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頭。
「琬,你沒有守諾,你答應過我不離不棄,可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是,琬,你怎麼能那樣心狠,一次都不曾入夢。你回來好不好,哪怕只一次,讓我再見見你,……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那時我都想好了,我們會去哪裡,會蓋什麼樣的房子,我以為這一輩子還會有無數個無人打擾的夜晚,會有許許多多的時間可以慢慢說給你聽,原來我都錯了……」
時間久了,胤禛養成了每次在她墓前陪她說會話的習慣。春天花開,他會想起她的笑,冬日飄雪,他會憶起她的愁眉,宛琬是那樣的怕冷,點點滴滴,清晰如昨日。
原來,並不是相愛便能擁有一切,便能像普天下所有平凡的百姓一樣廝守。
傅鼐上前附耳輕言,胤禛面色徒然一變。果然如此,普天下,除了他無人再能一手遮天。可為了她,縱算要忤逆皇上一次,總也要試過才甘心,人活在世,難免任性妄縱一次。
紫禁城,乾清殿。
今日奏則甚多,一更快盡,皇帝才欲傳膳,內官便入內稟報雍親王覲見。
「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皇帝凝眉一思,「今日朕累了,有事明早朝再稟,你讓他回了吧。」
宮殿本就遼闊,夜色下更顯幽遠,風清冷冷地刮過,今年最後的丹桂簌簌落地,偶有幾朵飄在胤禛衣上,襯著他灰藍的衣袖,分外孤寂。
皇帝見李德全一付欲言又止模樣,瞭然道:「他可是還等在那?」
李德全慌鬆了口氣,恭聲道:「回皇上,四阿哥一直跪在殿前呢。」
「這撅脾氣,也不知是象誰,讓他進來吧。」皇帝揮手讓一干人等均退下。
胤禛穩步上前,跪下行禮后,並不起身。
皇帝見他這般,已知他來意。「你凡事較真,又可知這宮裡該知的,不該知的事都太多太多。有些事別人既刻意要瞞起,那又何苦執著不放,非要立時把它一一掘挖出?日子久了,總有它浮出的一日,在那之前,又何苦非要打破人人都費心經營的平靜?」
「既是費心經營,便不能事過境遷,平靜如水。恕兒臣不孝,我只想知道,為什麼?」胤禛抬首直視皇帝,深湛窅黑的雙瞳中只余堅持。
「為什麼?朕也想問問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個個都處心積慮,都妄蓄大志?又為什麼你們兄弟倆卻為了個女人各不相讓?」皇帝聲音漸漸低沉,但那聲中卻透著深深的無奈與落寞,他遞於胤禛一張薄箋。
胤禛望著信箋上迥然是自己的筆跡,驀地一驚,宮燈映照下,他臉色稍顯蒼白,啟唇,欲說些什麼,又止了下來。
「朕知道,這不是朕賜你的那枚章,那這字自然也不是你寫的。胤礽遞與朕,痛訴你們時,朕都差點當真了,那幕後人仿得還真是象啊。」靜寂的殿中響起皇帝平靜的聲音,他不緊不慢的繼續說道:「朕賜你的那枚芙蓉石印最後『寶』字上一點,略凸出些,是當時,朕手恰抖了抖,也沒再改了,可這信箋上的卻同朕以往的字一模一樣。」那幕後人只怕是想借著胤礽事發,趁機再整了老四、老八,可惜卻查不出是誰所為。
「胤礽是為了這才恨你的,可她卻並沒有死,十四他得信后,讓人替換下了她。」
胤禛似沒聽明白般眨動了下眼,雙眸追向皇帝,神思飛快旋轉,身子卻已止不住顫抖,血脈中急速奔流著狂喜。
轉瞬皇帝的寥寥數語,又讓他從雲端墜地,重新跌入那無邊的煉獄中去。
「可十四他,那混小子下了,——她給十四生了個閨女。」皇帝說得有些猶豫,胤禵跪地坦誠一切時,他痛上心頭,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麼孽,生了這麼群混帳東西。
再廢胤礽前,京城探子回稟各處酒肆茶館皆繪聲繪色描述太子胤礽荒淫無度,暴戾不仁,可那說辭都太過整齊劃一,分明是有人背後唆使安排。胤禩密奏詢問該當如何行走,又佯為避免舉朝保奏他為太子,故做卧榻不起。他都隱忍不發,任他們盡情表演。直至胤禩不耐地送上殆斃之鷹,真是迫不及待,幾欲逼宮啊。靜下心來,他也曾想過這斃鷹之事,胤禩是否真為人所陷害,可他日益老邁,已無心無力再探下去,更何況迫在眉睫的是胤禩朝里朝外蓄意廣結人心,其險惡更勝胤礽百倍。胤禵對那女子手段雖過於卑劣,卻也是用情過深。
皇帝細細端詳著胤禛,他第一次發覺,他這肅然穩健的四阿哥,眼下隱著青青疲倦的影跡,而雙眉間的川紋,深深觸目,「胤禛,情字傷人,不過是舍與不舍,放手吧,事已至此,便放手吧,讓她好好的,平靜的活著不好嗎?」皇帝一字字極清晰的說到。
宮殿沉沉寂靜,令宮燭燃燒的聲音清晰可辯,這些鉛重的言語仿凝凍在空氣中,壓迫得胤禛難以呼吸。
胤禛知道他話聽著似欲詢求意見,然而卻是讓人永遠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心念一動,回想起來,這兩年多,師傅曾不止一次地勸慰過自己,暗示他塵緣未了,並執意與他相約三年期滿才能剃渡出家,總鼓勵他要滿懷信心面對將來,怕他也是受人所託吧。
皇帝見他眉色知他心中已明了,不禁上前扶起他道:「傻小子,怎麼就學起你皇祖父來了。」他眼露慈愛,伸出手去輕拍他背,柔和道:「好了,天下之大,可為的事太多了。」此事惟有一點好,讓他才知這老四原也是性情中人。
胤禛腦中億萬個念頭洶湧決堤而出,惟有一個聲音如萬軍待發的鼓點,一聲緊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她活著,她活著,她活著,上天如此仁慈,那他還有何求?
