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雖已入春,園裡的薔薇杜鵑,都還含苞未放,倒是那群桃花迎著陽光,枝枝椏椏滿樹熱鬧,幾隻雀兒停在枝頭唧喳不已。一粉雕玉琢五、六歲模樣小男孩憤憤地猛踢樹榦,驚得雀兒直衝雲霄。
「弘時你怎麼一人立這日頭底下?當心樹倒不癢,你的小腳可踢疼了。」宛琬走近瞧見玩笑道。
「宛琬你說我到底是額娘生的嗎?」弘時嘟著嘴,悶悶不樂。
宛琬只覺好笑,伸手彈了下他腦門。「胡說什麼呢。是不是背不出書,又若你額娘生氣了?」
「額娘她對府里其他人都是慈眉善目的,偏到我這就整日扳著張臉,我做什麼她瞧著都是錯的。我撲了蝴蝶養在瓶里,統統被她放了,還說阿彌陀佛,罪過死了。今我索性跑去打開蒼蠅籠的蓋子把裡面蒼蠅全放了生,她又狠狠打我。宛琬你說那蒼蠅不一樣是生命嗎?」
「小搗蛋,蒼蠅是害蟲呀。怎麼可以放生呢?」
「宛琬,看來我也是這府里的害蟲。」他感慨萬千。
宛琬忍俊不住笑出聲來,「你要是小害蟲,那我可就是這府里的大害蟲了!」
「你這提的箱里是什麼?」弘時湊上前去,用手撥弄著上面的欄柵蓋。
宛琬蹲下身打開蓋子愁眉苦臉道:「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可弘時年紀小,我又是女子不能出門遠行,只能在府里身體力行。我想自己孵小雞小鴨,可不論是用棉絮捂還是放日頭下曬或是用燭燈加熱,這蛋就是紋思不動。我捉了只母雞來孵也孵不出,倒是奇了,這蛋到我手裡怎麼就成化石了。」
弘時摸摸箱子里的蛋好奇的問:「什麼叫化石呀?」
「化石?哦,就是蛋的屍體。」宛琬不知她這算不算誤導孩子。
「弘時,你一手爛泥的蹲著幹嗎呢?」
弘時一聽是阿瑪的聲音早嚇傻了,趕緊起身慌不擇言道:「阿瑪,宛琬說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她說我年紀小不方便遠行,就讓我在後院和她一塊學如何孵小雞。」
「師傅布置的功課都會了?」胤禛皺上眉來。
宛琬暗叫這壞小子怎就把她給拖下了水,忙轉起腦子想如何讓倆人脫了身才好,哪知弘時他慌裡慌張竟把她前幾日隨口評說師傅的話未必就對也給搬了出來。
「哦?宛琬覺得師傅說天下一統都未必是好事,這等奇思妙想聞所未聞,你倒是說說看如何就未必是好事了?」胤禛微含譏諷。
聽出他言外之意的宛琬頓起好勝之心,「我不是說天下一統不好,只是覺得凡事都有雙刃面,人人都覺得好的或也有不利之處,而人人都覺得錯的事,未必就無可取之處。」
「詭辯!你就先說說這天下一統有什麼不好。」胤禛原也是一好辯之人。
「千百年來天下士人書生寒窗苦讀無非是四書五經,遵從景仰莫不離那諸子百家。可諸子百家源於何時?春秋戰國,王室衰弱,諸侯割據,可這卻恰恰有利於諸子百家各派學術思想開花結果,只因當時並無一個強權勢力能掌控人們的思想勃發。士大夫們周遊列國,為諸侯出謀劃策,各種不同學說流派互相爭辯,異常活躍,方才形成『百家爭鳴』群星璀璨的局面。秦滅六國一統天下后,思想文化領域皆不能逾越春秋戰國時的諸子百家。」
「可那秦始皇結束了春秋時期的長久分裂,一統天下,統一了文字,度量衡。建立郡縣制難道都不是大功嗎?照你這麼說諸侯割據連年戰亂反倒成了好事?」胤禛緊問不放。
