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十里樓宇,無數青黛色琉璃瓦檐連綿起伏,才入夜,富麗堂皇偌大的廳堂已被數十盞琉璃燈聚光點照,隨風飄出咿咿呀呀的拉弦擊板之聲,混雜著女子嬉笑打鬧鶯聲燕語。

「少爺,還是悄悄走吧,這要讓人發現了,還不一頓好打。」一十五六歲眉清目秀小廝裝扮人壓著喉嚨說。

「沒事,早聽說滿京城的青樓就數這的畫姑娘第一美。咱們好不容易從後門溜進來了,那有不瞧一眼就走的道理。要不是荷包讓人給掏了,咱們就能從正門入了,不過也好,這偷偷瞧著還別有味道。」說話者唇紅齒白十四、五歲富家小公子樣,他兩眼烏溜溜一轉,左右無人,剛想拉著小廝往裡竄,瞅見一身穿大紅雲錦窄肩衣女子裊裊走來,後跟隨著十七八個小倌人模樣的少女,忙又蹲下身子依舊在假山石后貓著。

那領頭女子站定一空地讓那群小倌人們排排站好,環視一圈,見個個都面色慘白,戰戰慄栗地低著頭,這才開腔言道:「到這門來的都是些苦命人,可既入了這門,就該懂這行的規矩。那大家小姐講究的是個『德容言工』,咱倌人也講究啊。『容』指的是天生容貌這頂頂要緊,自不必說了。你們左右瞧瞧,哪個不是如花似玉;『工』指的是才藝,琴棋書畫,這些我請了師傅你們日後統統都要學;有了容、工再就是『言』,咱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言談舉止大有講究。你們要懂得交際應酬,會討好攏絡客人,嘴要巧要甜;這最後也最要緊的就是『德』字,人家要說婊子要有什麼德行呀,錯!這行里多少紅倌人死就死在這『德』字上,『德』是什麼?『德』是一個人的名聲。那做倌人的最忌什麼?就是不能動了真心。這世上你們信什麼都成,就是不能信了來這嫖的男人。你要是動了心,白貼了身子,還讓人睡大了肚子,那就是身上沾滿了臭雞屎,連那野雞都不如!我把你們打小買來,讓你們吃香喝辣,綾羅綢緞盡你們穿,請師傅一手調教點撥,把你們當成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一樣的供著,只要你們作好一件事,就是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能讓那客人乖乖的淘出銀子來,那就是你的本事,就是你的身價。你們的心思我知道,秋姨也打你們這歲數過來,都是做夢的年齡,少不得存些傻念頭。這身雖入了風塵,可仗著自個模樣俊俏,個個都心比天高,以為花樣年華能遇到個才貌雙全有情有義的郎君,脫離風塵,從此雙雙鴛鴦。哼做夢吧!秋姨見過多少個這樣的傻丫頭,那下場多半落得比那死心塌地自輕自賤的更慘,更遭人恥笑。男人吶他是讓你嘴裡哄著,捏手心裡供著,可你心裡得跟明鏡似的想明白,男人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就是一王八蛋!他在床上俯低做小,可以把那天下都許了給你,可這下了床就等於什麼都沒說過。那些個山盟海誓甜言蜜語能說能聽惟獨不能信。男人他再好也不過是個好王八蛋,可他終究還是王八蛋那,那王八蛋說的話許的諾它能信嗎?你們個個在心裡可得把這話給我記住了。」

小公子貓藏在後聽得津津有味,聽秋姨說到男人原就是一王八蛋時他已暗自好笑,硬忍了下來,再聽她說到這好男人也就是一好王八蛋時是再也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聲。

