在屋裡要強,才罷了的。再說不是我偏袒,宛琬斷不是那種不知高低的孩子。這家常的又沒個外人,她身子弱,遠路歸來,別吹了晨風潮氣的添了病,我心裡更煩憂。橫豎大體上不錯就行了,沒的偏生去計較那些小處。」她喚了身邊的紫茉去尋個纏絲白瑪瑙碟子來。
紫茉走去槅子上取了過來,笑道:「主子好好的怎麼又想起尋這麼個碟子來?」
福晉溫雅道:「你去將時鮮的紫櫻用這碟子裝些給宛琬送去。那果子紫紅蹭亮的得配這碟才好看,宛琬那孩子喜歡弄這些花樣。哦,你別忘了囑咐半夏可別讓格格食多了,它易發熱。」
旁邊眾人或冷眼看著或笑顏附和,都又陪著福晉說了會閑話,方各自散去。
年佩蘭扶著沉香一徑走了出來,一路想著心裡左右不是個滋味,看情形宛琬嫁進府里也是遲早的事了。這府里雖不見刀光劍影,卻也處處暗藏殺機,等她姑侄倆聯手,那可就晚了。她一面想,一面只管低頭走著,不防廊上的鸚鵡見有人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她一跳。「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
年佩蘭讓人將鸚鵡架摘下,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下,隔著紗窗逗弄那鸚鵡,瞧著它那獃獃傻勁,她想起了耿碧瑤出身不甚顯赫,又無生養阿哥,雖因性情柔順頗討四爺歡心,卻一向沒個主見,她素來是瞧不上眼,可這會子就算多個幫手也好。年佩蘭主意已定,便起身喚人往耿碧瑤院里走去。
耿碧瑤聽見年佩蘭跑來她院里忙迎了出去,親去捧了茶奉與她。
年佩蘭拉著她道:「姐姐莫要忙了,我不過是悶了想找個人說說話,你只管在那坐著,咱倆也好說說話。」她隨口打發了耿碧瑤屋裡一眾丫鬟嬤嬤們,拉著她同坐於炕上,閑扯了些家常后道:「昨日里你有沒有見著宛琬,我倒奇怪了,怎麼成了瘸子,爺倒更喜歡了呢?」
耿碧瑤捏著帕角訥訥道:「昨才進她院,就讓人給攔著了,說是爺吩咐,她身子弱,又路途顛簸舟車勞累,概不見客。」
見她那副沒脾氣的模樣,年佩蘭心生鄙夷,一扯嘴角,憤慨道:「概不見客?呸,什麼東西,在這王府里咱們怎麼就成客了,她那院里的奴才倒敢攔起主子來!你一有孕的人都已大做小好心地去瞧瞧她,怎麼就防礙著她了?我倒要叫爺給評評這個理。」
「哎呦,我也就是隨口說說,沒什麼,沒什麼的。」耿碧瑤當了真,慌忙攔著。
「可她現在還是個殘廢就已經沒咱們說話的份了,要真等進了府再生個一男半女的,還有咱們的活路嗎?不如想個法兒讓她先死了的才好。」年佩蘭怕不知要和她扯到什麼時候才能說到正題,索性挑明了講。
耿碧瑤一驚,又愁眉苦臉道:「可咱們能有什麼法子呢,要不,燒香求菩薩吧?」她素來沒什麼主意,見年佩蘭來和她討法子,便試探著說。
簡直就是廢話,年佩蘭氣得狠瞪她一眼道:「我是素日不相信什麼求神拜佛的,那菩薩管的過來嗎?咱們得*自己。」
耿碧瑤給聽糊塗了,憨憨道:「*自己?怎麼個*法?」
「她不是日日都要服藥嗎?咱們就在那葯里給她加些料。」年佩蘭湊近了說。
「下毒?」耿碧瑤慌得跳了起來,聲音都有些發抖。「那,那是會被發現的?」
