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幽暗帳中,昏黃燈下,胤禵獃獃坐著,不自覺地聲聲低喃:「薇薇,薇薇,」彷佛他所呼喚的人兒就垂首坐於油燈旁,幕壁上投射下他長長的,寂寞的影子。
久久,胤禵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笑意,一陣風卷進帳中,他抬首,見艾薇撩簾而入。
他靜靜地看著艾薇一步一步走近,那一日胤禛果然把她帶回來了,只可惜卻不是因為自己,也無所謂,只要她還願意回來,怎樣都好。沒想到這一回,他們竟遇上了雪崩,她渾身略有碰傷,可胤禛卻除了遍身傷口外還一直高燒不退,嘴唇灰白,像沒有生命的跡象般,她回來后就一直守在他身邊,他們甚至沒有機會說過一句話。
也許在她心中他那本已顫顫危危的小小位置早已消逝,胤禵變得越來越不敢再面對她了,有點絕望,有點自暴自棄。
艾薇走近了胤禵,一時無語,他一身戎裝未換,短衣箭袖,塞外生涯使他人略染風塵,臉龐冒出青髭,透著落拓味道,如這沁涼的夜色,無奈又哀傷。眼中突就澀然,她越來越不懂自己,反反覆復究竟想怎樣?又或者……她其實一直是明白的,只是不願面對。
「他身子好了?」胤禵嗓音暗啞問道,心底暗暗冷笑,若非如此,只怕她也無暇過來吧。那日軍醫已說明燒退了便無大礙,只是他傷了元氣,一時半會難以醒轉,可她倒象是跟誰擰上了勁般,枯坐榻邊守著,似乎不等他醒轉過來,便決不起身般。
「嗯。」艾薇垂首輕輕應了一聲。
胤禵雙眼從她進來的一刻便一眨也不眨地緊盯住她看,見提及胤禛她秀美的臉上才透出一點光亮來,心裡作酸,她的喜怒哀樂從來都是一覽無餘的,可是在今夜的燈光下,似終於安定下來般,美麗而寧靜,散發著—種令人安心的美。
驀然,胤禵感覺周身都冷了,到這個時候,他還在期待什麼呢?絕望的心,為何到現在還期盼著能有奇迹出現。猝然間,胤禵一把拉住她細弱皓白的手腕,他的手有力卻冰涼,艾薇一驚,想抽回,但他握得太緊,他凝視著她,眼中滿是濃濃的苦澀與痛楚。「真的要斷了嗎?不能再試一下了嗎?」
她緩緩卻堅定的搖了搖頭。
他的嘴唇瞬間毫無血色,眼中燃燒起熊熊烈火,如一頭激怒了的野獸,恨不得吞噬掉整個世界,一張本來英俊的面孔卻呈現出令人不寒而粟的陰鷙,鉗住她的手似失去掌控般,越來越用力,她痛得蹙起了眉尖,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他才驚覺般猛然鬆開,無措的垂下手,呆視許久,突地嘴角翹起,笑了起來,笑聲乾澀刺耳,漸漸暗啞下去,揪人心般的蒼涼聲響起:「快十年了,守了你十年,最後不過是等來了這個結局,薇薇啊薇薇,我胤禵竟然也會為你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霎時,恨上心頭,一路走來,處心積慮,千辛萬苦,是前世的債,需今生償還,十年歲月,磨心煉身地償還,夠了吧,醒了吧,這場痴夢,斷了吧。
胤禵嘲弄的輕笑,面上顫怵地掠過痛苦怨恨的神情。「你是來和我道別的吧?連老天爺都要成全你們,發生了雪崩,可以讓你們演出生死相許了解彼此心意,可以讓我藉此不得不退出,回京后亦可說你是死在了高原,那現在我是不是應該要大方地恭喜你終於能和他團圓了,又可以鴛夢重溫了?」他冷笑著譏嘲道。
艾薇似被他的話語擊到般,身子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片刻,她凝眸看住胤禵,無聲道:胤禵,你並不是那樣的自私殘忍,如果你不曾想放手為什麼會給溫同青機會?為什麼會把九阿哥秘密遣人送來報寫皇上身體日益衰弱,需儘快結束戰爭,速回京城的信函故意讓我瞧見,好讓我知道你急於求勝的真正原因,心生厭惡?又為什麼那日派去尾隨的士兵全是胤禛帶來的親信?
