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幕色漸濃,倦鳥歸巢。

胤禛佇立樹下,微微垂首,階前秋草半枯半榮,從石縫中擠出,在風中瑟瑟地顫著。

待到來年開春必定階前碧草青青,然而,他再沒有了宛琬。

皇帝終於在結束塞外之行駐蹕暢春園時廢黜了皇太子,理由是他有謀反的嫌疑。隨即下令禮部咨文通告各省,並將皇太子的冊寶一併撤取銷毀,連各省原呈奏皇太子之箋文,也一併停止,這些都是一廢太子時所不曾有過的舉措。胤礽他這回該是再無力回天了吧,可為何自己卻無絲毫快意?夜風吹得胤禛衣袍獵獵作響,他只覺得冷,只覺得空。

從此他早朝照上公文也看,卻再不是那個事必躬親日夜操勞的雍親王了。他自嘲是天下第一閑人,痛失所愛長夜孤寒,他還貪戀這些世外繁華滿目喧囂作什麼?

可他心底的那絲疑惑又從何而來?

夜有些冷,月倒還清亮,風過之時,桂花簌簌跌落。

「胤禛!」

「胤禛!」似宛琬又嗔又喜的喚他。

那日他讓她等他,沒料臨有急事出了趟城,完事後,他一騎當先,風馳電掣的往回趕。

一路奔進府里,驚起牆上一群夜鳥,撲稜稜地飛散開去,胤禛抬首望天,夜幕中懸著鉤清冷的下弦月,已是這般晚了,宛琬怕是早歇了吧,他不由緩下腳步。

「胤禛!」

「胤禛!」

他還不及反應,只聽得雙柔軟裸足在青石板上一路叮噹作響奔跑而來,下一瞬間宛琬已如蝶般撲進他懷中。

「怎麼赤著足就跑出來了?」胤禛微微蹙眉,眼中卻沒有苛責神色,瞧見她紅唇皓齒綻露出的融融笑意,這一日的疲憊瞬間消失。

宛琬咯咯笑著,忽離了他懷抱,撩高裙擺,伸出纖足,得意地踮起。「胤禛,好看嗎?」

他嫌她老愛往外溜,打了副足鏈,說要栓住她,這會那副星月鏈子正乖乖的躺在她裸踝上。

宛琬想起了什麼仰著頭,烏黑的髮絲垂落下,指指天上明月。「胤禛,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可從來沒有等過人這麼久哦。」她俏皮地說著。

胤禛見她明眸清澈似水,心中溫暖如春,卻也不甘示弱的取出懷錶看看,不敢置信地驚嘆:「什麼,已快寅時了嗎?我還從未這個時辰還想著要見某個人的。」

宛琬笑如銀鈴,在這寂靜的夜裡分外清晰,胤禛微笑著抱起了她走入屋裡。

那笑聲彷彿依舊回蕩在耳畔,牽引著胤禛不知不覺步入了屋裡。

寂靜,死一般寂靜。

胤禛獃獃坐於榻邊,悵惘失神。綉枕絲被上仿還留有她的氣息,叫他不敢碰觸,只恐驚散了那點最後的暖意。

她看過的書輕掩在榻,她喜歡看的都是些很糟糕的書,她生動的表情遠比任何書更吸引著他,她會笑得前俯後仰,拍手跺足,也會甜如滴水玫瑰,誘得他忍不住上前。

她那樣愛笑,走路的時候東張西望,什麼都看,就是不看路也不管前方是否有人,常會一頭撞上去,立綻笑顏的與人道歉。她的笑容燦爛得讓人一見難忘,他變得不喜歡她笑除了對他。他板起臉,叫她走路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見她垂頭,有些喪氣,他忍不住想笑。

她生氣時喜歡拚命跺腳,鼻子紅紅的,真的很可愛。

她的菜做得很好吃,他卻故意打擊她,還順便再點了翌日菜單。她沒精打彩的說他要求比較高,她才懶得燒呢。他很大度的說沒關係,一餐不吃他還熬得住,不出所料,他瞧見她嘴翹翹的想偷笑。

其實她對他最擅長陽奉陰違。他看公函時,不許她與他說話,她嘟著嘴答應了,卻有本事一張張的小紙條遞與他,惹得他終於忍不住擱下筆,讓她痛痛快快把話說完,她開懷大笑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

可她常常又是出人意表的體貼。在她身邊,他常會安心的睡著,她會體貼的欲替他蓋上毯子,只是不小心扯住了他衣衫,碰落了毛筆,打翻了杯子,聲音都響得使他實沒法再裝下去,好讓她蓋上那條毛毯。

她好象該會的一樣都不會,會的都是些匪夷所思的東西。她喜歡蜷在他懷裡,和他說人最難得的便是童心。她喜歡說許許多多千奇百怪的故事與他聽,只是故事無論怎樣離奇曲折,結尾總是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讓他聽得頭痛不已。

她做事顛三倒四,喜歡胡言亂語,常叫他膽戰心驚,可又愛極了這樣迷糊的她。

他常常奇怪她一個人也能自言自語,原來只是因為太寂寞,他現在才知道有個心愛的人在身邊發出各種聲音,是那麼美好,從熱鬧溫暖到孤單冷寂差的僅僅只是一個人的距離。

胤禛起身走了一圈,這裡太安靜了。他執起長笛,風清雲淡的起調,笛聲漸漸透出壓抑不住的凄涼,越來越高亢,突滑出變徵的異聲凄歷而斷。師傅說他塵緣深重,塵孽未了,自身如顛不破這俗緣愛結,縱佛力無邊,亦不能度化。