「論事一分為二,戰亂自是不好,可天下一統也未必無壞。如各國之間國勢相差無幾,皆憂他國并吞,互相提防中能競爭共進也未必不好。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旦強勢方依*武力強行統一天下,又因領域過於龐大,勢必要加強中央集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又或自以為天下既統唯我獨尊,不思進取,那就一定亟亟可危。秦始皇自統一天下就欽定了「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要天下臣民絕對順從,以至天下人個性盡遭埋沒,最終平庸奴化。再說『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非秦首創,周即有之。可那秦始皇卻不懂人心、世界多元、多樣,文字可強行統一,度量衡可下令推廣,但人的思想卻無法強行統一,也無法硬性制定標準來規範,他「焚書坑儒」首開先例至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禁錮了天下人的思想,使人心終如死碳再不能燃燒,這是文明的倒退決非進步!」她話至唇邊終究還是將清朝的文字獄給咽了下去。
「哪一次改朝換代不需經砍頭流血,砍頭是為了平天下,平天下是因為野心,可野心卻是為了能讓更多人安居樂業,君王不能有婦人之仁,為了那幾個帶頭鬧事惟恐天下不亂又自以為天降大任與斯人也的儒才們毀了這江山!」
「可光憑砍頭流血只怕建國容易亡國也快。成吉思汗夢想讓『藍天之下都成為蒙古人的牧場』,從他進攻花剌子模時起開始了屠城政策,女子為奴,男子包括孩子一律屠殺,所戰之處常常滅族,他的子孫後代蒙古騎兵們沿著這樣的鐵血殺戳的確是橫掃天下,鐵蹄中原,建元立朝了,可結果呢?不足百年即亡。人無骨不立,無膽不存,僅憑鎮壓只怕不夠!」
「你膽子可不小!」胤禛眉眼眯成絲月牙般的細縫,伸手掐住她光潔下巴,冷冷道:「那照你說百姓要的是什麼樣的君王?在你心裡又覺得一個好君王最重要的是什麼呢?」
宛琬鎮定自若,雪白的臉上垂了幾綹黑髮散在額角,黑白分明,眼中那股子倔強竟是清清楚楚,容不得人不心中一盪。她伸出柔荑拉下他的手,不料他翻手狠狠捏住。
宛琬任他在細嫩的腕上捏出紫紅的勒痕,直視住他清楚道:「百姓的要求實在很低,他們不要他的君王東征西討,建萬世功,立千秋業,只要他能內修政治,外攘強敵,讓他們安居樂業的過日子。國家,國家,國在家前,我倒覺得應說『家國』,家在國前,是千萬個家才有了國,君若能以民為重,讓家家安居樂業,自然家富國強。而對一個君王而言最重要的品行就是對他的國家臣民有著強烈的責任心。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麼普天之事也均為王事,普天之憂均為王憂。若一個君王沒有或缺少這樣的責任心,縱使他才華蓋世,也一樣會禍國殃民。」
他凝視許久,深眸中露出絲笑意,一閃即逝。
胤禛貼身書童李青匆忙趕至。
「何事慌張?」胤禛隨口問,深邃眼眸仍凝視著宛琬。
李青眼角掃了下宛琬,有些猶豫,又上前幾步,盡量挨近胤禛低聲幾句。
胤禛聽后微睨一眼宛琬便離去。
留下宛琬有些摸不著頭腦,看他眼神李青所稟之事象與自己有關。她這才瞧見天冬原躲在一旁待爺走遠才慌跑出,神色焦慮不安,她忙出言詢問。