她看了許久,久得胤禵渾身不自在,心裡怪怪的,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眸雖又清亮,可卻如幽幽古井般澄凈無波,似將什麼都看透了,又似大有深意,也不知她在想著什麼……
艾薇轉身欲走,胤禵一把扯住了她。「有句話,我今日一定要問問——」
艾薇腳下一滯,回過身來。
「你……你心裡可曾有一時半會的想起過我?」他神情有些狼狽亦有企盼。
半響沒有迴音。
艾薇終淡然道:「胤禵,我們都試著放開自己吧。」她眉兒輕彎,淺淺一笑,胤禵怔怔的看著,平日她的笑容總是極淺淡的,於他眼中卻蝕骨**,一絲一縷總是情,可方才那一笑美則美,卻莫名有股悲涼之氣撲面而來。他心中已有悔意,嘴唇微張了張,欲說些什麼,她已轉身走了出去。
胤禵茫然四顧,她拋下他走了,毫無留戀,這一回,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也許,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得到過她。
為何她不能愛他?為何她心裡只有他?為何無論他怎樣努力,拚命追趕都追不上她?胤禵如醒過神般追出帳外,見著她走去的方向,停滯下了腳步,明明知道她定是去胤禛那,明明已決心斬斷,但這一刻親眼見著了,心裡仍是酸澀難忍。天色漸漸灰暗,最後沉入蒼茫,重重黑暗包圍了他。
艾薇越走越疾,似有什麼東西在背後追趕著般,走至清軍營帳出口處,猛然駐足,閉了閉眼,悄悄吞下牙關咬出來的鹹鹹的血,伸袖抹掉眼角的濕意,深吸口氣,若無其事地取出令牌交與守衛的士兵驗查後步出清軍駐營,停身回首眺望,一路看不見盡頭的營房,昏昏濁濁的光線,早讓人辨不清楚哪座是哪座,佇立片刻,她毅然離去。
結古草原一望無邊,星羅棋布的駐紮著帳篷。
艾薇端著水盆掀簾彎腰才欲進帳房,便見胤禛許是早已醒了,依著衾枕,眼睛直望著入簾處。艾薇端著水盆直直站著,門內門外,兩人互相獃獃凝視,夜風掠過,直吹得帳懸風鈴響個不停,叮叮呤呤聲聲敲在心頭。
艾薇緩過神,將水盆擱至帳角,取過巾帕低頭搓了起來,這幾日恍如一場惡夢般,想起仍心有餘悸。他送回來時已渾身顫慄,一陣冷一陣熱,清醒的時候胸口悶結得喘不過氣,糊塗的時候額頭又燒得像火爐,話都說不出來,面頰燒得通紅。軍醫們忙忙碌碌施治,她只緊緊握住他冰冷冰冷的手,她堅信他定可以感覺得到。後來虧得軍醫下了好幾帖猛葯,他那忽冷忽熱的癥狀才算退了去,人卻已瘦得不成樣子,醒時還總怕她擔心的故作輕鬆,倒叫她心裡越加酸楚。他一點點好轉,她卻變得不敢去正視自己的心了。
艾薇絞濕了巾帕,走至胤禛身邊,細細端詳他的氣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看去精神尚可,手背探了探他額頭,熱度沒有再升,略放下心,緊著心口又一盪不也知是喜是悲,緩過神道:「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熬了些米粥,先喝一點好不好?」
胤禛輕輕頷首,聲音虛弱沙啞:「琬,你別擔心我,把那麼美的眼睛都哭腫了。」
艾薇下意識撫上眉眼,嘴角彎起抹淺淺笑意:「沒有,夜裡莫名有些睡不著罷了。」
胤禛無語凝視住她,手掌伸出,覆上她的,她抬頭看著胤禛單薄的身子骨,心底湧出擔憂。他面上神情患得患失,望著她的眼神那樣熱烈,可他的手卻那樣冰涼。艾薇垂首看著他廋長蒼白的五指,心一點點下沉,半響,若無其事的抽出。
胤禛由著艾薇替他擦了把臉,眼神須臾不離的端視住她,忽伸出手,輕輕撩開艾薇額前散落的秀髮,她身子一顫,避了下,胤禛掌心一抖。
艾薇起身將米粥端來,舀起一勺,輕輕吹涼,送到胤禛唇邊。
胤禛就著艾薇遞過來的羹匙吃了幾口,不留神,唇角搽過羹匙染上粥,艾薇拿絲帕小心替他拭了拭唇邊粥痕。
