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接連數日,濛濛細雨終於帶來了春日的氣息,密密斜斜,溫柔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

胤禛站在荷畔邊,風拂千頃碧波蕩漾,傅鼐見他神色尚好,趁機勸道:「爺,線奴傳皇上不喜您和三阿哥過分沉溺於私下喜好之事,那三阿哥近日已大大減少了與文人往來,爺,您看這天又飄著雨的,柏林寺還是不去了吧,以後——」

胤禛抬手打斷了他的話,言有深意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有些事,你還沒看透。」

傅鼐一時難以明白,緊緊跟上。

柏林寺位於雍親王府東側,一行人從王府正門而行,陣陣車輪軲轆,打破了廟林寂靜。

十里古柏擎天,間雜叢叢紅柳,野草蔓藤四竄,交龍鈕大銅鐘盪響,餘韻裊繞半里。

錦簾輕啟,胤禛步下車來,身著緇衣,素淡如風,雨中飄來木葉清香,聞之一振。「如有日能踏遍天下古剎,真不知會是何等心境?」

眾人聞言無語,胤禛沉默片刻,復笑言道:「凡事還是不求足意的好啊。」他拾階而上,侍衛們緊步跟上。

大雄寶殿高懸金匾『萬古柏林』,已有沙彌步出,合掌言道:「阿彌陀佛,主持正在稻園,還請施主稍等片刻。」

胤禛笑道:「這廟裡後院分畦列畝,稻香佳蔬菜花,一應俱備,倒常勾起我歸農之心,『歸去歸去來兮我夙願,余年還做隴畝民。』我看圓明園中亦可闢地行之。」

眾人皆隨聲附和王爺所言極是。

「丈夫在世當有為,為民播下太平春。心若能空,縱然為殿上臣亦能是隴畝民,那又何需真的避世?」一清冷聲音突兀響起。

四名侍衛已上前持劍圍住殿後轉出之人,一蓑帽蒙紗女子。

胤禛出聲揮退眾人,這世間常發怪論的女子除她有誰?

「我等凡庸俗人,多謝你開化。」胤禛淡然一笑。

不知怎麼回事,明明他的語氣同他從前一般平靜,可艾薇就是覺得,他是在那說著反話。「王爺過謙了,紅塵罪孽,我自身尚看不透無法自渡,更何況是渡人。」艾薇話鋒一轉,端然道:「我久候至此,有一事想問王爺,年前王爺奉旨修葺柏林寺,所需木材因河汛無法按期抵運,採辦之人便脅迫周圍村莊眾人挨家捐納,以便彌補因趕工期而高價收購的木材。他們美其名修寺本是為民,自該由民捐納。連村中各色工匠也盡行搜索,務令投充。當年也有不服上告之人,可官官相護,反倒讓人誣了個『隱匿逃人者』罪。那人雖無產可沒,卻有命處死,還株連九鄰,各鞭一百,流徙邊遠。先皇曾詔諭:從今往後,滿漢一家,天下臣民,皆為帝子。亦一舉廢除了『投充』制,可當今皇上四處修葺和增建寺廟,卻便利庄頭及其奴僕行施逼勒手段,先佔田擴廟,再迫使失田的漢農,充當奴僕……」她越言越快,鼻尖泛紅,不能自抑。

「住口!」胤禛出言喝止,她難道從來都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愛憎嗎?採辦之事素是肥差,因是三哥門人所託,他便將這好處讓他們得了,看來此事還需徹查。「皇上慈懷天下,廣建寺廟,功在千秋,你怎敢妄誹?」

「若真心信佛,縱只心香一瓣亦足。如今廣建寺廟,究竟是為了弘揚佛法慈悲還僅是為了穩固江山而建,小女子愚昧,還請王爺點化。」她不無諷刺的回道。

兩人間似添了看不見的隔閡,縱咫尺對立,也似有鴻溝橫亘。

胤禛聞言並無不悅,他望向高遠蒼穹,風雲卷涌,朗聲道:「如普天寺廟,能使天下庶民同心,萬里乾坤共依我一個大清,有何不好?」

他索性坦承,她反倒無話可說,艾薇望進他眼眸深處,絲豪察覺不到他前面一閃而過的倦怠,他眼中只有冷靜與自負,是一種堅定的信仰,也是一種擔待的責任,她忽就不想再多言了,只淡淡道:「肆意欺辱漢農,讓人無地可耕無家可依,成了流鴻野匪,難道不是逼人聚眾謀反嗎?」