「格格,是多羅安郡王府又來人給格格提親呢。幾月前那安郡王之孫就請了人來府里提過親。格格為這事和福晉鬧過,可福晉礙於爺也沒依從格格,後來格格就出了事,爺又不在府里,這事才緩了下來,沒想到今他們又來提了。要爺真答應了,只怕格格再去求福晉也沒用。」天冬滿臉愁容。
弘時骨碌碌轉著黑眼珠子一會瞧瞧天冬一會又看看宛琬,這府里他還就喜歡和宛琬玩,他雖不知前宛琬在和阿瑪爭論些什麼,可光憑她不怕他阿瑪就讓他佩服得不行。
宛琬水漾眼眸一轉,想了會,拍拍弘時讓他先回他額娘那去,笑著道:「咱不為難姑姑,我自有法子讓那安郡王府的人不要了這門親,走。」天冬半信半疑的隨著格格前往宴廳。
宴廳兩溜楠木圈椅前赤金包角紫檀木長條案桌上茶具一應俱全。
宛琬一頭闖入,頭髮蓬鬆,渾身大汗,福晉微微皺了皺眉頭,胤禛神情宛如古井不波。
宛琬環顧四周見除了胤禛、福晉,十三阿哥竟也在座,另有一白面微須長者端坐於胤禛身側,緊挨著他的青年男子雖膚色黝黑卻渾身洋溢著一股男兒陽剛之氣。若換在平日里她倒定會多瞧上幾眼。
福晉位置在外最*近宛琬,低聲道:「你跑來做什麼?請個安快回去。」
「她既然來了就坐下吧。」胤禛不怒而威道,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如何脫身。
宛琬自顧揀了個空位欲坐下,一臉輕浮表情,微笑著看向眾人,一手背於身後從袖攏抖出件物什,任其滑落在椅。一番動作,席間無人注意,卻全落入胤禛眼中。
她大大咧咧猛一落座,只聽『撲』的一聲,好不驚響。「呵呵,屁乃五穀之虛氣,不可不放啊。」宛琬不已為然的笑笑。
滿座一時無語,福晉羞愧得恨不能立刻起身拖了她出去。
幸虧侍女們紛紛端著青花纏枝牡丹果碟魚貫而上,方才緩和了席間尷尬氣氛。
那青年男子舉止得體,和胤禛談笑風生,目光只偶爾掃過宛琬,隨即又望向其他人等。
胤禛將目光轉向宛琬,微笑著與那人說道:「從前你們都還未曾打過招呼,難得今日坐在一起,互相認識一下也好。」
那人聞言起身,快步走至宛琬面前,溫文道:「久聞格格美麗大方,端莊賢淑,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哈哈——」宛琬手拍大腿,破口狂笑,「端莊賢淑?你那隻眼睛看到?你這人好生有趣,明明長得象個大黑熊,卻還偏學那斯文儒生凈講些文縐縐的奉承話,是你瑪發還是阿瑪教的?」
那人萬萬不曾料到這世間竟還有女子能粗魯放肆到如此地步,氣得呆愣在那。
十三阿哥茶剛入口,差點嗆出,心底暗叫痛快,卻聽四哥怒道:「放肆,不得無禮!」
那人變臉也快,旋即堆笑道:「貝勒爺不必斥責格格,想必她只是與在下開個玩笑罷了。」他又來到四阿哥、十三阿哥跟前一一行禮招呼,態度恭謙。
宛琬見他能屈能伸,倒也不同常人。
胤禛瞧安郡王馬爾渾一旁氣得直吹鬍須,忙斥宛琬:「還不快上前給郡王賠個禮。」
難得宛琬沒有絲毫拖拉,爽快起身走至安郡王前,說了番大方得體言語。
福晉那懸起的心才剛要放下,就見宛琬撲通一聲跪下嘴裡言稱自己方才太過不敬,需大禮賠罪才是,她咚咚咚當下磕起響頭。
大廳中人皆不知她這唱的是哪出,安郡王見宛琬誠心跪下磕頭面上神情稍稍緩和,她不多不少認認真真磕足了四個響頭,方才起身。
福晉心底一驚,心知這下才是真壞了。