秋姨沒曾想這後院竟還有人躲著,連聲喝問是誰?忙招呼院里打手。

「別,我就是一好王八蛋,專來這聽秋姨的至理名言呢。」小公子見沒法躲過,嘻皮笑臉地拉著那小廝走了出來。

「咯咯」,突地一笑聲,脆如銀鈴,有個小倌人偷笑出聲。

小公子抬眼望去是個青衣素裙的小姑娘,捂著嘴看著他笑。

在那群小倌人中看著她最大些,但也只十三四歲模樣,小小個子,鵝蛋形臉,兩潭水汪汪的大眼鏡彎彎笑著,明媚燦爛得象朵清晨滴露玫瑰,全無身旁那群小倌人的憂慌神色。再看一眼她的眉目竟與小公子長得有六七分相似。

秋姨順眼瞧去原是霓兒。她這年紀本是大了些,已明白事理只怕不好做規矩。可她模樣好,那性子也好,全無一般初來的哭天抹淚樣,驗過身還未曾開苞,原就打算好好調教個一年半載的定能開個好價錢。這會秋姨見霓兒與這公子如此相象倒也暗暗稱奇,忙讓她們都散了去,回頭細看這公子頭戴鑲瑪瑙頂子瓜皮小帽,腳登金絲綉雲翻皮靴,十足富貴打扮。她對這主僕二人一掃眼就知,只怕是哪家府里千金喬扮男裝偷溜出來遊玩,但只要有錢就是大爺,又管他什麼『雌雄』呢,當下神色如常道:「後院簡陋原不是公子待的地,還請公子上前入堂。」也不再提剛才那話茬,一行人向著前堂走去。

「嬤嬤這可算京城第一館了,方才入夜,前廳已是一片鶯聲燕語好不熱鬧。」小公子忙著示好。

「多謝公子吉言了,一等姑娘琴、棋、書都在接客,萬幸今個還早,不如你就在梅、蘭、竹、菊中挑一個吧。」

「琴、棋、書,不還有畫嗎?嬤嬤怎獨獨藏著她呢?」小公子奇道。

「這打哪說,公子有所不知,畫姑娘從不對外接客,她——」樓上傳出聲輕笑,煞是動聽。一嬌柔女子的聲音輕快道「嬤嬤,畫姑娘說了你就讓她上來吧。」

宛琬抬首一望,一使婢模樣女子,一身綠衣,眉目嬌俏。

「這怕是——」秋姨還有幾分猶豫。

「嬤嬤,畫姑娘說沒事,她自會擔待,你讓她上來吧。」

秋姨暗想終究是一女的,就算給爺知道了也出不了什麼事,也就不再堅持,滿臉堆笑道:「畫姑娘可是有主的人,從不對外接客的。今公子算有福了,不知怎麼她就和您對上了眼,只是這銀子——」她朝小公子做了個手勢。

卻見他一時躊躇起來,結巴開口說:「嬤嬤,我原帶了銀子,讓街上小偷給摸了去,今日所需費用日後我定當補上,還請嬤嬤容我先緩兩日。」

秋姨聽他開腔已變了顏色,這下更按耐不住,開腔罵道:「呸,算我今日走了眼,瞧你人模人樣的,竟是個騙吃混喝沒錢的主。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沒個千兒八百的也敢來我紅袖招點那琴、棋、書、畫,來人那,趕緊把這兩沒臉的東西給我哄出去。」

