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冬日天亮得有些耀眼,如片明靜的琉璃懸挂在了空中。銀裝素裹的天地間,俏生生立著個嬌小的身影,烏黑的發隨意地挽起,艾薇笑著向後道:「師傅,你走快些。」她黠慧的眼中儘是閃亮的笑意。「師傅,蛇放好了嗎?是選了條最難看的吧?沒毒哦?」

「好好的辦學堂,偏你事最多,總有希奇古怪的主意。你說等推我一下再放蛇是什麼意思?」墨濯塵頭痛道。大冷的天袖攏中藏了條滑溜溜粘涼涼的蛇是何滋味,他只慪自己如何就答應她做這樣瘋癲的事。

倆人才走至學堂幼班門前,孩子們已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艾薇笑著聽他們七嘴八舌,目光卻越過這些孩子,投在*窗而坐的阿牛身上。他天生盲殘,師傅說毫無希望,所以無需浪費時間、藥材治療。

誰說小小孩童都是天使,他們俱已會勢利看人,瞧不起瞎子,阿牛越加孤單無助。

艾薇推了墨濯塵一下,忽地猛然驚聲尖叫:「啊,蛇!」

孩子們一眼望見地上盤扭的蛇,背脊上鋪滿斑斕的綠鱗,棕紅的頭顱鼓出灰白蛇眼熠熠閃光,頓時尖叫連連。似被嚇著的蛇嗖的一聲不見了,屋角四處堆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孩子們都有些恐慌,緊緊圍住了艾薇、墨濯塵,不敢走了開去。

艾薇瞅瞅大家,面露愁容道:「怎麼辦呢,都不知道蛇躲在哪,怎麼抓?」

她推推墨濯塵,他恍然幫腔,皺眉道:「是啊,那蛇好象很毒的。」

艾薇穿過眾人走到阿牛面前,柔聲道:「阿牛,姐姐知道阿牛的耳朵最厲害了,能聽見別人都聽不見的聲音,你幫大家找出毒蛇來好嗎?小朋友們都很害怕。」她輕輕攬住阿牛的身子,似要允他力量與勇氣。

片刻,扯住她素袖的小手突地鑽入,握住她微涼的指尖,阿牛用力地點點頭,大聲道:「我可以的。」

艾薇牽著他走至中間,讓大家屏住呼吸。阿牛微側過臉,靜心細聽,憨憨地咧嘴笑了,他拉住艾薇走向屋角東邊,墨濯塵忙跟上前,如願捉住了蛇。頓時孩子們欽佩的圍住了阿牛,追著問話。

墨濯塵溢出絲笑容,悄悄地對著艾薇挑起了大拇指。

屋外一人逆光而站,清朗天光反襯出他挺拔肩背,胤禛淡淡笑了,她驚聲尖叫時,他慌得幾欲衝去,風掠動他的衣角,隱隱約約,似有若無地將他的氣息融散於風中。

胤禛無聲的打了個手勢,轉身離去,傅鼐疾步跟上。

京城,長街。

墨濯塵感覺到艾薇的沉默,「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從前你不最喜多留會,再帶頭跟著先生唱反調。」他故意打趣著。

「哦,今日我答應忻圓早些回去。」艾薇莫名有些心神不寧。熙攘人群中她望見一個熟悉的灰藍身影,剎那直擊入胸,只瞬間,她追了過去,是他,是他,那身姿,並不如何魁偉,卻自有挺拔傲然之氣。她一直以為,她可以抵擋心底對他龐大的思念,有朝一日,她亦能將這份深情漸漸沉澱於心底,永不再浮起。可當他再出現在她的面前,雖只剎那,她已知道她一直在欺騙自己,她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堅強。

她明明知道要躲開,可記憶已如夏日傾盆狂落的暴雨,來不及躲閃,便已直透心底。

「胤禛——」她於洶湧人群中慌亂的尋找著他。

胤禛一怔,身後突響起他夢寐以求的呼喚,帶著不可思議的氣息,瞬間將他淹沒。那一秒心底湧上千萬個渴望,回頭,回頭,哪怕就此一次,只一次也好,但理智卻告訴他不能,他怕面對面后,他就捨不得放手,鉛灌的步子向前走去。