安郡王滿臉紫紅,渾身發抖,顫抖著手指向宛琬:「你,你——」那青年男子趕緊上前扶住他,倆人拂袖而去。
福晉慌起身命宛琬跪下。「你是故意的吧,你怎麼能這麼做?真是太不象話了!」
「姑姑,我說過不嫁人的!」宛琬跪在那撅起了嘴,一臉無辜模樣,讓人又氣又憐。
「那你也不能當著大家的面先是故意放——」福晉怎麼也說不出口停了下,「然後又說人家是大黑熊,最後還給那安郡王磕了四個頭,你到底知不知道只有拜死人時才是磕四個頭的!」她跺足斥道。
「宛琬,這回你是過分了點,先下去吧。」胤禛眼梢示意福晉與她一起退下。
他轉過身來見十三弟再也憋不住的笑出聲來,終也忍不住齊笑了起來。
「四哥,你不會真對宛琬怎樣吧?那安郡王府的親事——」十三阿哥稍緩即說。
「這門親不用我回,恐怕人家也是不會再來了,這宛琬還真是讓人想不到,怪不得十三弟你總要被她欺負。你呀,不是她對手,你沒聽見她前和我說的那番話,她那膽子大了去了。」他眸中笑意乍瀉即收,閑聊似的岔開話題,問道:「你今怎麼跑來了?」
胤禛彈彈指間茶碗,看似無心的神色中夾著縷凝重,十三阿哥會心頷首,倆人起身步入裡間。
「四哥,讓人去過了,二哥他在外設院明著是廣收門生,實還是為了斂財,只是這尺度又比原先更大了,要見他管家一面都得過五、六道關口。那人拿帖投拜,最外門就有人問:『燒香還是拜佛?』那人倒也機靈回他:『既前來拜佛自然是要燒香。』接著就有人伸出手來和他說:『既要燒香,就先付香火錢吧。』這正主是一個沒瞧見,銀子倒已水般流走了。」十三阿哥搖頭輕嘆,「二哥門下這般不加收斂,我看遲早要出事。也怪不得他手下囂張。去年南巡至江寧,知府陳鵬年供奉略為簡單,二哥立時惱怒,不顧皇阿瑪也在,非要將他處死,幸得張英、曹寅慌忙託詞另行補上才得倖免。」十三阿哥一面說著,一面看看胤禛臉色:「馬爾齊哈傳了八哥那邊的話,他那裡象是有所舉動,咱們到底要不要過去一趟。」
十三阿哥見他臉上並無表情,知他素來如此,要想從他臉上揣測出點心思來那可真是白費力氣。
胤禛來回踱步,沉默片刻,方道:「安郡王府那門親我原就想把他推了,宛琬這一鬧倒也省事。老八那還是置身事外再看看吧,畢竟二哥二歲即立為太子,都三十多年了。」
天漸熱起,舒服得催人睏倦,連香爐頂上冒出的煙都顯得懶洋洋。
「格格你這又是要去哪,前幾日的事才剛了。」天冬想起那日仍心有餘悸,她哪知道格格說的自有法子竟是那些餿主意。
「可最後不是有驚無險嘛,我原都準備了挨板子關禁閉的。天冬你說四爺這回如此上路,我是不是該好好謝謝他。」宛琬不覺嘴角上揚微笑了起來。
「上路?」天冬聽得一頭霧水。
宛琬到了廣安門內大街先不忙著辦正事,直竄那廟后小吃攤。等爆肚、豆腐腦、酸梅湯、雞頭米一路下肚后,方才晃著根冰糖葫蘆對天冬說:「咱們辦正事要緊,去前面苗圃將前訂的迷迭香給取了。」
取得花后她又瞥見『扣脂樓』的招牌,一頭閃入店內。
進得店鋪,宛琬左瞧右看,竟各有各好,恨不能全買了。
掌柜的看出宛琬是個有錢愛花的主,也就笑眯眯的隨她翻去。
宛琬捧起一荷葉形琥珀杯,杯身浮雕著錯落有致的荷梗與水草,環杯透雕漁翁為把手,漁翁上身袒露,腰挎魚簍,妙趣橫生。
一旁天冬可急了,格格也就是個愛花錢的主,買回府從不見她用。等回頭見銀子全沒了,又該嘮叨她待一旁怎就不相攔。她扯扯宛琬衣袖,輕言道:「格格,別看了,等下又買一堆不用的回去。」