胤禛手臂無力下垂,任長笛滾落至桌邊,靜靜的躺著。桌上擱著她握過的筆,研過的墨,喝過的茶盅,屋中仿到處留有她的痕迹。屋裡如何又靜又冷,觸目望去,燭台似成了惟一的熱源,胤禛*近了過去,任火舌舔過他掌心,微微有些燙。桌上擱著的荷包里是他一根一根攏集的她的秀髮,他拈出那縷發,指尖輕撫過它,痴痴地凝視,忍不住放鼻下嗅著。

沒有了,早已沒有了她的香氣,胤禛心一顫,指尖微抖,秀髮飄散了去。窗欞大開著,一陣夜風長驅直入,撲地吹熄了燭火。

翌日清晨。

胤禛負手,慢慢走著,不覺停在了荷塘邊,滿塘凋殘,憂傷淡如晨霧卻無孔不入。

那俏人兒迎著晨光,雙眸璀璨,輕言細語。

「荷花開敗了,還可賞秋日素菊,聞桂花芬芳,看芙蓉嬌媚。等到冬日,又可見如荼茶花,臘梅千姿百態。」

此時秋菊正茂,桂花芬芳依舊,可是宛琬,宛琬

胤禛驀地閉上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襲上心頭,他不由咬緊牙關,恍惚見她立於水中央,而他停在岸邊。

他茫然地伸出手去,觸手無物,縱然有再顯赫的權位,有著世人所沒有的一切,然生死面前,依舊一樣的渺小。

「爺,披上吧,清晨霜寒露重。」福晉手拿著件大氅欲為胤禛披上。她遠遠便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岸邊,緩緩展開雙臂,閉目凝神,欲擁住什麼似,青衫隨風捲起,如要乘風而去般。

胤禛被她叫聲驚醒了過來,睜開眼,看看她,背過身閃了開去。「我不冷。」

福晉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霧漸濃,幾將他全身籠罩,朦朧得似看不真切,卻又分明透著一身孤寂。寒意,慢慢地湧上她的心頭,原來他,從來不會屬於她,她伸出的手無力垂下。

宛琬活著,他是她的,宛琬死了,他還是她的。

可她不信他們兩人隔著生死還能相依,他會難過多久?一年,二年,時間久了,往事終會慢慢淡去,再深的傷口也能漸漸平復,到那時,他會想起萬里江山是多麼的秀麗壯闊,到那時,他就會回心轉意,知道什麼才能讓他真正地心滿意足。

福晉上前兩步,並肩而立。「長相思,難相守。借如死生別,安得長苦悲。」

胤禛一怔,斜瞅她一眼,她雙瞳烏如點漆,無神無光,唯有悲傷。

「前些日子,十四福晉生日,邀我過府去。她說十四弟如今是越發糊塗了,竟把外面那女人接進了府里,如珠似寶的供著。聽說是因她身懷有孕了,可她只氣十四弟現如今倒弄得象是從無子無女般。單為那女人另闢了院子,也不準旁人入內,好象誰要謀害她似,不過是個勾欄出身的。」

她看了看他,容色淡淡,無所動靜,繼續道:「我勸她放寬心,那女人雖說出身勾欄,可到底也要為十四弟生子了,就瞧這份上也別再計較。那女子,我見過一面,和——她還真是十足十的象,也難為十四弟不知從哪找來的,」

胤禛眸中瞬間一閃,轉逝又盡化灰燼,依舊漠然地望著前方。

「爺要真是放不下,不如也叫牙婆去覓覓看——好歹瞧著多少也是個安慰。」

「你不必說了,我不需要。」胤禛乾脆打斷,眼中濃濃凄涼神色。去自欺欺人的找個象她的人,不,他從來不曾試圖在別人身上找尋她的影子,他心再痛也知道,世間無人是她。

胤禛沒有再看她一眼,自顧走了遠去。

福晉久久不動,唇角含著絲顫抖,慢慢勾起,幾欲潰散,終又艱難地湊成朵凄涼微笑掛於唇邊,兩行清淚不可抑制地划然落下,滴墜在冰冷的石板上粉身碎骨。

二十年的夫妻,她無一日無一刻不在琢磨著他。他精明能幹,好勝自信,卻也過於自負。他現因過怮失察,遲早會警覺起疑,只有先他一步,將事挑明在前,才有可能讓他忽略過去。胤禛他兄弟雖多,一母所出卻唯有胤禵,可也正因如此,因著德妃,兩人素不交好。她叮囑十四弟切不可將人暗藏在外,世上本無不透風的牆,越是偷偷掩掩,越引人窺探,索性光明正大,眷寵於府,反能博得情痴一說,置於死地而後生。

福晉抬手拭去淚痕,眸中恨意毫無保留的宣洩而出。胤禛啊胤禛,莫怪我心狠如鐵,只怨妾心君不察。

十四貝勒府。

胤禵掀簾入內,見艾薇剛用完點心,婢女們忙著收拾。他掀了掀盤中瓷蓋,除略食了點薑汁米粥,那些湯點分毫未動,仍舊燙熱,他讓人放下托盤退下。

胤禵在桌旁坐了下來,自顧自拿起艾薇用過的箸子夾起塊藕粉桂花糕,正欲入嘴,便聽艾薇急叫:「胤禵!」

「怎麼了,薇薇。」他佯裝不解的回頭。

「胤禵!」艾薇無奈的再次抗議。「你不要那樣叫我。」她受不了自那日後胤禵便將她的名喚得這般親熱而又曖昧。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喚得她坐卧不寧,喚得她終有一日向他張開雙臂,他不要她再孤單一人。胤禵無辜的眨眨眼,依舊舉箸看向她。