「是,兒臣謹遵皇命。」胤禛按捺下一切苦痛掙扎,字字如針刺扎在心。
皇帝又似輕描淡寫般道:「依她現在的身份,便連側福晉也是不能的了,朕見你前下了旨,破例賜她為十四府格格了,算委屈這孩子了。」
長街人稀夜靜,二更盡,天已黑透。胤禛似多喝了幾杯,腳下不聽使喚般,有些不辯方向,一陣涼風拂面,腦子頓清醒了許多,這才驚覺,迷迷糊糊中竟然信步走到了十四貝勒府前。
他停下腳步,心頭一酸,不能再往前行,欲走了開去卻只是挪不動步子,任寒風浸骨,蒼露濕冷,痴痴的望著那朱紅銅門,目光似能穿透這蔚蔚高牆直飛去那人所在。
胤禛知道,若他不顧一切,所面對的將是漫天的流言蜚語,道德枷鎖得一輩子都扛在肩頭。可他並不怕這些,他不怕世人將會如何譏笑嘲諷,亦不怕史官們手中筆如刀劍般無情。他的生命中,充斥著不被允許與必須遵從,他總可以任性放肆這一回,只遵循自己的心意,不再聽從皇上的命令。可他不能,他不能讓宛琬再深陷其中。他經歷過太多的生死勝敗,一顆心幾已修鍊成鐵,卻一不留神讓她侵入,為她淪陷。曾與她生死相隔,猶如心尖被碾碎撕裂的滋味,他再也不想體會。原來並不是他心甘放手,便能走了開去,他們便能放過她。如果這世間惟有最高權力才能護得了她,那他便去為她爭了這天下又如何?
風嗚咽地吹過,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是憤怒,是思念,是渴望,還是無奈?
雍親王府,書齋。
胤禛自那晚快天亮回府後,已整三天了,他沒踏出書齋一步,也沒見任何人,甚至連早朝,都告假未去,素心終等不下去了,站在他書齋門外,輕輕叩門,不依不饒執著的似要叩到天荒地老般。
門終於開了,胤禛站在門后暗影中,目光冷冷地望著她。
他面龐削瘦,似思慮沉重,素心有絲慌亂,他的眼神為何那樣凜冽又漠然,卻讓她目眩神迷。
「再有什麼事,爺也不該把自己關著不吃不喝。」她有些沙啞的開口。
胤禛閉了門,坐回書案后,她跟了過去。
倆人都不再言語,僵硬的對峙著,如鐵的沉靜。
寂靜的夜,胤禛聽著沙漏中細沙慢慢流失,有如夫妻之情,兄弟之誼
素心的眼睛瞥到案几上攤放著的冷金箋,瞳孔幾不為人察覺的一縮。胤禛看向她,她雖面色如常,可往下看去,她的手攥得似有些緊,像要掩飾內心的一絲不安,他抬起眼來,眼底閃爍著熠熠的星芒。
胤禛取過一旁的芙蓉印章,蓋在那張冷金箋上,細細的瞧,「還真就只有這『寶』字略有不同,皇上說他寫這『寶』字時,手恰抖了抖,所以比平日略凸出了些。這心怎麼就能那麼細,連這一絲變動都利用到了。」他看了看她迷茫不解的眼神,恍然大悟般道:「我怎麼和你說這些。」
「可惜啊,」胤禛忽地取過案几上一疊冷金箋紙,用手輕輕的一一彈過。
寂靜的室內響起紙張單調的摩挲聲,急不得,半點也急不得,他越鎮定,她就越不能鎮定,要一步一步慢慢地來,拜他們所賜,他是越來越有耐心了。
「京城的王公貴族們用的都是這濤雲軒制的紙,其中又以這冷金箋用得最多。可偏她花樣奇多,」他眼露柔情,「整天喜歡些小女孩的東西,無意間讓她知道了有種香草叫香雪球。哦,我帶她去香雪海住過,就非要拖了我去濤雲軒,讓薛師傅將這香雪球制入冷金箋中,素心,你聞聞,」他隨手遞給她一張,「幸虧它味很淡,我也就隨她胡鬧去了,不然一大男人用有香氣的紙成什麼體統。」他語雖怪責,卻透著濃濃的寵溺。
她那雙鎮定如水的眼睛終於慌亂起來,猶如動物落人了陷阱般焦躁與不安,皆落在胤禛眼底。他知道她內心深處的狂傲,她的嫉妒之心,遠比常人來得強烈,她永遠不能忍受任何一個人,有任何地方強過她。
胤禛起身走了過來,將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扳開,將被她緊攥成一束的冷金箋抽了出來,輕言道:「可別捏壞了,這可是整個京城獨此才有的冷金箋。」