「天冬,你這話就不對了啊,什麼叫不用?我買東西是為自個嗎?往大了說這叫促進國家繁榮。哎,這麼和你說吧,這掌柜的開了鋪子,就是要人人都象我這樣愛買,那掌柜的就會去進更多的貨,那他的下家也就有錢賺了,有錢賺也就是有飯吃。要人人都只是愛看不愛買,他這鋪子倒了,他的下家,下下家不就都倒了,最後苦的還不是那些最底層的手藝人。所以說象我們這種富貴人家就是要帶頭把銀子多多的花出去,這叫取之於民,又用於民,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宛琬想不就是『消費促進生產』嘛,怎麼到這古代讓她曲里拐彎說得彆扭。
天冬呆立一旁被她格格那一堆什麼下家,下下家搞得昏頭轉向,就聽有人拍手叫好。
「宛琬也虧你夠皮厚的,怎麼就給你想出這套說辭凈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宛琬抬睫瞥去,原是胤禵,他身旁一人瞧著倒端正老實。不料那人打量她一番,「哼」了一聲,倨傲道:「原來你就是宛琬。」
宛琬謙謹的要胤禵給介紹一下。
胤禵知她古怪,方說罷,就見宛琬睜大眼眸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十阿哥猛看,直到他給瞧得渾身不自在起來才長吁一聲:「原來你就是那玉樹臨風風度翩翩氣宇不凡智勇雙全的十阿哥呀——」她一氣說出,見十阿哥微露忸怩方才附他耳畔輕言:「還真是名不副實啊!」
十阿哥猛漲紅了臉,越見顯得膚色黝黑,苦於說不出口,只得忍了。
胤禵見狀忙打岔問宛琬,天冬手捧的是何物。
「它叫『迷迭香』,連府里都沒有,特讓苗圃去找來的。它的莖、葉、花都香味濃郁,你聞聞,光聞著就能提神醒腦,治療頭痛,聽說還能使記性變好呢,葉子泡茶的話開胃又養胃,反正好處多多。」
胤禵湊近嗅嗅,果然清爽。「還真管用,它既有你說的那麼好,不如就送給我吧,我最近就頭痛著呢。」
「你想得倒美,你是壞事想多了才頭痛的吧,我可是特意找來送給四爺的,他每日都在書房待到很晚,好讓他舒服點。」
「原來你對四哥有偏心。」胤禵語含醋意。
宛琬奇怪的望了眼胤禵,「你胡說什麼呢,我姑姑是嫁給你了嗎?」
「真的?那你早說。」胤禵不禁透出喜色。他走近櫃檯彎身細打量番,揀了支孔雀形玉簪插在宛琬髮鬢邊欲買下。
宛琬伸手撥下,望著他囅然一笑。「是送我嗎?」
「是,」胤禵稍稍一怔,旋即道:「你若喜歡旁的自己選。」
宛琬聞言果真低下頭去,放下那支玉簪,另選了對鑲金玉鐲遞於他。「我要這個。」
胤禵低頭細瞧,那對白玉鐲玉質晶瑩,每鐲由三節等長白玉銜成,相連之處皆鑲金虎頭,手工相當精緻,但對宛琬而言卻未免有些老氣。
宛琬瞧出他眼中疑惑,只催著他付帳。
一行人出了鋪子,宛琬方才搖著手中飾盒,狡黠一笑。「十四爺前幾日我又惹姑姑不高興了,正愁不知怎樣才好呢,今得了這副鐲子送給姑姑她定會喜歡。」
胤禵瞧她一副無邪神情,明知她一早打的就是這鬼主意來婉拒他,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子去惱她。
胤禵送宛琬回四阿哥府後,便與十阿哥轉去八阿哥府中。
湖光水色中藤蔓纏繞的粉牆黛瓦——便是八阿哥書齋。
「前幾日進宮惠妃說大哥想找個懂厭勝巫術的,你們那可有合適人選?」八阿哥俊秀的臉上帶著抹溫文笑意。