艾薇猛想起剛被他打亂的話,顧不上再去計較,窘迫道:「胤禵,那是我用過的。」

她微微有些窘紅的樣子還真可愛。薇薇,這個他已在心中喚了千萬遍的名字,她從一開始的橫眉冷對,到如今無可奈何隨他叫去,胤禵心裡是樂開了花,面上卻不露分毫。「哦,」他恍然大悟的舉了舉箸,「沒關係,我不嫌臟。」

一語聽得艾薇胸悶氣結,沒好氣道:「是我嫌你臟。」

胤禵揚眉怪叫:「我眉清目秀,丰神俊朗,這等人才,你竟還嫌我?」他眼珠向她一瞟,「好,好,好我這就吃完放下,我前沒吃飽,真有些餓了。薇薇,你別和我鬧彆扭了行不行?」那口吻說得兩人倒象是小情人,她在跟他故意撒嬌鬧脾氣似。

胤禵現在的皮端的是厚,總有法子三言兩語緩和了氣氛,艾薇好氣又好笑,卻也無計可施。「我還沒吃完。」她賭氣欲奪箸。

這下他倒乖乖的遞箸與她。「薇薇,這百合杏仁酥里還混了些貝母,這幾日天氣乾燥,吃些可防傷寒。還有這些烏豆南棗糕最能補氣血安心神。你若不想吃的話,就先喝碗開胃湯,再慢慢的吃。薇薇,你真傻,葯那麼苦,你倒是來者不拒,食療不好嗎?不是說食能排邪而安臟腑,悅神爽志以資氣血么。」他從暖籠中取出瓷盅,還未掀蓋,那濃郁的香氣,已隱約飄出,誘得人忍不住欲吸上一口。

「胤禵——」艾薇無奈道:「你都快趕上孫思邈了。」她知他耍這許多花腔無非是想讓她多食些,她心口有些噁心糾纏著隱隱絞痛,實不想吃,可這會她輕柔撫腹,舉箸夾食,努力咽食著。

胤禵見她手撫腹上,明白她全是為了孩子的緣故,當下喜不自勝又有些心酸,面上只掩去那抹酸意。

艾薇抬眸見他痴望著自己,眉角眼底全是溫存笑意,瞧得不禁有些錯神。自那日後,無論她借著疼痛如何故意刁難,他總一味忍讓,笑臉相迎。

突地艾薇感到腹部輕微一動,並不劇烈,帶著種全新躍動的感覺,她猛然領悟,心中驚喜無比,脫口喚道:「胤禵,他動了,他在動。」她興奮得牽過他的手小心撫上她隆起的腹部。「胤禵,他是不是在踢腿?」

胤禵忽地被她縴手一抓,觸手只覺一片柔嫩細滑,慌定下神來,覺到掌下微微一動,一股酥酥麻麻的觸感柔軟地透入掌心,仿是被嬰兒生嫩的小腳丫輕輕一踢,不由愣住,連聲說是,手停在那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胤禵嘴角噙笑,有些出神,忽感到她壓著他的手有些用力,抬首見艾薇手撐桌上,臉色清白,額角已滲冷汗。

胤禵邊出聲喚人,邊熟練的取過藥丸,抱她至床榻。

自那日後,她便真如換了個人般,靜靜地看書靜靜地習字,學說滿語,學著撫琴,無論針灸懸刺如何痛楚,不能製成藥丸的湯藥如何澀口,每日需卧床多麼長久,都一味順從。

她故作無事,努力微笑,可胤禵知道身痛,心痛,無一日不在折磨著她,她的疼痛發作頻率越來越密,常連坐的姿勢都不能再維持。

艾薇咽下胤禵遞來的藥丸,痛得已說不出話來,怕傷了腹中骨血,也不敢肆意翻滾,只摒得牙齒『吱吱』做響。

胤禵手撫著她腹肚,恨不能用力揉碎那疼痛,可到底記得太醫的囑咐,不敢怎麼用力。他鼻端聞著股淡淡血腥之味,低頭察巡,驚見血從艾薇身下蔓延出來,點點暗紅蜿蜒而出染透了雪白床褥,觸目驚心,而她,已整個身子都軟在他懷中。

胤禵楞楞的,唇齒顫抖,終在幾要窒息的一剎那嘶喊出來:「薇薇——」

急趕而來的太醫,一見這情景,心下大駭,再請完脈,臉色頓時刷白。

胤禵又驚又痛,慌問道:「如何會這般?」

太醫戰兢跪下:「貝勒爺,胎動而腹痛,后又胎漏下血,只怕是要滑胎了。」

胤禵雖也料著不妙,卻萬沒有想到會這般嚴重,心一急,怒喝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說胎已著穩了的?這會如何又說要滑胎?」