年佩蘭趕緊「噓」了她一聲,耐下性子同她道:「我有說過下毒嗎?我怎麼可能想出那樣的笨法子來?如果下毒的話,且不說死的癥狀有異與正常,但凡一查藥渣就知道了,順藤摸瓜的還能不查到咱們這來?這事不能做。」她瞧耿碧瑤一臉茫然的樣子,忽就神秘一笑,從袖內取出個扁盒,遞了過去。
耿碧瑤遲疑著不敢接過,瞧得年佩蘭又氣又惱,口中卻玩笑道:「你打開瞧瞧,有什麼打緊,難不成我還藏了毒物在裡面。」
耿碧瑤可不覺著她那話有什麼好笑的,可眼下也沒法子,只得接過,打了開來。才一眼她那顆心頓時落了下來。「哎呦,不就是龍膽草嗎?你神神秘秘的,嚇我一跳。」
年佩蘭心底暗自好笑,也不與她計較,更耐著性子問:「這府里也就姐姐最好學個草藥的,你再瞧仔細了,這可真是龍膽草?」
「這不就是龍膽草嘛。」耿碧瑤面露三分得意,她娘親常服湯藥,她見得久了,再加上也有幾分興緻,倒學過一陣醫,一般草藥自是難不倒她。她難得見年佩蘭在自己面前露怯,便將那龍膽草又仔細看了看,方道:「你瞧它表皮暗灰色棕,莖基長著許多細須,這是龍膽草中的上品——堅龍膽草的乾燥根莖。《神農本草經》載,堅龍膽草,性寒,味苦,有清肝火,瀉濕熱,健胃,是味使用極頻的草藥,錯不了。」
「我早知道姐姐學識好,可這回啊——」年佩蘭頓了頓,「是連姐姐也騙過去了,我可就更放心了。」她見耿碧瑤還將那龍膽草放唇邊輕嗑了下,似更堅持般,便伸手取了過來。「這叫桃兒七,制干后,別說是樣子,就連它初入口的味都與那龍膽草是一樣的,非得要那畜生嘗了,才知一樣是要它生,一樣是要它死。桃兒七初服倒也能叫人瀉濕熱,只是慢慢便會叫人水瀉,血瀉,再停不下來,瀉到她虛脫——死為止。」
耿碧瑤完全聽呆了,背上涔涔冷汗,結巴道:「可,可要真死了人,那那總查得出來」
「到那時又管咱們什麼事,就算真查出來又怎麼了?那藥方是太醫們自個開的,藥材是他們親手配的,葯湯是手下的葯童煎的,就算查了出來,他們有什麼證據說是咱們做的手腳?我還說是他們自己兩隻眼珠沒長好呢!何況,那太醫敢和爺說是因為吃錯藥了嗎?那擺明了不就是他們的責任了?他們只會說宛琬體質有異與常人,原先舊毒並未除盡什麼的一堆理由。」年佩蘭冷靜道。
耿碧瑤咽了口口水,抓緊衣襟,緊張道:「可要是太醫不這麼說呢?上回她差點死掉你沒看見爺那要吃人的樣子?」
「真不知說你什麼好,」年佩蘭搖搖頭,面露不屑道:「就是有了上回的事後,你沒瞧見現在那宛琬開方從來都是七堂會審的,哪個太醫也不挑頭做主,都是大夥商量著來的,不就想萬一出了事,好法不責眾。真到了那時,太醫們眾口一詞,王爺還能把他們全殺了不成?那些老狐狸們精著呢,早防著這天了,成天介說宛琬身子異與常人,我就看不出她和常人有什麼不同,還能是仙女下凡過不了塵世的日子不成?不過是一群庸醫早早預備著借口。」
耿碧瑤聽她說得也有理,不由點了點頭。她瞧年佩蘭炯炯目光緊盯著她,頓時,不詳的預感襲來,這下她才算全明白了過來,目瞪口呆道:「你,你不會是要我去放葯吧?」
年佩蘭並未答她這話,端起茶碗,輕呷一口,這才緩緩道:「我倒有一事忘了問姐姐,前些日子哥哥從川中帶信來,說這世上人才易得,可難覓貼心可信的人。當時我就想著以姐姐這樣性情和善,做事沉穩的人,她兄弟定也錯不到哪去,肯定是個辦事實心之人。只是不知姐姐可捨得讓家中兄弟去那川蜀之地任個一官半職的,所以也不敢莽撞地和姐姐商量。」