「胤禔做事素來莽撞,常隨心所欲,不慮後果,他要找喇嘛的事咱們不能沾在一塊。」九阿哥皺眉言道,略一沉吟,「倒是聽說三哥手下有一適合人選,他那裡的蒙古喇嘛巴漢格隆頗擅長此類法術。」
「那你想法讓人將他名字告之胤禔。」八阿哥端著瓷杯,漫不經心地呷了口茶。
十阿哥急道:「可要三哥知道了相攔又該如何?」
「哼,」八阿哥抬眉輕哼,「你當三哥就真溫文爾雅一心只牽挂著做學問?恐怕他知道了也只會裝糊塗隨他去。三哥這人空有心成不了事。倒是老四讓人捉摸不定,他雖性情躁急,卻又深沉莫測,若真論辦起事來,還數他狠得下心辦得最為妥帖利索。」他蹙眉道。
「我看八哥是多慮了,四哥他再能耐那也還得要咱家老佛爺喜歡才行。」胤禵不已為然。
「是啊,四哥如今怎好於八哥相提。封爵那年就可看出,四哥才比三哥小一歲卻沒被一同封為郡王,而是向後封了個貝勒,而八哥也只差一歲,卻是向前一步同被封為貝勒。這一歲之差本屬兩可之間,可皇阿瑪他一退一進的還不說明事。為了這事,後來那伊桑阿上奏時,皇阿瑪怎麼說的?『朕於阿哥等留心視之已久,四阿哥為人輕率,七阿哥賦性魯鈍,朕意已決,爾等勿得再請。』」九阿哥雙臂環胸笑道。
八阿哥揮手不提又問向他。「叫馬爾齊哈去傳話,那他怎麼說?」
九阿哥搓搓肉咕咕的手指,「他回說四阿哥舊疾複發多有不適。」
八阿哥早有所料的笑了,「他那身子倒是弱。老九你讓人從江南找來的那個戲子叫蔣什麼來著?哦想起來了——蔣品玉,現還真讓人給捧成了京城頭牌。凌普過兩日又要開始替南府招小伶人了,到時咱們在下面給他加把柴火燒燒旺不怕他不上鉤。」他踱至胤禵跟前,「你再去四哥那探探,他和十三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只需問他一句,咱這封王得爵究竟是怎麼來的,四哥他是明白人聽得懂。」
日落西山紅霞歸。
宛琬回府後,想著要送迷迭香,喚天冬去瞧瞧四爺在忙什麼。
「不用去了,格格,剛後邊還有人在閑聊,說十四爺來了。聽說是有人從汾州帶了羊羔酒來,知道四爺愛喝,就親給送來了,現人都正在前廳呢。」
宛琬呵呵一笑想起她還叫艾薇當娛記,雍正王朝放得最紅火時為了採訪惡補過資料,正經大事倒沒怎麼認真看,八卦愛好記下一堆,特別是四爺這麼個讓人感覺特嚴肅的人居然喜歡西洋狗,還叫人給小狗設計全套行頭,把她給逗的。哦他還愛好鼻煙壺,偏愛淺蘭色,黑色,喜歡喝寧夏的羊羔酒,噫?不是寧夏的羊羔酒嗎,怎麼成汾州的了,一想到酒可把宛琬的小讒蟲給勾出來了。最初喝酒是因工作需要,一來二往後她還真就愛聞那股酒香了,可惜酒量倒是一直沒練出來。
「天冬,你給我去拿壺來,早聞大名,還從沒嘗過呢。」宛琬忍不住道。
天冬一嚇,「格格,你怎麼能喝酒呢?再說我去哪拿?」
「我知道你行,胖叔那群人多疼你呀,最多我不喝,聞聞總行吧,你快去呀。」宛琬推著天冬出去。
等那壇酒才一到手,宛琬隨手找了點事,趕緊打發了天冬。她是一聞著那股清香純正的酒味就開始受不了了,提壇去後院,隨揀一僻幽處開懷喝起。
「古人怎麼就能邊喝酒,邊賞月,詩興大發,我怎麼是一點感覺都沒,不會是喝少了,詩氣還沒上來?再喝點還是沒感覺。我是完了,以前學的統統派不上,現在的一樣不會——」宛琬跳上園中巨石仰天長嘆。
「宛琬,你站那上面幹嘛呢?趕緊給我下來。」
「誰,誰叫宛琬?」宛琬腳底發飄有些迷糊,眯細了眼扭頭望去一個,兩個還是三個?