「奴才該死,前些日子所服藥丸確使夫人穩住了胎,可夫人腹內淤血卻一直聚塞難除,才會使得腹痛不止,更因此而精血不足,如不能除淤,恐胎兒也難成活,可欲化淤又恐胎兒一同滑落。再勉力繼續,只怕生產時也會有血崩之災,就怕到時奴才懇請爺能早做決斷。」

胤禵心下一咯噔,才覺一片衣角已被人扯住,低頭看去,艾薇緊抓著他衣角的手越發用力,眼睜得極大,似想說什麼,卻已無力再言,終無知無覺昏迷過去。

胤禵頓覺一股虛脫般的寒意直侵入脊髓里去,「薇薇,薇薇」聲音扭成乾澀般抖出。

太醫跌跌撞撞起身,掀起艾薇身上錦被,臃腫彭隆的腹部一覽無疑,益發襯得她整個人他處纖細單薄。太醫從葯匣中取出十餘根金針,略定一定神,小心翼翼地將金針插入她周身十餘處穴位。大半個時辰后,艾薇緩緩睜開了眼,原清明的眼裡籠了層薄薄水汽,透出無助的空茫與灰心。

胤禵見她蒼白面色,發濕衾枕,心中酸澀,痛不可當,輕拭她額間冷汗。「薇薇,我知道,你病得很辛苦,忍得很辛苦。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讓你把這個孩子平安的生下來,讓你看著他漸漸長大我只求你也不要放棄自己。」他淚盈滿眶,遲疑著握住了她的手。

胤禵灼熱的目光含著那般意蘊分明的情愫似要穿透艾薇心般,她不由點點頭,卻又緩緩抽出手掌,避了開去。這一段感情,他步步逼近,她處處退縮,各自辛苦,她已不知是誰對?誰錯?

胤禵瞧著她的手掌漸漸抽離,目中騰起絲哀傷,難道到了這一刻她還是連片息的溫情都不捨得給嗎?

藥力漸漸生效,艾薇覺肚腹間已有暖意,痙攣終紓解了開來。剛才連番折騰,她力氣全無,委實困頓不已,任人換過衣衫后,緩緩閉眼,合睫睡去。

胤禵上前探握她手腕,脈膊雖微弱,卻還平穩,氣息也緩和,這才略略放下心。他失魂落魄地抱著那件從艾薇身上換下的血衣,走出屋子,跌坐於台階,獃獃地望著衣上斑斑血跡,俯首深埋其中,雙肩抽動,泣不成聲。

蝶衣急急奔了出來,手捧錦袍,待到近旁,見他這般,悵然止步,再不能挪動半分,眼眸微微迷離,仿攏上了層霧氣,她靜靜陪站著,從斜暉直到月華。

夜深露重,漸漸在胤禵衣發上結了層微霜,映著月光,觸目慘白。

翌日清晨,胤禵倒了水,小心扶艾薇起身服藥。

「胤禵,你的眼怎麼紅腫成這樣?都那麼大人了,還會哭鼻子嗎?」艾薇接過水杯,見他神情委頓,雙目紅腫,打趣道。

「我怎麼會哭,笑話。」胤禵訕訕笑道:「我是一夜沒睡好,眼睛有些痛,揉紅的。薇薇,你今早可好些了嗎?」

艾薇輕輕頷首,她從前很懶,總說能坐著就決不站,能躺著就決不坐,如今老天爺成全,倒讓她可以整日躺著了,心底一時悲涼無限,目中不覺露出哀戚之色。

倆人都心知肚明,她身子還是不曾好轉。

胤禵見她今日穿著件蔥綠織錦的衫裙,外罩了件銀狐小坎肩,那綠甚是鮮亮,卻也更襯得她兩頰蒼白。瞧得他心底衷腸百轉,轉身閉了閉眼,終忍不住,任淚滴恣意滑落。「薇薇,你不要再嚇我了,昨夜我看著你躺在這兒,無知無覺無聲無息,好象要一直睡去般,真的很害怕,很害怕」話一出口,胤禵心中即生悔意,自己如何竟蠢得脫口說了出來,讓她聽了平添難受。

不料條絲帕遞了過來,胤禵轉回身去,正對上她看過的視線。四目相觸,艾薇淡淡一笑,各自又把頭轉了開去。

恰婢女端了早點進來。「薇薇,你一早總是沒食慾,先喝些天香姜棗湯開開胃吧。」胤禵邊說邊盛了碗遞了過去。

兩人各自用畢早餐,胤禵隨意閑聊了幾句,才與艾薇說這兩日有些急事不能多陪她了。見她毫無憾意,他心下難免黯然,可也不願流露出來,叫進蝶衣,細細叮嚀了幾句,這才出了屋去。

一晃匆匆數日。

這日一早,艾薇難得精神尚好,起身穿戴洗漱完畢,欲讓蝶衣推來輪椅,好去庭院中坐會,便聽空中打了個霹靂,抬頭朝窗外望去,只見烏雲滿天。

「怎麼一早就要下雨了。」艾薇略有遺憾,才嘀咕完這句,黃豆般的雨點已灑將下來。

艾薇望著茜紗窗外,只那幾株綠竹還透著些許生氣,一陣秋風吹來,寒意襲人,她輕輕打了個顫,蝶衣已忙上前關窗。

艾薇猛聽見遠遠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能在這裡如此肆意奔走的就只有一個人。這兩日他總是很忙,這下怕不知是又從哪找來了什麼希奇玩意,急著要來獻寶,艾薇嘴角不覺露出絲笑意。