耿碧瑤眼睛放亮,聽得心裡一動,她家中兄弟回回抱怨她不去求爺給謀個好差事,可他們哪知爺那是好開口相求的人么,更何況這一年裡頭爺根本就不常來了。她也常聽人講那年羹堯年輕有為,是在皇上面前都得寵的人,想必跟著他辦差以後定有出頭之日。
耿碧瑤這眉眼變化的一舉一動年佩蘭可都緊盯著,她言有深意道:「如姐姐願意,今後咱們就真正是一家人了。我也不怕和姐姐說實話,我與宛琬素來不合,若要多打聽兩句,別人定然起疑。可姐姐不同,你與人和善,身子又一向不好,一年四季總斷不了葯,平日里也好自個配些個草啊葯啊的,常去額椅殿的,又有誰會多說兩句?辦那事最妥當的人選啊還非姐姐不可。我心裡也想著是萬無一失的法子才敢來和姐姐商量。我知道姐姐心善,可就算你不計較,也得為自己肚子里的主早做打算才好呀。」
耿碧瑤雖說也嫉妒那宛琬,可憑心說,她還真是沒想過要去弄死她,可在這世上誰又能全按自己心意活著,而不做一點違背良心的事呢?這府里雖只有李淑雅生有阿哥,可最有勢力的還屬福晉和年佩蘭。那福晉自然是和她親侄女聯手,根本不會視旁人為親信。而年佩蘭素來就比她要強,她知道年佩蘭是有些瞧不上自己的,可這樣正好她也不會提防著她,反而有什麼好事還會分她一羹。年佩蘭的手段她也算是領教了,單是這用桃兒七去換下龍膽草,定是她背後有高人指點,早布好了局。若自己壞了她的事,只怕便是與她背後整個勢力做對。自己一人在這府里勢單力薄,倘若這回真能一舉生下男丁,則更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趁此與年佩蘭坐一條船上也好,她想著便橫下心來與年佩蘭細細商量。
回說眾人散了后,李淑雅逶迤進了她院中角門。才至廊檐,已見她房裡丫鬟等在那,見她來了,上前笑迎道:「主子,惠靜師太在裡屋已等了好一會。」
李淑雅聽見是她來了,眉色一喜,忙向屋裡走去。說起與這惠靜師太的緣分,還是她滑胎那年,事後雖設了祭壇,請眾和尚念經,超度亡魂,可「五七」后自己仍是夜不能瞑。聽人說靜月庵中留有菩薩貝葉遺迹最是靈驗,她去庵里待了幾月才漸緩了過來,從此信佛之心便更誠些,與庵中老尼惠靜結下因緣倒也常來常往了。
李淑雅入屋后,打發了眾人,只讓秋梨去擺了茶碟子來。
李淑雅向惠靜問道:「前日我讓人送了八百錢去,在菩薩跟前供上,你可收了沒有?」
惠靜道:「早已替你上供了。那孩子前世也沒投錯胎,虧得福晉心善,都這麼久了還念念不忘。」
李淑雅嘆口氣道:「阿彌陀佛!你是沒看見那情形,都已經是個有鼻子有眼睛成型的阿哥了。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求個心安,只是常心有餘力不足。你別瞧我頭光面滑的,這裡頭已是五癆七傷了。」
「這倒是,大有大的難處,指望著你的人也多啊。可你只管寬心,府里雖說現那兩位都有喜了,可是不是阿哥還說不定呢。再說了,就算都是,還不是這房裡的阿哥為長嗎?等熬到他大了,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
李淑雅聽她說后,淡淡苦笑著搖頭道:「罷了,罷了,可別再說將來的事了。就是如今這樣兒,弘時算這府里的獨根苗,也及不上那屋的一根手指頭呢。」她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腿。