一旁忙有人涌了上來,架起他二人直拖向門口,猛一用力將他二人仰面推跌出去。

「啊呦。」只聽砰的一聲,恰跌入來者懷中,小公子的臂肘將來人撞得好不疼痛,他剛要開口,已見懷中人回首輕笑,低語抱歉。

小公子見被撞那人穿著身極為華麗精神的蟹青織錦袍服,沿著衣襟依勢綉著精緻的豹紋圖案,他有著張英俊卻略顯桀驁的臉,雙眉宛如墨筆勾畫,在黃昏的微光中如兩片黑色的羽毛,輕輕停留在那。她卻不知自己一聲輕笑落在那人心裡簡直是說不出的好聽——像是最嬌嫩的畫眉輕聲低鳴,美人發插的玉釵翠釧微微相撞,又像是一片羽毛,在人心上最癢的地方撓了一下。那人忽覺得一陣昏眩,竟是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門裡秋姨遠遠瞧見被撞之人,煞白了臉,忙跌跑出來:「哎呦我的爺,這可怎麼是好,這倆挨千刀沒錢的主也敢跑這來,還撞了九爺,十四爺……」她還在請安陪禮個沒完,一旁個二十幾歲滿臉色相的肥胖男人眯眼開口道:「沒事,沒事若這入懷之人都能有這等姿色,我也願如十四弟般美人在抱啊。」言語輕浮至極。

小公子氣得粉臉煞白,才想罵兩句什麼,只聽十四爺已出言道:「原是家兄出言鹵莽了,還請這位公子多多擔待,不過就算是天下絕色美女站在公子身邊那也是要相形失色的,才讓公子見笑了。」

天下女子大凡聽人讚美,再不動聲色心裡也總是歡喜。小公子臉色頓緩,卻忘了她現已是男兒身聽那十四爺將她與天下絕色相比原該更怒才是。

十四爺笑道:「偏巧公子那一摔就讓在下扶住了,也算緣分,」他瞥了眼小公子粉嫩的頸項,心下已明了。

小公子嘟腮道:「誰要你扶了!」她白了九爺一眼,更是跺腳道:「人家寧可跌這地上,也不要承你倆的情。」

十四爺忽發現自己仿跟初戀小情人鬥嘴般,忘了女人在找碴時都不可理喻,於是笑道:「是,是,倒還是我扶錯了,仿礙了公子著地。」

小公子聽聞此言,再也板不住臉孔想罵,「嗤」地笑了.

十四爺仍對著她柔聲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可否告之?」

她揚揚下頷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再說你不該先自我介紹一下嗎?」

十四爺笑道:「公子原來也想結交在下呀。」他方要再開口,小公子早已從鼻喉里「哼」了一聲,仰著秀頷,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瞟著天上,滿臉不屑:「你別和我說,誰希罕聽你名了?」

十四爺卻偏愛煞了她這模樣,恨不能親上一口,但不知為何自己心裡全無一絲褻瀆之意,依舊笑道:「紅袖招的頭牌畫姑娘姿容身段滿京城都數一數二,一手丹青更是挑不出第二個來,不知公子是否願意賞臉一同入內?」他知道大凡美麗的女子若聽見他人當面稱讚其她女子容顏漂亮,心裡總忍不住想要親眼瞧一瞧暗暗比較一番。

他倆人在這一來二去的那九爺早瞧在眼裡,暗嘆平日里自視過高的十四弟這回只怕是遇著克煞了。

小公子頓時忘了要裝男子樣,眨眼問:「她真的很美嗎?」

十四爺見她神情,心裡更是歡喜極了,哈哈一笑,道:「是啊,莫非公子看見美麗的女子反倒是害怕了?」

「胡說,誰怕了,本公子自是越美麗的姑娘越是喜歡得緊。」她不服輸的把胸一挺,隨著二人進了紅袖招。見他們也不入大廳,直向右拐去,穿過曲折迴廊,兩旁遍植各種花樹,一路亭台廊榭十分雅緻,從外根本瞧不出裡面竟別有洞天,轉過拱門豁然開朗,一座雅緻別院方現眼前。

才進院,早有四五位花樣女子圍了上來,十四爺不動聲色推開她們拉扯,九爺擁紅依翠地扭頭瞧見哈哈大笑:「來來來,都到九爺這來,今你們就別煩著十四弟了。」他懷中那女子聞言不依輕捶他,九爺趕緊低頭輕啄她的小嘴安撫一番,這又惹得原本坐在他身上的那位嗔怨的噘起了嘴,他忙又在這邊紅唇上香了一口,才令二女都笑逐顏開。