胤禵渾身濕透,奔了進來,雨水打濕了他俊朗的眉棱,滴溚下落,他卻似渾然不覺。

艾薇輕嘆道:「秋天的雨最是陰冷,你快先去擦擦吧。」

胤禵滿不在乎的伸手一抹,抑制不住的興奮道:「薇薇,我前幾日遇見個神醫,親眼見他能把個已斷氣的人都給救活了。一打聽才知他來京城沒兩月,就已聲譽鵲起。只是脾氣古怪了點,可以分文不取,也會千金難求。」他眉色得意,他還從沒見過這樣俊秀的大夫,雙目清澈,嘴唇略薄,微抿著,冷得似拒人於千里之外,可折騰幾日到底還是讓他給請來了。

胤禵特意轉身親迎他入內,艾薇難得見他對人如此尊謙,不禁也有些肅然。

墨濯塵隨之入內,見一嬌小女子擁被而坐,容顏半被帳縵遮掩著,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他怎能忘得了那般伶牙俐齒的女子。他黝暗的黑眸,注視她時,閃過絲微乎其微的奇異光亮。

艾薇一抬眼,就對上了那雙深沉的黑眸,冷冷地俯視著她,又帶著絲玩味的神情,教人覺得微寒的迷惘,她似曾相識。

艾薇猛地憶起了他是誰,可他不是厭惡清廷,恨不能殺之,又如何會隨胤禵而來?只怕胤禵這幾日很吃了些苦頭。她心底有根弦「錚」地一震,下意識地挺了挺腰,卻又裝做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

其實她的小小動作,全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墨濯塵的眼中,若有若無的淡笑掠過他的唇畔,臉依舊毫無表情,可雙瞳里卻隱藏著洶湧暗流。她還真是特別,明明見她為了那個男人慾死相護,這會倒又坐在這個男人身邊待產。

墨濯塵近榻坐下,細細查看艾薇面色,后伸手切住了她的脈搏,半晌收回手,擰起眉頭,冷嗤一聲,「這樣的身子,自已能好好活著也不錯了,還強生什麼孩子。」

他還是這樣憤憤難平,聽著他的譏嘲,艾薇不知為何反倒放下了對他的那絲戒備。

艾薇伸手拉住已青筋暴跳的胤禵,只是不語。

她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雙眼睛會說話罷了。她緊握住那個男人的手,他與她從來都是壁壘分明的不相干,墨濯塵面色繼續僵硬,冷冷道:「舌質紫暗,邊有瘀斑。恐是為阻滑胎,服用了藥丸,那樣雖可暫保胎兒,卻氣滯血淤,難以散除,令肝氣克伐脾土,現小腹已捫及包塊,是以才一直腹痛不止。」

胤禵聽得直點頭:「是,太醫也是如此說。只是藥力若弱些,淤血難散,可若加大計量,又恐胎兒有險,故此才會拖延至今難決。」

「倒是挺能忍痛,可你心脈本就虛弱,如此強忍,只怕更是雪上加霜。這個胎兒太耗精血,現才六月已是如此,再要繼續妊娠只怕更糟。」墨濯塵對著艾薇越加沒好氣。

一旁胤禵聽他也如此說,心神俱碎,早無暇計較。

房中三人半晌無言。

艾薇微閉雙眼,靜默片刻,素手撫上腹部輕輕摩挲,復又抬眸定定看著墨濯塵,神色間不見慘淡。「我沒有什麼要緊,我只想請先生實說,這個孩子,到底要怎樣才能平安降生?」他有著對很好看的眉毛,有劍的銳氣。他總顯得那麼冷淡和疏遠,像與人隔了千山萬水,可就算他那次持劍架著她時,她也覺得他不是他自己以為的那樣下得了狠心。

紗幔重重,榻上人如遮在片陰影中,那蒼白的容顏似也帶上了淡淡的灰暗,可她雙眸清澈如月,眼眸深處,有著墨濯塵看不懂的執著和信任,他突然就覺得心底有根弦,輕輕一震,如裂帛般的有絲驚動。

墨濯塵緩下眉色,沉聲道:「治滑胎需獨重脾腎,如施治宜巧,補脾益腎固本為先,再另行想法活血化瘀,未嘗不可。當可用針灸疏通經絡,祛虛散瘀,只是有些穴位太過險要,錯不得分毫,需——」他頓語不言,世人總將名節看得重於一切,他該再如何啟唇。

胤禵一下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瞳孔驟然緊縮,袖下的手慢慢握緊,咯咯的骨節脆響在一片寧靜里分外清晰。

三人默默無言,各自心事,只聽窗外雨點打在殘花落葉上,淅瀝有聲。

墨濯塵轉身望了胤禵一眼。胤禵死死地盯住他,終是念及艾薇,眼中戾氣又漸緩下去,艱澀道:「只要她母子平安,怎樣都可。」

艾薇聞言心口一松,油生感激。

屋中人俱都退下,偌大的室內便只剩一卧一站兩人。艾薇看出他眼中遲疑,淡然道:「你是大夫,我是病人,僅此而已。」

艾薇抬手解開衣結,寬衣褪衫,任衫裙層層落下。一抹愧色掠過墨濯塵眼中,他穩了下神,從藥箱里取出銀針龍芽草來,就著燭火一併燒灼過,又將龍芽草放至熏爐中,這才轉回至榻前。