艾薇追上來,拉住胤禛的衣袖,一如從前。

這一刻,他如何整個人就變成了石雕,不知如何是好,太混亂,太震驚,太狂喜,仿如少年般無措。

艾薇鼓足勇氣,拉過他僵硬的身子,心慌慌地。

到底有多久沒有看見胤禛了,一年,二年,久得恍如隔世,她痴望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周圍的熙熙攘攘,歡聲笑語,忽地一下子,轟然不存,這個世界,變得靜寂無聲,只余他與她。

艾薇想過無數次再相逢時,卻無一個如現在這般沉默,她心裡咯噔了一下,隱隱有種懼意升起,慌忙放開了手。

「你還活著?」胤禛啞啞開口,聽著似還平靜。

「是。」她說得那樣艱難,「十四他用人替了我。」

「他——救了你,」胤禛喃喃道,「你——還恨他嗎?」真相那般不堪,十四竟用這樣齷齪的手段對她,叫他如何開口。

「開始,是很恨。」她該如何說,他救了她,卻也囚禁了她。

「你的腿也好了。」他似是自語般。

倆人忽就都停了下來,沉默的站著,想說的話似都被封緘在了胸口,偏偏又捨不得就這麼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胤禛——」艾薇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輕得胤禛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可接下來,終聽到她艱澀的問道:「那天,那天你和姑姑在書齋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是真的嗎?」她忐忑的望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去看他。

避不過,他終是避不過躲了那麼多天的抉擇。

他們的聲音如驚雷劈過。

「要能忍,有容人之忍,有對敵之殘忍,更要有能剋制自己之忍,忍常人不能忍之忍。」

「如果她真這般不知自愛,**皇室,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十四他,那混小子下了,——她給十四生了個閨女。」

「讓她好好的,平靜的活著不好嗎?」

「我只需坐等德妃娘娘下手便是。」

「如能重來,他只要她能活著!」

胤禛仰望藍天,遙遙高空,佛微啟雙目,慈愛俯瞰,聲聲悲憫:「放手,放手,放手……」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僅*愛就能存活。」他身體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竭盡全力,要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她聽不聽得出,他內心碎裂的聲音。

艾薇身子瑟瑟發抖,彷彿掙扎在秋風中的一片樹葉。他的話如一把刀,硬生生要斬斷他們的過去,奈何,它銹鈍至極,沒有橫空而劈的決絕,只有碾心撕肺般的痛楚。

他是她命中的煞。

他這樣的人,註定要的太多,他的愛,註定需弱水三千,分澤四方,可她還是愛了,愛得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愛得奮不顧身,毫不顧及,全無退路,一葉障目的愛了。

艾薇咬破了唇,血珠一點點地沁了出來,「胤禛,要是,要是我,孩子」她慌了神,無助的試圖再想說些什麼。

她臉色那樣蒼白、絕望,壓得他快要窒息,他不要她再逼迫自己憶起曾經的創痛,他亦無需她知道,他怎會因她無奈有了別人的孩子而捨棄她。「你別說了。」胤禛斷然打斷她,從前再怎樣的千辛萬苦,想起她的笑容,心裡總有一處覺得溫暖,如今卻需由他親手斬斷。

「我累了,你為什麼就不能放手?」他不耐亦殘忍道。

艾薇猛抬起頭,雙眼空洞的如緞上灼穿的孔!她再說什麼,說她有了他的孩子,死死糾纏,生生不放,那樣不堪的愛,她不能,她不能再傷了,總要留一絲自尊吧,不然再該如何存活。

是不是,那刻,該她懸崖一躍,情恨盡散,生死永隔,倒是更好?

記憶還如此鮮明,不曾有一分淡去,但已痛得太烈,她失去了追尋的力氣,餘生,倘還有聲色,也只是燃盡未掉的余灰。

她恨自己不該那麼軟弱,她拚命的忍了,還是忍不住,那針刺的心酸,從心底蔓延開,艾薇緊閉雙眼,眼角沁出淚滴,柔弱而又倔強的臉上顯出一種絕望至極的悲涼神情。

顫慄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間穿透胤禛的心臟,他要她活著,恨他亦無妨,他只要她活著,縱然他已生不如死。