惠靜會意,便道:「可是大福晉的侄女?腿瘸了的那位?我才進院就聽人說了。」
李淑雅唬的忙搖手兒,起身走到門前,掀帘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同惠靜悄悄附耳道:「提起這主兒可了不得,是半句閑話都不能說的。也不知那位是怎麼想的,趕情她自個養不出了,讓她侄女來獨霸著也好。」
惠靜瞧她眉色帶有恨意,便探她口氣道:「誰不知你心最善,氣量也大,原不是見不得人家好的主,還不是被她送的那盆迷迭香傷透了心。」
李淑雅拜手道:「天可憐見,總算遇著個明白事理說公道話的了,可又能怎樣呢,那樁事是連提都不能提,我心裡憋屈呀。」
惠靜鼻中一笑,過了半晌才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就是佛家也要講個因果報應的,明的不敢怎樣,暗裡也就算計了,何還用難受委屈到如今!」
李淑雅一聽這話里別有深意,便順著問道:「她們楞是讓條人命沒了,可不就沒報應,只恨自己沒本事。你若教我個法子,讓那地下的人安了心,我大大的謝你。」
惠靜聽她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裡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
李淑雅道:「師太,往日你最是個肯救苦救難的人了,只這回就如此心狠,眼瞧著人家都已欺負到我娘倆頭上了,還能不支聲?難道還怕我不謝你?」
惠靜聽她如此說,便笑道:「你要提到那謝字,可是錯打算盤了,我一佛門中人要那些銀子做什麼,不過是瞧你念佛之心一片赤誠罷了。」
李淑雅聽這話口氣鬆動了,便道:「真該掌嘴,原是我糊塗了。師太一心向佛之人怎會圖那些身外物呢?我說錯了,只求師太替我好生想個法子。」她走到櫥櫃取了堆銀子及些首飾出來,遞於惠靜。「這些個你先拿去做香燭供奉使費,算替我孝敬菩薩,事成后,我照舊再出雙份香火錢,你看可好?」
惠靜瞧著一堆白花花的銀子,滿口裡應允,伸手便抓了掖放好,又附李淑雅耳邊窸窸窣窣好一陣指點。
次日。
福晉午覺醒得早,起身盥漱后,便喚人一同親往宛琬院里去。
二門處打著瞌睡的老婆子們瞧見福晉來了趕緊起身請安。
福晉搖手做罷,一行人走入院內,綉簾垂地,悄無人聲,只有半夏一人守在迴廊,手裡做著針黹。
福晉讓人小聲招呼了她近前,「昨夜裡是不是沒睡好?葯可都定點服了?」
半夏道:「格格夜裡有些咳嗽,睡不沉,葯都按時服了。午膳後用了安神丸已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會子也該喚格格起身了,不然夜裡又睡不塌實。」
福晉從袖裡取出張方子遞與半夏。「我讓人配了張方子,你現拿去額椅殿讓王太醫瞧瞧可妥。這裡你放心,我進去看看,等你回來了再走。」
半夏聽了,只得接過方子往額椅殿去。
福晉掀簾進來,瞧宛琬翻身朝里睡著,蓋著幅石榴紅綾被,一彎雪臂撂於被外。
宛琬才醒轉來,覺著有人捲起帷幔,沿榻坐下。她以為胤禛回來的早,依舊調皮朝里裝睡,也不睜眼。