那股痛又突襲而來,腹部猛地抽搐,竟象比前些日子都更劇烈,艾薇死死咬牙,忍過一**痙攣般疼痛。

墨濯塵小心褪去她最裡層褻衣,褻褲,見那彭隆的腹部偶有微顫,玉般的肌膚上已密了層細汗,他觸及腹部輕言道:「不能太過緊繃,需使之弛緩,才利安胎。」過會待覺他指下肚腹略有放鬆,立無遲疑,即迅下針。

待那柱香幾已燃盡,墨濯塵才施針完畢,收起銀針,為她攏好衣衫,另行取帕替艾薇拭去冷汗。她面色過於蒼白了,從前那樣滔滔不絕長篇闊論的神氣,咄咄逼人的明艷,仿都化成了一種無助,可縱然這樣,她的美麗依然不減。他低聲道:「這熏香由龍芽草加艾葉而成,嗅之可振心脈,亦能平緩腹中攣痛,對胎兒並無害處,平日你可放心燃用。」

片刻腹中疼痛漸緩和下來,腰墜感也減弱不少,艾薇只覺月余不曾如此舒緩,抬眼望見墨濯塵一雙關切擔憂的黑眸,勉力一笑,弱聲道:「已經好多了,多謝先生。」

「你無需謝我,」墨濯塵語氣又復冷淡,「我恰懂醫術,而他答應贈銀捐辦兩所葯堂,各取所需,僅此而已。」冷冷將她前言扔回給她,可他又何需對她解釋?

胤禵徘徊在外,氣悶難壓,艾薇的曼妙玉體,他還未曾得以一見,如今倒叫個臭大夫給瞧了去。他倒不怕他長得俊俏,這世上除了四哥,沒人能跟他搶。只是可恨這墨濯塵還嫌他在一旁妨礙施治,把他給趕了出來。若不是為著艾薇,他早將這墨濯塵給千刀萬颳了。

墨濯塵提匣剛步出室外,就見胤禵冷著張臉,立在柱下,見他出來,冷哼一聲,摔袖步入。

艾薇聽見聲響,抬頭見胤禵黑著臉站在榻前,她知他心下計較,一時無言。

胤禵盯她看了半晌,面色似有血色,略放下心,瞧她倒依舊平靜自若,自己心裡卻是翻江倒海難以平靜。

胤禵挨著榻坐下,恨不能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抱住,抿住唇,眸中滿是怒氣和妒意。

艾薇看著他默然片刻,忽就笑了。她眉色間本含著股憂鬱,這樣輕笑時,秀眉輕挑,星目微閃,別有股調皮的味道。

胤禵看著那抹淺笑如痴了般,那些怒氣、憤恨早不知拋哪去了,只覺這一生能如此相伴,看她一朵微笑也足矣,凝視許久,低低道:「薇薇,記得十歲那年與皇阿瑪同去秋獮,二哥訕笑我還略顯稚弱的身子。說我怕是連張弓也拉不滿,如何能跟著他們同去獵熊。我心下又窘又氣,只是不服,趁人不備,一人一騎入了林中。瞧著廣袤密林,心中豪氣頓生。待我一番辛苦,總算躊躇志得欲迴轉時,竟迷了方向,找不著來時的路。我兜兜轉轉,天漸黑了下來,林中滿是各種奇怪聲響,夾雜有野獸嗥叫之聲,令人寒毛直豎。我大聲呼叫,遠遠傳來,迴音不絕,卻只是自己的聲音,頓時驚恐萬分,心想怕是要死在那裡了。四顧茫茫,絕望無助之時,猛然想起皇阿瑪曾說:胤禵啊,人總難免會遇絕境,象是再過不去了。那時,你要對自己說,我只讓害怕佔據五下,然後就不能叫害怕再控制自己,而需另想他法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默數五下,環顧四周,揀了棵高樹爬上,靜下心,隱隱聽見南方有潺潺流水聲。我下了樹,朝著南方走去,果遇溪澗,順著溪澗流向,一路往下走去,終遇到帶著侍衛尋找而來的皇阿瑪。」胤禵閉上了眼,那一刻徒見皇阿瑪驚喜而泣的景象翩然浮現。

「薇薇,日後若再有任何困苦,驚難,便在心中默數五下,害怕過後,我們一同想法,定沒有過不去的。」

艾薇只覺一股感動之情由心底汩汩流淌而出,心田淡淡柔軟,才一抬眉,便見著胤禵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灼熱而隱隱略帶侵略的氣息迴繞在她耳畔。

胤禵湊近了,鼻中聞到股淡淡幽香,雖混著葯氣,仍是難掩,一時昏頭戲言道:「怎麼?感動了?要不要考慮一下以身相許?」心下緊張卻滿面盡掛戲謔神情。

艾薇哭笑不得,猶豫了下,終出口道:「胤禵,我從小沒有兄弟姐妹,一直很想有個哥哥,」

胤禵臉頰剎時變得蒼白,手壓得指關節節泛青,粗氣橫聲打斷。「我有妹妹。」他深吸口氣,強壓下內心躁氣,半響才悶聲道:「你還真是會掃人興。」

耳聞有人在門外出聲請示,胤禵欲掩尷尬,索性親上前去啟簾,是蝶衣送來他吩咐置辦的衾枕,他順手取過,走至榻邊。

艾薇見那枕長恰及榻寬,中間下陷,兩邊漸凸,觸手柔軟。

胤禵扶起她身,將枕擱至她腰下,復讓她躺下試試。他見艾薇肚腹日益隆起,似因過重,側眠時手總欲托住腹。

艾薇素麵朝里躺著,衾枕大小軟硬俱都貼服。

胤禵有著張同胤禛一樣輪廓深刻的臉,原英氣勃勃,現也蒼白而削瘦。他雖不該救了她卻又將她強囚於此,可除此之外,再無半點不是,一片痴情,也甚可憐,艾薇的心惶惶不安,實是有些怕了這樣認真的胤禵。其實他們兄弟便連個性上也有許多細微之處很是相象,才一思及胤禛,她那顆沉沉跳動的心又刺刺地痛。「胤禵——你不要對我這樣好。」