胤禛抿直了唇,如同落定了一個沉重的決心,然後轉身離去。

傅鼐緊緊跟上,欲言又止,終躊躇著說道:「爺,你為什麼」

胤禛頭也沒回的揮手截斷了他,不容他再說下去。

曾經轟轟烈烈不顧一切的愛了,歷盡了重重磨難和風波,那愛依然熾烈,依然洶湧,可它已不被容許再有一絲半縷的流露,只能化作一個悵涼的手勢。

傅鼐望著前方那一貫挺拔沉靜的身姿,竟抑制不住地在戰抖,又忍不住回首望了眼還佇立在原地的宛琬,狠狠心,轉身跟了上去。

墨濯塵緩緩地向她走了過去,直到他冰涼的手觸碰到艾薇僵硬的身子,她蒼白的臉上才有了一絲奇異的笑容。

「師傅,我試過了。」她努力想說得輕鬆點,可聽上去卻無限蒼涼。

「他真的不要我了。」艾薇說出了那早就知道的答案,重重傷心再無法掩飾,傷心,只有傷心,血淋淋的傷心,**裸的傷心!傷得那麼深,那麼痛,什麼驕傲,什麼自尊,什麼偽裝,她統統都顧不得了。

墨濯塵閉目擁她入懷,她抵著他,淚水終於一瀉而出,那樣洶湧,無法抑制,無聲地打濕了他的肩膀。

京城,碼頭埠口。

墨濯塵陪艾薇走過了無數條大街小巷,終於停了下來。河邊停泊著密密麻麻的大小蓬船,兩邊的食攤七七八八圍滿了人,天南海北的閑侃著,幾個漢子卷著衣袖,嗓門大的似爭吵般拚命,片刻又快活的哈哈大笑。墨濯塵見她戀戀不捨地圍著個老婆婆的攤子打轉,卻又向前走去。

艾薇瞧見前頭酒館飄幡,腳步一滯,停了下來。墨濯塵見她雙頰被風颳得泛紅,上前將她披風系了繫緊,「江邊風大,別又著了涼,回頭染上傷寒。」

艾薇似沒聽見般,直往酒館走去。墨濯塵無奈跟上,才入酒館,他快步向前,揀了個*爐火的位置扯她坐下。

艾薇喚過小二后,瞧著窗外蒙蒙江色與滿天落霞交相輝映,美亦蒼涼。

艾薇神情發怔,似思索著什麼,又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般,打開小二端上的酒,濃烈酒香讓她著迷地用力嗅了好幾下,雙手捧起酒壺,仰首直灌。

果然是最烈的燒刀子,嗆得艾薇從喉嚨到肚腹如被火燎般。「咳咳……咳」,她一把推開墨濯塵伸過的手,賭氣般又猛灌了幾口,「瞧見沒,誰說我不行了?師傅,我酒量很好的。」她低低的笑著,那份燒灼漸漸擴散至四肢百骸,清顏如綻開的紅花。

「好,知道你行了,你厲害,不痛快喝兩口就算了阿。」墨濯塵奪過酒壺,欲讓她吃些熱食。

「誰說我心裡不痛快了,我是快活才喝的,酒,酒呢——呃!」她不雅地打了個酒嗝,拍桌再喚。

「師傅,你怎麼不高興了,是心裡煩?」艾薇如有所悟的點頭道,「喝酒啊,喝了就痛快了,你沒聽過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嗎,我欲與君痛飲美酒三百杯……同銷萬古愁……呵……」她一頭撞入他懷裡,不依不饒的欲奪酒壺。

「我讓你搶。」墨濯塵手一推窗,忽地將酒壺向外擲去。

這一扔,艾薇怔了怔,傻呼呼地望著他生氣的臉,又瞧瞧窗外,迷茫而又憨憨的笑嘆了口氣:「唉……可惜了,還有半壺呢。」

墨濯塵沒好氣道:「那你快去揀,好象還沒流完,不定能喝上兩口。」

艾薇「哦」了一聲,晃晃悠悠真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哎——」墨濯塵急了,轉念一動,忙扔下碎銀,追了出去。

艾薇腳步不穩,陡地一顛,跌倒前,一雙手臂橫了過來。她素身一斜,倒在了墨濯塵身上,腦子昏昏沉沉,身子卻輕飄飄又暖洋洋的。

墨濯塵怔怔的瞅了瞅懷中那張泛著桃紅的臉,眸底幽深處的深處,若有似無地竄著火星,他揮手招停馬車。

十四貝勒府。

她答應今日早些回來,卻日下西山都不見蹤影,跑去學堂那才知她很早就走了,派出的人馬俱無獲而歸。胤禵渾身肌筋僵硬,急得心臟幾欲從口中跳出之際,驚見不遠處馬車緩停,墨濯塵抱著艾薇正欲下車,他意志瀕臨瘋狂,衝上前去。