福晉瞧著嘆道:「都這麼大了怎麼睡覺還不老實,等讓風吹了,又該叫嚷肩窩酸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她蓋上綾被。
宛琬這時才知是姑姑,有些尷尬,只得繼續合著眼。
福晉凝望半晌,心口發酸,那眼淚早就掉了下來,半響拭淚道:「宛琬,你這苦命的孩子,讓姑姑日後去地下如何面對哥嫂……你襁褓中即失怙恃,既無兄弟,又鮮姊妹,自幼伴我左右,打小便能過目成誦,性情卻又一派天真,不知有多討人歡喜。只怪姑姑從前總存有私心,捨不得讓你早早嫁人,想慢慢再幫你配個如意郎君,琴瑟和鳴,才算了我夙願,可誰承想還這般年輕,就——」
宛琬聽得心口一滯,嗓子眼裡竟有了些腥氣,卻瞧不見福晉臉上一掠而過的痛苦怨恨神情。
「姑姑知道你是個重情的孩子,嫁入這府里也好……只是憐卿薄命甘做妾。」
聞言宛琬如雷轟電掣般,她早知會到今日的地步,但乍聽見這話的一瞬,哀傷、內疚卻奔涌而來,氣噎喉堵,翻轉身來。
福晉忙扶她起身坐好,宛琬瞧著姑姑那般慈祥高貴,眼眸深處卻留有抹掩不去的悲傷。姑姑心中定是極不快樂的吧,人人都要與她爭搶丈夫,她卻只能大方接納,愧疚戳得宛琬心中雖有萬句言語,只是說不出口,半日,方哽咽道:「姑姑,姑姑,對不起……」
福晉摟她入懷,輕拍她背,慈愛道:「傻孩子,你有什麼對不起姑姑的?只是委屈了你,是姑姑不好,弄得你要吃這般苦頭。宛琬,你瑪發府里原有一文士醫術更勝國手,我讓人將你的症疾告之。他回說這腿未必便真廢了,姑姑讓他明日再來親診,等咱們把腿給治好了,再來美美的當新嫁娘可好?」
宛琬有些發窘,頰上飛紅,訥訥道:「一切憑姑姑做主。」
兩人說話間,胤禛入院走至窗前,嗅著縷幽香從碧紗窗中隱隱透出。他掀簾入內,福晉忙起身問安。胤禛略說兩句,便坐於榻邊,抬手理宛琬鬢髮,低語詢問幾句又連聲喚人入內伏侍梳洗。另有丫鬟們拿著茶盤托葯,托水的,捧著痰盒漱盂的,端著燕窩雪粥的,魚貫入內。
胤禛只站一旁從那些羅裙春衫中挑出件櫻粉色的,一時各有各忙,滿室熱鬧。
福晉退至室角淡笑瞧著,原來古詩中說的『縴手鋪錦褥,皓腕捧銀杯。綾羅綢絹絲,情人細挑衫。』便是這般模樣,此情此景倒似只多了她一人。也罷,福晉轉身推窗,頓覺春風陣陣,痛快多了,屋外春光無限,奼紫嫣紅都開遍,卻只怕花繁葉茂,禁不得風催雨送。
福晉移步出屋,無人察覺。
過得片刻,宛琬下地稍一停頓,忙尋姑姑。屋外丫鬟挑簾入內回稟說福晉回去了,走時吩咐,格格才起身手腳卻都還有些微涼,雖說入春了,夜裡尚需籠上火盆,只是炭盆要擱遠些,免得讓炭氣熏著了。
宛琬聽罷抬首望了眼胤禛,窗外鳥鳴委婉,兩人默默無語,各自心思。
又至掌燈時分,屋內燭火通明,福晉依窗望月,月華如水,不應有恨。
起風了,嗚鳴低回,一聲聲,彷彿悲酸嘆息,角落的燭光,印出福晉寂寞神情。夜色深沉,宛如條蜿蜒不盡的暗河,那岸可是滿室旖旎,春光無限?
想得久了便覺雙頰泛熱,她移步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腮如桃花般紅,這樣芳華,卻需*那冷香丸,才能偷得半日歡,叫她如何不恨!
福晉舉袖聞著內里傳來的幽幽冷香,為了他,她這般不擇手段,死了究竟是會去極樂世界,還是要下地獄?