身後許久無言,半晌,胤禵劍眉垂凝,俊美的臉上只余苦澀,澀澀道:「我又沒要你對我好,你也不要管我對誰好。」

艾薇的待產日恰是正月里,現才深秋,胤禵已早早安妥了穩婆、乳娘入府。一切物什準備貼善得讓初來乍到的老婆子們以為艾薇這位「夫人」是十四貝勒府里的如夫人,日子久了,才在婢女們那聽到一兩絲風聲,原是外頭進府還沒扶正的,懼於貝勒府的權勢,各人是鄙夷羨慕皆藏於心。

「貝勒爺,求您饒了奴婢吧,再不敢了——」門外傳來一聲慘叫。

艾薇聞聲不忍,*著榻欄,勉坐起身,喚蝶衣去打開了門,隱見一婢女跪地用力磕頭,血磕在青石上,漸成朱黑一片。周遭人都低著頭,無人敢出言相勸。

胤禵冷眼一橫蝶衣,轉身入屋擋住艾薇視線道:「你好好躺著,別理這些,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會犯,第二次就沒人再敢了。」

艾薇身上起了層疙瘩,原是有人碎嘴,剛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夫人,求求您了求求貝勒爺——」那婢女一見著她,哭得越發凄慘。

「拖下去。」胤禵不耐道。

「慢!」艾薇急呼出口,「胤禵,我並非要管閑事,可到底是一條人命,回頭你就讓人抽她幾下,也就是了。」她斟酌著字眼,轉念又捂住腹部,秀眉顰起,果引得胤禵注意了過來。

胤禵一握她手又冰又涼,心下一駭,忙道:「你怎麼了,是又痛了?今早墨濯塵會來,你暫且忍一忍。」他暗悔方才不該在門外當場就發作,怕是驚嚇了她。他略收起心底火氣,跑出屋向外張望,瞥見依舊跪著低泣的婢女,一腳踹了過去。「今後要有誰再敢碎言一句,決無第二次機會,滾。」

胤禵遠遠瞧見墨濯塵穩步走來,衣袂飄飄,頗有幾分仙家道骨之味,心不由漸漸安定下來。

墨濯塵見了胤禵微微頷首示禮,自顧走進屋裡,打開藥匣,燙起銀針。

墨濯塵燙畢走至榻前落座,探指輕按在艾薇腕脈上。「怎麼還未用過早膳么?」

不待她答話,胤禵已搶道:「早膳已備下,只是她說沒什麼食慾。」

墨濯塵瞥望了他一下,胤禵知他所指,心中鬱悶,卻也無可奈何,默然退了出去,關上屋門。

墨濯塵褪盡艾薇衣衫,雙手運針如風,約一盞茶功夫,刺遍艾薇上下三**穴,縱是他也已滿額大汗。他取過帕巾替艾薇輕柔地擦拭著身上的汗珠,白玉般的肌膚因外來的溫暖而淡淡微紅,肚腹渾圓高聳。

艾薇雖知他為醫師,可一想到這個毫無瓜葛的男人看遍她裸身,掌握了自己所有的生理變化,總是羞澀,她側面朝里,緊閉雙目。

墨濯塵見她長睫像羽扇般覆在眼上,故作鎮定,又忍不住輕扇,流露出股嫵媚神情,又有點孩童的天真。他知她心思,她肯讓大夫**相對,已算奇女子。而那位十四貝勒爺竟也肯如此,待她也稱得上是情深意重,可為何自己心中卻有絲悵然。

墨濯塵猛回過神來,另取一帕拭去額頭大汗,稍作停歇,又從葯匣中取出另把金針,刺向她周身,這次足有大半個時辰才起針。

墨濯塵將她衣裳略繫上,扶她起身,待要喚人端水入內替她擦拭,又停住開口道:「你心脈有疾,體弱氣虛,生產之日必定更加艱難,日後務必要放開心懷,善待己身,不然縱有靈藥神術,也難挽心脈衰竭,更不用說平安生子了。等下讓她們端來早膳,無論如何也需多吃些。」

腹中胎兒輕輕地動彈了下,艾薇溫柔撫上。「勞煩先生了。」見他拾掇了針具放入葯匣中,匣里還放著幾把大小不等的銀刀,不由遲疑叫道:「先生——」

墨濯塵見她欲言又止便停下靜問她還有何事。

艾薇神色有些古怪,訥訥道:「我下肢殘廢,使不出力,只怕到時順產會更難。先生自可剖腹取出,就是不知現在可有麻醉之物了?」她記得華佗那時就有麻沸散了,可中醫好象並不擅長開刀,也不知是不是因他被曹操殺掉后沒有流傳下來。