「薇薇。」

「嗯?」那馬車太顛,顛得她頭有些暈暈的,艾薇似聽見有人喚她,睜開眼,還未等她看清,身子一轉,已被一高大身影抱入懷中,月光照著他峻顏,下顎綳得死緊,炯亮的深瞳正上上下下,仔細又迅速地端詳著她。

見她眼神迷亂,渾身狼狽,胤禵胸口起伏甚劇,儘管心裡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硬是壓下狂躁的心緒,沉聲道:「薇薇,你有沒有傷著?」

艾薇似有些愣住,定定地啾著他,說不出話。

墨濯塵見胤禵一副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索性不做解釋,站立一邊,一旁府門上掛著兩隻燈籠,被風吹得左右搖晃,映得朱紅的大門時明時暗,石階旁張牙舞爪的石獸栩栩如生,威嚴逼人。

胤禵等不及地小心探觸她周身,似都沒有磕碰傷腫,尤有些不放心的再看一眼她,「薇薇,真的沒有傷著?」

艾薇似聽明白了般,雙頰紅得出奇,掙扎著欲下地,嘴裡不停嘀咕:「受傷了,我受傷了…….」她扯過胤禵的手放在胸口。「痛,這裡痛…….」

胤禵胸口如被狠撞了一下,眉峰成巒,陰鬱地盯著她紅得極不尋常的臉蛋,浸在月光下猶如粉桃,眸光似霧,心太過慌亂要到這時才嗅到她噴出的酒氣,她是喝醉了,她終還是去見了他吧,胤禵嘴角苦澀,抱起她轉身離去。

不放手,不允她自由,她必不肯留下,可她若真留下,卻又怕她忍不住會去找他,又或他們終有相逢的一日,他沒有選擇,只能兵行險著賭一下,賭胤禛輸不起第二次,賭他必會為她放手,如這樣她總該死心了吧。

那樣多的算計,那麼深的成府,每一步他都走得如屨薄冰,是鬼迷心竅,是走火入魔,胤禵驀然閉上了眼睛,再退已是不能,原來愛可以讓人變得這樣冷酷和自私。

胤禵彎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放至榻上,突地一雙手伸了出來,緊緊勾住他的頸脖,那麼熱情,那麼溫暖,是他曾渴望過千萬次的幻象,是他輾轉反側,相思難解的欲求,燭光昏黃,將她雪白滑膩的手朧出淡淡的珠澤。

胤禵低首垂睫,她原先少女特有的清麗已褪去,眉角漸添嫵媚,整個人如同畏寒的貓兒般攀著他胸前,摩蹭著那點溫暖,不舍離去。

胤禵眼眸轉深,呼吸急促,「宛——」他試探著低啞地喚了她一聲。

她微微一顫,眼角慢慢沁出淚水,無聲的滑落。「抱抱我——抱緊我。」那聲音迷茫而纏綿,帶著她細細的呼吸聲。

胤禵兩手一用勁,將她整個抱入自己寬厚的懷裡,感覺到她渾身一震,雙眼緊閉,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衫。

他擁緊了她,唇輕輕在她的鬢邊與耳廓摩移,低柔道:「宛,宛,不哭了。」

懷裡的她雙頰暈紅,星眸半掩,偎貼在他懷中,微敞的領口,露出她頸下柔膩的肌膚,瞧得胤禵一陣眩暈,空氣中瀰漫著她誘惑的氣息。

他低柔卻又似曾相識的呼喚令她迷惑,她有些不安的蠕動著。**如閃電激竄上胤禵每寸肌膚,令他渾身顫慄。「胤禛,是你嗎?胤禛——」

胤禵身子一僵,血液卻越加澎湃洶湧,原本停在她鬢邊的唇游移到她唇畔,先是小心,溫柔地試探著,見她沒有抗拒,唇舌便疊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渴望、纏綿、難捨……生生不息鋪天蓋地的湧來。