深情則墮,執著是罪。可她強要來的幸福,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稍縱即逝,一碰就碎。
福晉出聲喚人入內更衣梳洗罷,上床睡去,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次日天明,福晉起身由人伏侍過梳洗,忙完照例一應等事,便早早打發了眾人,喚來宋嬤嬤吩咐幾句,片刻功夫,一乘翠幄軟轎離府而去。
轎停處是戶獨門院落,一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轎中人下轎。素心上前親叩銅環。
素心瞧應門人是胤禵貼身隨從,平日倒也見過,無需她再費唇舌。
那人上下打量,眼露狐疑,素心從袖中取出張銀票遞與他手中,那人想著應無大礙,便就收下,指點她入內。
素心見院落雖說佔地不闊,倒也畫棟雕梁,廳明窗凈的。她走至裡間,頓見滿室奢華,鑲金的大理石桌案擺放在屋中央,*窗是螺鈾軟榻,全套的楠木傢具,壁上凈挂名人字畫,成套的官窯瓷器,一桌一幾、一杯一盞無不精緻華麗。
素心一眼便瞧見個身著粉色衣衫少女羞怯怯地側坐於焦尾瑤琴前,長睫覆著半垂的雙眸,鼻樑秀巧,小小菱唇,陽光斜射在她羊脂玉般的面頰上,隱隱透出層溫潤的光澤,好似透明般。
那少女見有人來,轉過臉來,素心看得一怔,這世間竟真有面貌如此相象之人。她輕嘆一聲,「十四弟,你這又是何苦?」
胤禵驀的回首,見來人竟是四嫂,手微微一顫,將手裡酒盅放回桌上,起身喃喃道:「四嫂,你怎麼跑來了?」
素心靜靜道:「大白日的就喝得醉熏熏的,也不怕傷了自己身子?」
胤禵低下頭,只淡淡道:「四嫂你不用擔心,我心中自有分寸……惟有喝醉了才能夠見著想見的人」最後那聲輕得就似只說與他自己聽的耳語般。他淡淡的苦笑,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悲憂。
一旁霓兒雙手奉上茶來,偷睨素心。這位四福晉身出名門,卻全然沒有想象中的渾身珠環玉翠,只是件尋常的織錦絲衫,眼眸清澈,笑容溫婉,但她立在那的高貴嫻雅令霓兒不由自慚形穢。
素心瞧她遞上的那隻玲瓏剔透的茶盅不由得一笑,難為她倒也知道這春日飲茶宜用牛眼杯。她轉睛望向胤禵,眼眸中忽有亮光閃動,許久,慢慢道:「十四弟,宛琬她回來了。」
胤禵面色一變,說不清什麼樣的神色一掠而過,他有些疲憊的嘆息道:「四嫂,你不會是特地跑來專和我說這些話的吧?」
「那你可知道她腿殘廢了?」素心頓了頓,嘴角仿有絲笑意,卻又彷彿透著無盡的悲戚,「而你的四哥就要去求皇上拴婚了。」
胤禵身子猛地一震,腳下一個踉蹌,目光越過素心的肩膀,望向那窗欞盡頭。
素心身子微微顫抖,許久才出聲哀求道:「十四弟,你的心思我從來都知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年紀相仿,情趣相投,最是般配,卻偏偏事不由人。可現在她就快要成為你四嫂了,你卻在這裡養著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遮不攔盡情的寵著,讓兄弟們瞧見,置你四哥顏面於何地?傳了開去又置皇家的體面於何地?你竟糊塗到要讓天下人都看愛新覺羅的笑話嗎?」她強捺住心中洶湧翻騰,低問一句:「我只問你——你到底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轟然間,胤禵只覺那顆心彷彿被什麼生生撕裂開般痛楚,他這樣的苦苦掙扎,究竟是為了什麼?她要嫁給四哥了,難道他和她之間真的要從此了斷,再無可能?從前的一切就真的都只是枉然?不,不,不,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縈都忘不了她!
胤禵目光遊離,忽然間仰天狂笑起來,「丟了愛新覺羅的臉面?是,是,我就是愛宛琬……我就是愛她,就是放不下她,那又怎樣?就算她是要成為我嫂子了,我還是放不下她,還是要愛她!你們一個個都來說吧……讓天下人都來鄙夷,指責我吧!」他猛的一把推開素心,朝外狂奔出去。
霓兒想要扶住他的手猛地一顫,踉蹌向後,素心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肩。
素心瞧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霓兒眼中流落,她看著她彷彿想要說什麼,卻終究無言,緩緩移開視線若有所思地望著胤禵遠去的身影,唇角勾起,但願這傻小子真能明白過來,但願一切還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