一席話聽得墨濯塵很是氣悶,她竟敢如此小瞧他,冷哼一聲:「你不是很能忍痛嗎?自可學關羽刮骨療毒,何用得著麻醉?」

艾薇知她所言唐突了,凈白的臉頰泛起層緋色,微微有些窘然,瞧得墨濯塵終嘆道:「我何需那草藥與酒劑製成的麻沸散,只要用針灸便可麻醉了,這樣還能讓你清醒的見著孩子出生不好嗎?」

「哦。」艾薇輕應一聲,她不知為何獨對這個年輕的大夫總有些不自在。

「你還有問題嗎?不會還想著要為縫扎的線挑選顏色吧?」墨濯塵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見她輕吁口氣,忍不住取笑道。

艾薇呆了一下,展齒笑道:「就用標準黑線吧。」想了想,又揚眉道:「可能的話,最好還是和膚色一樣的顏色比較好。」

兩人互望一眼,都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

艾薇凝視著他,思緒飛轉,試探著問出心中一直疑惑。「先生怎麼會到京城來了?」

墨濯塵忽就斂起笑意,『乓』的一聲關上藥匣,提匣走到桌前,提筆寫了個方子,便轉身向外走去,冷冷扔下句:「我只想看看他到底有何文韜武略,值得那番說辭。」

墨濯塵出屋走過胤禵身邊,將手中方子遞與他。「葯補不如食補,仔細照單烹調。」說畢,也不待胤禵再言,便一刻不停的揚長而去,氣得胤禵望著這個膽大包天的背影肝火直冒。

自這日後,墨濯塵便以昏睡時可減輕疼痛為由,每次施針都特意避開了艾薇清醒的時辰。如此時光飛轉,已快至正月,艾薇精神漸長,時常還能下榻坐會。

北邊的天冷得特別早,從立冬開始,天就幾乎沒有放晴過,乾冷刺骨的風,成天颼颼不斷的刮著,逼得人們都只能待在屋子裡。

艾薇望望窗外,星星好象也因怕冷而躲了起來,隔著青紗偶爾還可捕捉到幾顆隱藏在黑幕後的漏星。她有些寂寞,又似無邊無際,忍不住悄悄的挑起了窗,任風直面撲來,享受地微閉起眼睛。

「薇薇,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還開著窗?」胤禵一踏進屋,劍眉立皺,疾步上前關緊了窗欞。

「不這樣你不就沒有說我的機會了。」艾薇怕他探究,隨口道。

胤禵聽出那話中一絲嬌嗔,心頭亂跳,笑著斜睨她一眼。「女人還真是不能寵。」

氣氛剎那曖昧,艾薇忐忑得急於要避了開去。「胤禵,外面可真熱鬧,是不是在放煙花?」

「今日是上元節。」胤禵微掀嘴角,她是明知故問嗎?他有些苦笑,自己從何時起變得這樣多疑?他從前不是這樣的,遇到她之前,他素來洒脫不羈,拿得起放得下,也有一腔雄心,立志欲佐八哥,可那些都已不再是他了。他的世界瞬間變得狹小,小得只能容納她一人,縱然她如此刻這般刻意的封鎖了自己,將他隔絕在外。

艾薇低柔的聲音拉回了胤禵的思緒,「胤禵,我想出去看看。」

他凝視著她,雖有些猶豫仍頷首說好。

艾薇欲避開他深邃的眼,急急搖著輪椅向前,不想撞了案幾。

胤禵又好氣又好笑又心疼的蹲下替她揉著膝蓋:「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艾薇有些窘意,便說不出口自己膝蓋根本毫無痛感。

胤禵悟過神來,佯作不察的又揉了會,轉身去取了鳧靨裘來幫她穿上,仔細圍好銀狐風領,罩好雪帽,又蹲下身,替她換上掐金鏤花羊皮小靴。

艾薇側首,木木地任他去,她欠他的只怕是這一生都還不了了。

胤禵推著艾薇停在庭院。

朵朵煙花恣意盛放,傾力怒綻,一瀉千里。

回憶瞬時滲透了艾薇的心房,那夜奼紫嫣紅,夜風飄來他傾心的氣息,記憶從未離去,沉澱在了靈魂的最深處。

忘記他原來是這樣的難嗎?艾薇竭力欲壓抑住潰堤的思念,卻不覺兩頰早已濕熱一片,她側過身胡亂地擦了一把,有些痛恨起這樣的自己,忘記他不好嗎?忘了他,她才能重新振作,重新開始,卻為何明知要舍,還依依難決?

煙花不停歇的燦爛著,耀得黑夜如同白晝,耀得胤禵英挺俊逸得令人屏息,可他的眼神,是那樣愁郁和裂痛,他望著艾薇凝視天空的神情,她眼裡殘留的淚痕,惶惑蒼白的面孔,他看得分明。他時刻被一種叫恐懼的東西噬咬著心扉,即將要失去她的感覺拉扯住他,那感覺強烈得,彷佛這一刻即將到來,讓他心唇焦躁,日夜難安,是默念了無數次1,2,3,4,5依舊揮之不去的恐慌,恨不能將她變成麵人兒般大,藏在懷裡安放著,日日夜夜守住她,讓她不能於眨眼間消失在空氣中。

天空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漫天飛舞。艾薇似有些顫抖,胤禵抱起了她,揚起外氅覆住她,抬首再望一眼那漫天飛雪,大步走向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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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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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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