小公子瞧著滿臉不屑,低聲嘀咕:「好色之徒。」

偏那九爺耳尖,左擁右抱中還是聽了個分明,大笑出聲,「若不風流枉男兒。好色之徒?那西楚霸王也好虞姬,李靖也有紅拂,他們可不都是英雄么?絕代名妓蘇小小死了還能引來白居易、溫庭筠那幫儒酸填詞賦詩寄情思。再說那秦少游還不是在青樓才能留下『**,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的千古名句,這個中的美妙滋味你怕是還未嘗過吧,哈哈」

十四爺見小公子一聽,怒火上升將小臉屏得緋紅,煞是可愛,忙附她耳邊道:「你別理他,咱們只管上樓去。」小公子心裡著實也想瞧瞧京城第一美人究竟有多美,當下也只得做罷隨他一同上樓。

一行人上樓進入門中,才見除了最里寢房,外三間並無隔斷,頓覺空闊。一股幽香隱隱飄來,當地擱著張花梨大理石方案,案上隨散著各種名人書帖,各色筆筒,插得琳琳琅琅如林一般。角落墩著半人高汝窯花瓶,簇簇擁擁插滿一球白色小花。西牆上各自掛著畫軸。

俯在案邊作畫之人聞聲抬首,只見其眉目不畫而黛,清素若九秋之菊,眉眼卻太過冷清,但若這樣的面頰微笑起來,天下又有什麼花朵能殘留下半分顏色?她緩緩上前向十四爺請安。

小公子這才回過神來,兩眼直往牆上掛畫溜轉,忽就出言道:「畫姑娘,我猜你姓畫名薇可對?」

「你如何知?」畫薇奇道。

「這掛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圖吧?」小公子自顧說去,「這春日圖自不必說,明取的是『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第二幅雖沒畫夏,卻問的是『春歸何處?』,畫曰『除非問取黃鸝,因風飛過薔薇。』這不就是夏至的意思。這第三幅畫中女子提鋤揀落薇,是秋日葬花圖,你是『一杯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春夏秋冬皆畫薇,可這些畫都太過悲涼了,春夏秋冬四季輪轉,原是世間最美的事。」

「一杯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畫薇恍惚出神,「我本不姓畫,只有這薇字是原先爹娘所起,故留著做念想,小姐真是冰雪聰明。」

「咦,你怎知我是女的?」小公子怪叫道。

「你長得這樣傾城美麗,又怎會當你是男兒身。」畫薇邊說邊探了十四爺一眼。

「我就知道太漂亮也是一種錯。」小公子顧做懊惱。

畫薇撲哧一笑,「可你若不是這般模樣,前我又怎會讓綠衣喚你上來呢?」

「畫薇,你這兒可真是個好地,就是太貴了,秋姨說沒個千兒八百的還不能來找你。」小公子甚是遺憾。

十四爺早忍不住道:「你要喜歡,儘管來,我吩咐一聲便成,倒是你一姑娘家怕」

小公子已不服氣截道:「怕什麼?無非是風言風語,姑娘家又怎麼了。名門閨秀就非要囚禁在小小繡閣香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笑不露齒,三從四德的,還不是你們臭男人訂的破規矩。我偏不從,我又不是為別人活著,我只做自己喜歡的事。」莫名到這鬼年代什麼娛樂都沒有,她早已懊躁的要命。

「好,好,好我原不是怕這閑雜人多,才剛說倒又若你不高興了。日後你不要再去大廳,直接來這別院玩,這有暗道和大廳相通,真要看樓下西洋也可,豈不更滋味?別院是九哥包的,來的都是自家人。」十四爺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遇到她的事就分外婆媽些。

小公子轉嗔為喜快步走至書案前,隨揀了支狼毫,對十四爺道:「我最擅長畫肖像了,就給你畫一幅吧,只是這毛筆我用不順手。」她捲起袖管,順手取過邊上白宣,蘸墨揮毫,直忙的額上、鼻翼都沾有墨痕,這方畫罷,鄭重其事象捧一寶似,遞到他面前。「呶,禮尚往來,算我的回禮。」