室內的光線仿驟然暗了下去,素心視線中,只余他那雙深不可測的雙眸,漆黑如墨,深邃如潭。
她欲抓著胤禛的手,他厭惡的避了開去,她憤怒了。
「我有什麼錯?天地雖大,可你們能走到哪去?又如何能心安過一輩子?我如果真的心狠,有心害她,為何要苦苦布局保她性命,我只需坐等德妃娘娘下手便是。」素心亦殘忍的挑開一切人的真面。她知道胤礽必會將一切挑明在皇上面前,她曾細細揣看過那枚章印,發現了那一點的不同,蓋時她仔細動了手腳,故意偽了絲細微破綻,等的便是皇上真做假時,好以為這章是別家仿了來陷害四阿哥,她步步為他著想,只除了要他捨去她。
「你心慈放她一條生路?你會有慈悲嗎?你若定了主意,絕不會甘心苦苦坐等那不確定的事。你怕等不及德妃娘娘動手,我就帶她走了。你做事還喜歡留有後手,你怕萬一真有事發一日,局面難以收拾。又怕我萬一真就此一蹶不振,毀了你的美夢,這些理由自然都需要留著她,讓你可進可退。素心啊素心,無論怎麼高估你還都不為過呢。」
他將那冷金箋放置她鼻前,「可你為什麼不真的聞一聞呢?」
冷金箋離得她那般的近,縱然是再淡的香氣也該聞到。無味,再用力的嗅也是無味。原來從他將自己關在書齋中開始,便是一個圈套,等著她一步步的踏入,他故意用那樣的語調說起宛琬,讓她嫉妒的忘了警覺,素心忽地笑了。「你利用的不過是我的心。」
「是啊,不然能拿你們如何?所有的痕迹都讓你們抹乾凈了,亦連皇上都讓你們騙了過去。」
她感覺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陰鷙而犀利,到這時,她的心倒靜下來了,只用她一貫淡然卻無畏的眼神望著他。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地放了我,可我亦不會去尋死,我要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再說,我並不能算輸,你終究是回到了原來的路上。」她凝視著他,胤禛修身而立,他的臉,線條驕傲,神情說不出的冷漠清峭,她實在是喜歡如現在這般自負睿智無情的他。
「她就那麼好,讓你們這樣不能放手,難道這天下就沒人能比得上她?」她心有不甘,她的命結從來都是他。
「這天下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她連脂粉都搽不好,穿上花盆底鞋還會摔跤。」胤禛的聲音漸漸柔和起來,「一點都沒名門閨秀的風範,笑不露齒,語莫掀唇,她根本做不到。脾氣又臭又扭,明明說不過人家也不肯低頭。與她無關的事,總要攬到自己身上,幫著人家辯是非對錯,傻傻的,不知世上哪有這許多公平可講。她用食不斯文,胃口大的也不怕嚇著人。又天真的象個孩子,居然喜歡淋雨,踩了泥塘摔一交,還樂乎乎的笑。她做人心太軟,吃了虧也不長教訓,遇人相求,從不懂得拒絕。碰到看不慣的事,個子小小還忍不住要跳出來打抱不平。人家難過,她會象是自己遭了罪般不舒服,千方百計地想法勸慰」
素心聽得呆住了,這些也能算是理由?
「可她最大的好,就是她為人處事,一顰一笑都真誠透明,不虛假,不做作,不處心積慮,不用人堤防。」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瑩透亮的如同窗外的明月。
胤禛舉箋至燈前,看著燭焰卷過冷金箋,一路黑色足跡,彷彿在一點一點燃燒著自己的心,將之成灰,輕輕一抖,灰燼化為黑色的蝴蝶飛散了開去。
「來人,」胤禛漠然吩咐,「福晉舊疾複發,需好生靜養,自今日起,任何人沒有我的允許都不得入內驚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