他寂寞了太久太久,縱是違心自欺,也不舍錯過,胤禵猝然俯身,將她禁錮在自己身下,向那更深處探去。

「胤禛,胤禛,胤禛」她聲聲低喃,如雷鼓狂敲,擊得胤禵胸腔灼烈般的疼痛,他緩緩抬起頭,雙眼發紅,滿額滾汗,仿用盡了所有的意志才緩緩起了身,呼吸中還帶著微微顫抖。

她如貓兒般蜷伏著,他不能再望。胤禵扯過錦被,小心掖好被角,放下帷幔,背身而立,聽她鼻息漸沉,似已睡去。

三更鼓響,胤禵推門而出,夜色陰黑,漸漸飄起清雪,佇立許久,雪飄落眉間攏成了白巒,刺骨的冰冷漸漸散去他渾身的灼熱與酸痛。他遙想起那日,萬丈霞光,她跌入他懷裡,回首微微一笑,從此便死心踏地再無更改,如果沒有那一刻,自己會不會比現在要逍遙快活得多?胤禵顰眉想了想,不,無論怎樣,還是不願錯過,是註定要相逢,是註定與她糾纏不休,身已有情,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

胤禵深吸了口冷凜的空氣,於雪中踽踽行去。

次日正午。

艾薇頭痛的醒轉,有些眩暈和噁心,憶起昨夜裡似發生了些什麼,無盡的傷痛中,她被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唇畔依稀還停留著他的氣息,是胤禛?!艾薇眸中亮光一瞬即逝,怎麼可能,是再不能了,她心頭有什麼沉沉地直往下墜,下墜……

艾薇有些慌亂,那難道是胤禵?她起身欲尋忻圓,蝶衣撩簾入內,見她已醒,忙喚人入內伺候盥漱,又叫入奶娘。

「忻圓,忻圓,是額娘不乖,你不要生額娘氣了好不好。」忻圓扭著身子,欲掙脫出艾薇的懷抱。

艾薇硬湊過去吻著她柔嫩的臉頰,「嗯,忻圓好香,忻圓最最香了,比糖糖還要香哦……」她舉著糖果搖晃,果見忻圓一臉燦爛笑容,小手一抓奪過。

艾薇捏捏她粉頰,「小讒貓。」

蝶衣往香爐里焚了把仙人草,一縷幽香沁人心脾,又將引枕*背挪好,讓艾薇坐定,遂捧上湯盅道:「夫人,這葛花草果湯爺一早讓人備了,說等你醒轉,定要先喝了才行。」

艾薇見小碟中還配有粒丹丸,便取過與醒酒湯一同吃下,片刻,便覺一縷熱氣自湧泉而上,頭痛舒緩。

蝶衣已令眾人布妥肴饌,艾薇見都香美異常,更覺肚中飢餓。用畢漱口吃茶,精神頓長,坐至梳妝台前,欲將長髮結髻,鏡中瞥見忻圓糖渣掛在嘴邊,眼圓溜溜好奇地轉著,伸手欲抓她髻,逗得艾薇忍不住笑了,本欲夾緊的秀髮,因這一笑,脫了手,滿頭青絲飄墜,忽聽見響聲,她朝門口望去,便見胤禵正立於那。

胤禵被那笑顏狠狠擊中,怔怔地,幽黑雙目緊鎖著她嬌顏。

艾薇突見著他,手微一顫。

蝶衣等齊出聲請安,將胤禵喚醒,他收斂了視線,揀起她掉落的發簪遞去。不經意間碰到艾薇伸出的手,兩人同時一震,一股酥酥麻麻的觸感透過指尖鑽進胤禵體內,癢透了四肢百骸,竟忘鬆開。

艾薇默默一抽取了過來綰緊了發,抬睫見他發肩停留雪花,眨動濃睫道:「下雪了。」

「嗯,夜裡已下了一宿。」胤禛悶聲道。

艾薇聽他聲音似有些翁,怔了怔。「你鼻音很重,著涼了嗎?有沒有發熱?看大夫了嗎?」她一連串追問,濃濃關切。

聽著她溫言細語,胤禵的心忽地蹦蹦狂擂,那心跳聽來分外急切,他有些訝然,些許慌亂。

「不用,我哪有那麼嬌弱。」胤禵沉悶道,他不著涼才怪,大冷的天,在外立了半宿,想想真是挫敗啊,她只需輕輕一聲呢喃就能讓自己渾身慾念狂奔。

也許是因艾薇的心結,也許是因胤禵刻意迴避,他們倆人,誰都沒有再提起昨晚。

艾薇見他茶端起又放下,似有難意,輕言道:「怎麼了?」

蝶衣偷瞄他倆人一眼,上前附於艾薇耳邊輕言。

艾薇微微顰眉,逐讓奶娘抱走忻圓,一應人等皆退下,輕掩上門。

胤禵靜靜地坐著,漆黑的眸子盯著她,靜默許久道:「皇上念你育下血脈,我又曾有未及行禮便喪妻之痛,今日特恩准了個格格名份,我知道委屈了你,更何況你心中本不願,可又不能說明——,九哥他們還鬧著要擺酒。」他面無神采,幾分無奈愁苦。