「哦,那倒是要瞧仔細了。」十四爺拿過一瞧哭笑不得,只見紙上畫了只手叉腰,踮著腳尖,得意洋洋的小老鼠。可憐他卻不知這可是日後鼎鼎大名的米老鼠造型。

「哎,你可不許生氣,這可是我很喜歡的東東哦。畫的最高境界嘛只要神似即可,你總要承認,在你身上就有那麼一點點年少得意的神態吧。」她只管嬉皮笑臉。

「好好好,我且不和你爭。可這右下方畫一空空小碗又是何意?」十四爺聽她說這小老鼠是她很喜歡的東西心下頓時歡喜起來。

「這自然是我咯,我叫宛琬,筆畫太多,起的時候也沒徵求我意見,不如畫只小碗,意思到就行了。」她皺皺眉頭。

十四爺眉眼一亮,正色道:「我叫胤禵。」他見宛琬頓露出副古怪神情,還笑嘻嘻地介面說了句:「還真是親戚。」忙追問道:「你是哪家府上的?」

「呵呵,遠房親戚不值一提。」宛琬插諢打呵的想混過去,怪不得他九哥能大手筆的包下別院,原是皇子中的財神爺呀。

且說這日宛琬離了紅袖招回府沒安分幾日,便又閑不住,叫了丫鬟天冬等在花苑。

午後,初春的陽光慵懶的照著園子,偶爾几絲清風吹得柳絮漫天紛雪飛。

遠遠一女子提著食盒沿著柳堤款款而行,走至涼亭,她放下食盒,手托香腮,望向湖光山色,許是春意撩人,竟漸入神。

「白芷,你坐這發什麼呆呢?不會是思春吧?」宛琬近其身後,猛然一拍。

女子聞言不覺把個粉臉羞得緋紅,回首見是宛琬方啐道:「格格嚇人一跳,一身男裝是又要出府嗎?」

「嗯,姑姑她午睡了嗎?」

「福晉才剛歇下,前還找你呢,說才用完膳你就不見了,假山上那一交怕是沒摔好,性子一點沒變,反倒比先前個更野了。」白芷眨了下眼,又笑道:「福晉說這頓飯格格凈顧著逗她樂了,怕也沒吃什麼,讓膳房單做了些點心,讓我取來,格格房中天冬說你來這了,人家巴巴等在這,反倒讓格格說笑了。」

宛琬掀開食盒隨揀了塊點心入口,「怪不得人人都說姑姑房裡的白芷最是伶俐。你這一說,倒是我說錯了。府里太無聊,我和天冬出去溜達下,要是姑姑有事找,千萬得替我打下馬虎。」

「好,我的格格,知-道-了。」白芷笑著應承。

「我就知道姐姐對我最好了,日後你若有事,一句話,我宛琬也是沒說的。」她仗義的拍拍白芷,倒讓她啼笑皆非。

宛琬遠遠瞧見天冬走過來,忙奔上前去拖住她一溜煙跑了。

出了府,天冬犯起愁來,「格格這又是要去哪呢?從前格格只愛在府里鬧,現成天都要往外跑。」

「白芷送來的點心把我讒蟲又勾起了,咱們就去畫薇那。她做的點心可是一絕。天冬,你說這天下女子的優點畫薇怎麼就能占齊了。那手丹青自是沒話說,詩詞歌賦皆精,可這樣一個大才女還模樣性情無一不好,偏生還下得廚房南北點心無一不會,也不知這世上要什麼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宛琬無限羨慕。

「要說性情,我覺得格格這樣才好呢。」

「昧著良心了吧,嘻嘻,不過我喜歡聽。」

「格格你老去紅袖招,回頭要給福晉和貝勒爺知道了,還不把我給打死。」天冬忐忑道。

「貝勒爺不是和十三爺出外辦差還沒回嘛,等他回來再愁不遲。姑姑在府里整天吃素念經的又怎會知道,再說萬一出事,我拚死也會護你呀。天冬你不要整日嘮叨這些沒影的事來嚇自己。」