一雙冰涼有力的手用力拖她走下石頭,那冰涼入骨的感覺讓她象清醒了點:「噢,是四爺呀,我當誰呢。旁人我不識,你,我一眼就能認出。一天到晚總板著張臉——」宛琬仿他皺眉拉長了臉,「院長嬤嬤說微笑是上天給每一個人最好的禮物,你要發自內心的笑呀。四爺你從小就不愛笑嗎?哎呀,你也和我一樣爸爸媽媽都不要你了嗎?多可憐呀,我給你表演一個拿手的吧,很好笑的,你看好了哦。」她擠眉弄眼的做了套八連拍臉部怪樣,定格在鼻孔朝天,小嘴嘟起的豬八戒造型,未等別人笑出聲,自個先咯咯笑個不停,搖頭晃腦唱道:
「豬!你的鼻子有兩個孔,感冒時的你還掛著鼻涕牛牛.
豬!你有著黑漆漆的眼,望呀望呀望也看不到邊.
豬!你的耳朵是那麼大,呼扇呼扇也聽不到我在罵你傻.
豬!你的尾巴是卷又卷,原來跑跑跳跳還離不開它」
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六目相對,是再也忍不住了,齊聲大笑,誰想到,隨興至後園吹吹風,還能瞧見這一活寶秀!
翌日。
胤禛才回了府里就讓人來傳宛琬去他書齋。
宛琬心中忐忑又暗自寬慰自己,就算是古代,這女子喝醉酒也不能算什麼大罪吧。她捧著迷迭香磨磨蹭蹭來到書齋,進裡屋見除胤禛外再無旁人趕緊心虛搶先發言:「四爺,你也喜歡喝酒呀?」
「是阿,怎麼你是覺得信佛之人不能喝酒?」胤禛反問道。
「我怎麼會,酒不是五穀釀造嗎?自然喝得,別說酒就連肉佛家也從沒禁過呀。」宛琬隨口道。
胤禛放下手中物挑眉頗有興緻道:「你怎知佛教本無吃素規定?」
宛琬飛巡他面容,見他朗清氣爽,全無怒氣,方鬆了口氣,道:「佛家是禁吃『葷』,可這『葷』字非指雞鴨魚肉一類,這在佛教叫做『腥』。佛經里的葷字也不讀hun,要讀成xun,就是熏的意思,指氣味熏人的蔬菜,『葷乃蔬菜之臭者』。姑姑那有本《梵網經》寫著:『若佛子不得食五辛。大蒜、蔥、慈蔥、蘭蔥、興渠是五辛』,葷指的是這五種蔬菜。我和姑姑去廟裡吃齋,見菜里有蔥有蒜,廟裡和尚連佛經都未讀通,他們那麼多齋,算是白吃了,還沒姑姑參得透。爺得空倒可和姑姑多聊聊。」她未注意胤禛雙眸已暗,繼續道:「爺,這迷迭香,聞著能提神醒腦,治療頭痛,還能使人記性變好呢。爺等會你去姑姑那用膳嗎?」
「說佛經還有這花都是你姑姑讓你這麼說這麼做的?」胤禛漠然地望著她,冷冷道。他素來最討厭府里女人勾心鬥角搞些自以為聰明的小計謀。
宛琬咬唇不語,不覺向後退一步,剛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胤禛硬起心腸不去理會她受傷的眼眸,逕自道:「從安郡王府那事就該知你是很有辦法啊。」
宛琬終幽幽一嘆:「你總要把人想得那麼複雜,那麼有心機嗎?」她放下迷迭香,倉皇欲退,不想再看那雙令她心底迷惑的黑眸。