艾薇聽罷怔怔地看著胤禵,臉色蒼白,似化為雕像般,半響,嘴角微微抽動,努力扯起縹緲的笑道:「總不能抗旨,——既是喜事那就擺吧。」明明已知遲早如此,為何心還抽搐痙攣,痛徹骨髓般不能接受,她喉嚨泛酸,費力地咽下那股不適。「只是胤禵,私下你再給我些時間好嗎?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可——」

胤禵伸指堵住了她的唇,耳側傳來他低低的聲音,彷彿帶著輕輕一嘆。「你不要替我難過,我心甘情願等。你知道嗎,第一次見你笑魘如花時,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不再屬於我自己,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屬於我了——」他在她耳邊輕聲訴說,似還來不及覺得疼,心就已經燒成了灰。「可你一開始就是拒絕,那時我還以為你是害羞,後來你更是千方百計的迴避我,我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想要。」

胤禵拉起她的手擱置胸口,「可是你聽,這裡有顆因你而跳動的心,你聽它在跟你說什麼,它日夜低吟:薇薇,薇薇,到底要多少相思才能換來你的一點垂憐。思念的時候,有時它會幸福得象是世間最輕柔的羽毛在你心尖輕輕撓著,撩撥得你渾身無邊無際酥酥麻麻。可有時它又會酸楚得仿同呼吸相連般,你每呼吸一下,它就牽引著你抽痛,除非你能停止呼吸,可你根本做不到。」

艾薇怔怔的聽著,他幽幽低訴的竟如同自己的心境般,眼中溶出了淚滴。

「只要你願意讓我等,我就甘心,我就有了力量,否則我會如同一隻渾身是傷,鮮血淋淋四處咆哮憤怒的野獸,那樣的瘋狂才叫我害怕……」他聲音中有著揪人心的蒼涼。

艾薇忽有些明白了他,情愛中,誰先捧上真心,誰就先輸了一局,胤禵眼中的不甘,無奈,苦楚深深的灼痛了她,內心的罪惡感越加濃烈,對他的感激與愧疚如潮水湧出,淹沒了她,不能不割的情意,不得不償的恩情捆綁得她幾欲窒息。

她寧願他這個時候不甘心的暴跳如雷,寧願他生氣得轉身離去,隨便怎樣的憤怒發泄都好,她都甘心承受,只是不要這樣一如既往地再一次包容她。

艾薇揚睫注視著胤禵,「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那一日我在府外遇見你,你袖袍染有血跡,你說是碎了杯子割傷的,那日你是去八阿哥府看海東青的,後來——海東青出了事,那是不是和你有關?」

胤禵不置可否地一勾唇角,握住她手,索性痛快承認。「是。」他對著她的神情依舊溫柔,但眼裡似有寒芒在瞬間森冷起來。「從前他那樣對你,那時我就起誓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聽他承認,艾薇臉頰微微一黯,卻也無話可說。

片刻,她如有所指般繼續問道:「那你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瞞著我的?」

「你是在懷疑我?胤禵」一怔。

「那到底有沒有呢?」她不容他轉移話題道。

「薇薇,你這脾氣有時還真是討人厭。」胤禵*近了她,「好了,我承認是我讓蝶衣帶你去那的,想最後再試試能不能留下你。」

看出他內心深藏著患得患失的脆弱,艾薇的心柔軟了下來,坦言道:「胤禵,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後來我猜到可能是你安排她說出的,也沒有拆穿。可是胤禵,我不喜歡你對我用心計,你要答應我,再不會瞞著我任何事,不管真相有多醜陋,我都不要虛假。」

「好。」他毫不猶豫一口應允,那樣多的謊言,死後要去拔舌地獄吧,顧不得了,他不想抗拒,亦無從抗拒,任由這般放縱自己不再回頭。

「可要那天我沒有回頭呢?」艾薇似有些疑惑。

「放手並不表示放棄,要是你真狠心不回頭,從此我便追隨你至海角天涯。」

「甜言蜜語。」她面上一哂。

「我從來沒有對其她女子說過。」胤禵凝視著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由不得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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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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