說話間,兩人已到紅袖招前。才入院,秋姨早已迎上前來。

「什麼畫薇去湖上泛舟了?這等有趣之事也不找我,我這就去。」宛琬才聽秋姨一說,掉頭就招馬車直奔那什剎海去。

宛琬一徑至什剎海,立於堤上,但見湖水清澈,碧如灕江,遠遠望去,湖面泛舟,一素衣女子臨舟而立,青絲似墨,迎風飄飛,手握橫笛,那笛聲婉轉悠揚,時而纏綿迴旋,時而輕吟淺唱,時而憂傷難解,隱隱飄來。

宛琬拉開嗓子頓不管不顧的喊起來。船上之人似有感覺,望向岸邊。

「天冬,她聽見了,正看過來呢,等下就可划船了,自讀完書我可好久沒劃過船了,得先鬆鬆筋骨。」說著宛琬就扭肩踢腿起來。

「格格,打你從山上摔下后,就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天冬小聲嘀咕著。

「救命呀,救命呀,快救救我家孩子!」

「嗯,誰在喊救命?」宛琬順聲瞧去,一老婆婆正趴在岸邊大呼救命。

「呀,她前面有一小孩在湖裡呢!」宛琬想也沒想就往湖中一躍。天,這水可太冷了,宛琬狗爬式極不優美的划向小孩。男孩已嘴唇發紫,她一手托起男孩的頭,另一手吃力狼狽的划向岸邊,尤慶幸是一小孩,不然可得累死她了。

宛琬氣喘吁吁將男孩放在岸邊,只用手背擦下臉,就曲腿跪著,用力撕開男孩領口,一手抬高其下頜,讓其盡量後仰,口張開,再用另只手捏住他鼻,深吸口氣,低下頭口對口用力向里吐氣,同時放鬆捏鼻的手。如此反覆幾次,男孩口中吐水,慢慢醒來,宛琬一邊拍打著男孩的背一邊輕柔道:「好了,別怕,沒事了。」

「恩人哪,我老婆子給你磕頭了,謝謝,大恩大德呀。」

宛琬放下男孩慌扶起老婆婆,「快別這樣,我最怕人家給我行禮了,你快帶著孩子回去吧。春天湖水很冷,孩子還小,怕是會凍著,回去給他喝點薑茶,再讓大夫瞧瞧,也好放心,天冬你拿點銀兩給婆婆。」

「你這個人做事到底有沒有腦子,自己就往下一跳,也不等旁人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宛琬劈頭聽到一頓狠罵,抬首便瞧見胤禵一副氣急敗壞樣。

「等你們船*岸了再找人嗎?我知道,我不該自己跳下去,更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幫他呼氣,雖然他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可我就是做-不-到!看到有人落水,第一反應不就是應該馬上救人嗎?知道有人快沒氣了,最重要的不就是盡自己全力幫他恢復呼吸嗎?名節是很重要,可一條人命難道不應比名節更重要嗎?」宛琬惡狠狠地瞪向他,不解氣地補上一句:「若是你掉下水,我自會左右看看,等找到合適的人才來救你。」

「快披上吧,你都知道春天湖水涼,那自己也要當心。」

誰說話聲那般溫文而雅又充滿磁性?宛琬裹緊他遞過的披風,順勢望去,那人負手而立,雙眼含笑,宛若卷水墨畫,清新淡雅,令人神往。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眼角餘光偷掃到胤禵正垂頭喪氣在一邊。