胤禛見她再往後退就是門檻,剛想出言提醒,然為時已晚。
宛琬後跟絆住橫檻,一個不穩,失去平衡身子仰面摔倒。
一股劇痛由最先著地的臀部蔓延至四肢,又痛又麻,更讓人難堪的是她的自尊,竟在他面前又出了洋相。一股莫大委屈湧上心頭,宛琬索性坐地不起,痛痛快快哭了起來,淚痕狼藉,雙眸卻在淚水的浸潤下,越顯明亮動人。
胤禛倏然蹙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悄悄襲來,猶豫片刻他索性上前屈身和她並肩坐著,悠然道:「怎麼讓人說中心事索性耍賴不起了?」他扔過塊帕子,眼眸中閃過絲狡笑,他知她是那種越挫越勇的性子。
果不出他所料,宛琬一怔,長長睫毛凝著顆淚珠,晶瑩剔透,眨眨眼,拿起帕子狠擦兩下,倔強地一抿菱唇,手碰到隨身攜帶之物計上心來,聳聳鼻子正色道:「爺,我給你猜個謎吧。」
胤禛見她不再哭泣,不知為何心底一陣舒暢,不由微微頷首。
宛琬端正身子道:「有件東西長長、硬硬的,若把它放入一黑乎乎熱熱的洞里來回挪動就會慢慢變軟,打一動作。」
胤禛一擰軒眉,緋紅了臉,慌移開視線,不悅地斥責:「你從哪聽來這些個淫謎?」
宛琬見他果然上當笑得前俯後仰,好一會才捂住紅唇忍了下來,從隨身荷包取出粒糖果剝去紙頭塞入他口中忿然道:「答案是吃糖呀,貝勒爺又想哪去了呢?」她純凈的眼眸直直地望著他,毫無芥蒂。「這個謎語是要告訴大家很多時候真實的答案其實很簡單,可不像某些多疑的人想的那樣哦。」
胤禛抬眼凝視,笑意在眸中流轉成黑色的漩渦,含著口中花生糖,任它慢慢融化。
「那日聲響如何弄出?我見你扔了件物在椅子上?」胤禛想起問道。
「那個簡單。」宛琬骨碌起身,去書案揀了張紙幾下折好,放在唇邊幾口氣將其吹成個燈籠球狀,放於椅上,將胤禛向下用力一按。熟悉的聲音又響起,她彎腰笑道:「這叫美人屁,光響不臭。」
胤禛被她猛然一按,一下不穩,伸手一帶竟將宛琬拉於懷中。他低眉俯瞰,眼中閃過瞬璀璨神光,宛琬見他常鎖的眉宇舒展開更添抹淡雅,心頭撲通直跳,象被滾油炸似跳了起來,倆人一時都有些尷尬。
「好久沒下棋了,琴棋書畫,你就屬下棋頗有天賦。」胤禛打破沉悶擺開棋盤。
宛琬暗自苦笑,她連圍棋怎麼下都不知還頗有天賦。「爺,一盤棋得下個半宿,要不咱們來種簡單的下法吧,也很有趣。」
「那你說說這容易的下法怎麼下?」他奇道。
宛琬鬆了口氣,趕緊將五子棋下法詳說一通。開局,宛琬仗著熟悉回回大勝,胤禛下棋從未這樣殘敗過,自然不服,只過半個時辰他一熟套路利馬殺得宛琬盤盤告輸,她連聲怪叫集中腦力再殺回去,倆人你來我往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