艾薇轉身欲離去,卻不想一隻手斜刺里伸過來緊攥住她手腕。胤禛一把去掉她蓑帽,抵住她,低聲道:「你是故意的。」那手一使勁,迫得她不得不抬起了頭,似被點穿心事般,她烏黑的眼眸,直如受驚的小鹿般的慌張,叫他怦然心動,不離不棄,誓言還在耳邊,卻已過了三年,這漫長的思念里,他無數次地憶起,她偎在他懷裡的柔軟和芬芳,直到這一刻,重新擁緊了她,他才敢相信,這一次不是夢,不是幻覺,宛琬真的就在他面前。

「不是。」她習慣性的咬著唇,才欲再辯,他已出言道:「好,算你不是成心。你說你從不信佛,那你現在信什麼?」胤禛撐著牆,把她禁錮在他胸口到壁角那狹小空間里。

艾薇只覺得他溫熱的呼吸慢慢向她俯低過來,他身上何時開始有了淡淡的煙草味道。她背後緊緊抵著牆,退無可退,他問她信什麼?突然間,令她驚怕的慌恐及往日種種,毫無防備已如潮水一層壓著一層漫涌過來。

不知何時細雨早已停歇,湛藍湛藍的天,通透的如最純凈的琉璃翠,寺廟中本是靜極了,遙遙隱約能聽見蟲鳴之聲。

她別首不安地瞥望四處,只隱約能見到侍衛投於地上的影子,如偶人般一動不動,四處綠葉蔥蘢長天碧藍,她有些黯然道:「我只相信愛。」

「愛?」他嘴角微牽,重複著她的話語。

「據說佛道修鍊的最高境界便是修得『元嬰』,其實何需修鍊,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這樣的聖嬰。他珍藏著我們不能忘懷的童年,他是靈魂和一切美好情感的源頭,沒有受到這人世間點滴的玷污和毀壞。因為他,我們懂得了愛和被愛,因為他,我們會選擇愛和被愛。這世間再兇惡殘暴再憤恨難纏之人,也許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溫暖、信任的擁抱,只是輕輕的一句話:『不要怕,我會帶你回家。』……」她說不下去了,覺得自己有些荒唐,明明是要了斷,為何還萬般眷戀,聽見望牛村一事,便似找著借口般來找他,她用力一推,逃了開去。

回家?胤禛神色悵然,回家的路如何那樣漫長而又艱難,難道正因如此才顯彌足珍貴?

「不準走。」胤禛一把撈回了她的腰肢,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揚,他俯下臉,扣住她的視線。

「誰讓你撩撥了我。」他低沉溢出,唇輕輕一觸,如羽毛般溫柔刷過,突就狠狠進入,霸道地頂進她緊閉的菱唇,牙齒噬咬著她溫熱的唇畔,火熱的舌翻絞著,糾纏著,她只覺得腦袋裡轟地一聲,耳廓燒成了透明的嫣紅,她伸手用力地想撐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叫胤禛另一隻手牢牢箍住了腰,掙扎不出半分力氣。

慢慢地她緩過勁來,清麗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怒色,他鬆開了她。「你這算什麼意思?」她猶喘不過氣道,連日的身心煎熬都在這刻宣發。

胤禛雙目炯炯有神地迎住她的逼問,「我只要你記住你相信的愛。」隨即一枚冰冷的小東西落入她的掌心,她鄂然垂首望去,是枚濃陽純綠老坑翡翠玉扳指,因是多年相傳的舊物,光澤尤其細膩油潤,內里新纏了厚厚的綠絲線。她有些茫然的抬首,只見著他離去的背影,沒有停頓,沒有猶豫,沒有回顧,一步步走出她的視線。

備註1:漢族農民投*滿洲貴族為奴,稱為「投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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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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