「十四弟可是很少如此失態的。」那人含笑道。

「八哥——」胤禵預言又止。

「宛琬要不先去我那換身衣服吧,這樣你怕是要著涼。」畫薇關切道。

「還是先去我府里吧,近些。」八爺淡淡道。

宛琬看自己渾身濕透,想八阿哥府邸緊挨著四阿哥府也算順路,便拉著天冬一同上了馬車。

揚鞭輕抽,一行人決塵而去。

馬蹄聲停,宛琬才跳下馬車,已聽耳畔有人喚她名字,側首望去是一年輕男子,眉清目秀,又聽身後胤禵低聲言語:「八哥,是四哥他們回來了。」

宛琬暗自叫苦,這古代沒個手機通風報信起來還就是不方便,可這四阿哥的模樣大大超乎她幻想,既不冷漠也不肅嚴。她硬擠出兩滴淚,可憐兮兮湊上前去:「四貝勒爺,姑姑有沒有告訴你,我摔了一交,摔得很厲害,醒過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整日糊裡糊塗的,總覺得外面一直有什麼東西在叫我,就想到外面去找找回憶。爺,你千萬不要責罰天冬,都是我硬逼著她去的。」宛琬黑黑的眼珠蒙著層霧氣,似快哭出般。

胤禵聽著大笑出聲。

一邊沒事添什麼亂宛琬心裡恨著呢,眼神卻只是哀怨的瞥他一下,她見四阿哥萬分詫異的凝視著她。

「十三弟你是看見誰了,走那麼快?」沒容宛琬再想,又近一人不疾不緩道。莫名他的神情就是吸引了宛琬。他身材修長,臉龐剛毅瘦削,但他有著怎樣一雙清澈而又深邃的黑眸,象能洞穿世間一切,象能探到人心最深處,又象是旋渦能將人吞噬其中。

隨後下車的天冬慌忙跑上前來請安,宛琬這才明白自己鬧的烏龍。原先她喊四爺的是十三阿哥,眼前的才是正主。饒她再是厚顏也不禁微微泛紅。

四阿哥掃了宛琬一眼,披風裡面濕漉漉的男裝緊裹著她身子,顯出了玲瓏曲線,宛琬已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他稍稍移開視線,「咳,天冬你和格格先回府去,把這身濕衣給換了。」

宛琬見他眉色皺起,甚有不快,不覺扯住他衣袖,雙眸布著蒙蒙水氣,楚楚可憐。

四阿哥總覺宛琬似有別於從前,卻也無暇再探,緩下神色道:「快回府去,讓你姑姑看見又要擔心。」見她利馬嘴角上揚,轉憂為喜,十足孩子氣模樣。

天漸入暮,晚風吹拂,颯是涼爽。

四貝勒府東風閣。

宛琬一路游廊奔來,兩旁掛著各色鸚鵡畫眉。台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丫鬟,見是宛琬,都起身笑迎,「格格。」她擺手過穿堂,拐過東三間外屋,入了大間。正面黑漆退光嵌銀母西番邊花梨木案上擱著座三尺來長整塊翡翠雕的盛世泰安圖。再往裡拐,過了東廊小三間,方是正房。*窗炕中置著一張彩漆小炕桌,桌上隨掩著本梵文佛經,東面*牆搭著半舊的煙灰緞*背引枕。挨炕一溜三張椅上,也置著半舊的彈墨椅袱。一婦人只穿著件尋常珠灰錦袍端坐下首,不掩她眉目間透著的賢淑貴氣。

宛琬手執絲帕冒冒失失一頭闖入,「姑姑,姑姑——」她方見四爺——胤禛也在屋裡,一吐俏舌,這二人在屋悄無聲息,害她莽撞。

福晉拉她近旁坐下,取過絲帕輕拭她髮際香汗。「你整日都在忙什麼呢?也不見人影?」

宛琬偷望了胤禛一眼,大言不慚道:「姑姑,我在學女紅呢,你不是讓我收收性子。扎了一天,手都疼死了,人家都是綉在帕上,我這堪稱血淚綉,一面在帕,一面在手呢。」

「胡鬧,都十五了,雖說那場大病錯過了選秀,可到底還是要——」

「哎呦,我最煩聽這個了,我才不要嫁呢。」宛琬一口打斷。

「難得你也拿針線了,繡的什麼呢?」一旁胤禛道。

「拿去給爺瞧瞧。」福晉柔聲道。

宛琬磨磨蹭蹭不願起身,好不容易走近跟前才壯士斷腕般遞出帕子。

胤禛接過一瞧:「立意倒也出新,初綉不選那些容易的花卉飛禽先就不易,繡的可以。」

「真的?爺不是哄我吧?」宛琬喜出望外湊近他。

「真的不錯,你繡的這『攀猿圖』我瞧著可以。」胤禛異常認真,他見宛琬臉色頓變,嘟囔著腮幫,緊咬貝齒,不由再細看眼綉帕,所綉那物肥肥壯壯,「難不成你繡的不是猿,倒是一金絲猴,它身子也太壯了些。」他狐疑著。

宛琬一把奪過絲帕,展開猛瞧,憤憤道:「這明明是幅『猛虎攀樹』,怎麼就成了猿猴?爺是故意捉弄人吧!」

「猛虎?哈哈,宛琬你這選色、綉法也太過古樸,還真是沒看出來。」胤禛聽她說那竟是猛虎實忍不住。

白芷挑簾入內示問能否開膳,三人這才擱下刺繡,齊去食廳。已有多人在此伺候。

宛琬一天混在外早餓壞了,低頭一陣猛吃,好一會方抬首正對上胤禛的眼睛。

胤禛瞧她纖瘦身子如此能吃,雖全無吃相,卻讓人瞧著食慾大開,待她望過來,倒有二分不自在,順口問:「之前讓先生教你的學得怎樣了?」

先生那?自打昏醒過來發現到了康熙年間成了四阿哥福晉的侄女,宛琬就一次沒去過。

「這個,爺,我最近學了許多新東西,還都挺難的。」她連忙轉移話題。

「哦,說來聽聽,都有些什麼難的?」胤禛看她一人表情豐富的若有所思。

「爺你知道一個愛好書法的人為什麼能用黑墨汁寫出紅字來?」宛琬一本正經道。

「不可能。你說他怎麼寫得出?」他一口否定。

「爺,他寫的就是一個』紅』字呀。你知道用什麼方法可以使眉毛長在眼睛下面?」

「不可能,怎麼長?」他再次否定。

「你人倒立起來就可以了。」

胤禛已知宛琬說的都是些歪答案,可還就是讓人著急答不上來。她看看他迷惑的眼神心裡那個得意呀,可見好就收的道理她還是懂的,趕緊接著說:「爺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肯定知道。你知道提問時被回答最多的是哪三個字?」

「不-知-道!」胤禛如孩童賭氣似脫口而出。

「我就說爺是咱府里最聰明的人,答對了。就是『不知道』這三字。」宛琬烏溜溜的眼珠直轉,怯怯討好地看著胤禛。

「你這小鬼頭。」胤禛想了想,微笑了。

「你都在和貝勒爺胡扯些什麼呀。女孩子家也沒個正經,打哪聽來的怪話。」福晉雙眼含笑出言怪責。

飯畢,各有各丫鬟捧上茶來漱了口。胤禛隨口和福晉說了幾句閑話,便起身離去。

宛琬急道:「姑姑,爺晚上不在你這歇嗎?你怎麼都不留他呀?」

「爺自有他主張,男人的事哪輪得到女人家問,再說男人家太溺於男女情長也不好。」福晉淡淡道。

「不都說小別勝新婚嘛,況爺都去了那麼久。」宛琬仍嘀咕不休。

福晉暗自攥緊了拳頭復徐徐放鬆。「宛琬,現爺都回來了,往後你可不能再那樣皮了,整天在外瞎逛。你那幅『猛虎圖』怕是回府現趕的吧,你還當我真不知你串著白芷那丫頭替你打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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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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