胤禛面上微紅,笑道:「好久沒有這樣吃飯了。」他眼中掠過絲如孩童被寵溺的神情,玉白一般清冷的面頰上亦浮出微微的紅來。
艾薇的臉色突然僵硬,勺子撞在碗沿上,微側過身子,深深吸氣,復轉過身來。
胤禛見她神色中突有幾分凄涼,轉念明了她定是又想起了忻圓,看她痴痴的樣子,滿眼都是衰傷之痛,他心下悲慟,不再言語。
艾薇轉身走至水盆邊揉搓巾帕,身後傳來胤禛低低一句:「你是不是又要準備逃避了,琬,你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面對真實的我,面對真實的自己?」
「卜」一聲,巾落盆中,艾薇心下慌亂,望著水盆中倒映的自己,眼眸深處的傷痕,任她再怎樣努力,也抹不去,摔不掉,心底一直有兩股背道而馳的力量拼勁地撕扯著她,令她害怕。她害怕自己心底的火苗,害怕那壓抑已久的感情會如烈火般爆發,焚盡一切,可是閉上眼睛往事如毒蛇吐芯,咬噬著她的靈魂,又如鬼魅苦苦追索,讓她不能逃避。
艾薇身子突僵,胤禛雙手環上她腰,死死摟住她,他的呼吸灼熱地拂在艾薇耳畔,他身上獨一無二的氣味,讓她迷戀沉醉得不能自拔,但清醒過來,心底又升起沉沉傷痛,只覺得心口處生出種凝滯感,彷彿被悶捂住般,心跳得極緩極倦。
「琬,你心裡是不是恨我?」
她望住他,沉默不語,幽暗的燈光下仍能望見她眼底的一點死灰,他心口一點一點冷下去。
胤禛猛然用力將她轉過身來,一把將那秀雅清骨擁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將她貼著自己的胸口。她的身子是那麼的柔軟,軟得讓他的心,都化成了水。胤禛用手掌一遍遍摩挲著她的臉,忽地手臂一緊,緊得她幾乎無法呼吸,耳邊卻聽見他有點沙啞的聲音,透著一種難言的苦澀。「不要扔下我一個人,時間久了,會過去的,我們一起再試試,好不好?」
艾薇長睫微顫,隱約淚光,氤氳了眸色,「我害怕,我怕過不了自己心底那一關,我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害怕那根銳刺會一生尾隨,漫長時日,他們終將彼此怨恨;她害怕回到京城,自己心中會更瘋狂的妒嫉,難以自拔。千里萬里過去,再回首時,他雖在身後,如昔情深,只是兩人間已添了難以逾越的隔閡,縱此刻相擁相依,也仍有鴻溝橫亘,幸福,於他們是不被允許的奢侈放縱。
他獃獃怔住,痛如驚雷劈入魂靈,恨不如長病不起才好。
久久,胤禛將她窩在肩側低喃道:「琬,從前這一生我沒有怕過,也沒有悔過什麼。昏迷時,我只想著這一生只是誤了你,卻還沒來得及和你說一聲,我拚命地喊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害怕再也找不到你,心底生生扎出冰凌來般冷,漸漸放棄了掙扎,任那無邊黑霧吞噬了自己去。是你,是你突地緊緊抓住了我,那樣堅定有力,掌心透著無盡暖意,聲聲喚我回來。雖然黑霧中我看不清你的臉,但我知道一定是你,這世上只有你,才能叫我覺得心是暖的。」
他說得情深意動,尾音已帶了些哽咽,垂下頭去,一滴淚就滾燙地落在艾薇手背上,她心如電轉,一片茫然,眼神迷離,嘴唇微微顫動,卻未出聲。
胤禛俯首*著她,無聲淚流,眼淚就這樣簌簌地落在她單薄的肩。「我知道,我何其有幸遇見了你,而你何其不幸遇見了我,我一直都知道於你我太過自私……可是再難再難,你也不要就這樣放棄,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說著,充滿感情,卻又無限哀傷。
艾薇心慟難忍,側首凝視近在咫尺的容顏,這張臉,既熟悉又陌生。她赫然發現自己其實根本不了解他,他的悲喜決斷殘酷,自己都不曾真正了解,這想法叫她害怕。他愛她,可在他心裡亦有天下有蒼生,有他自己的行事準則。她再一凝神,見他鬢髮之間銀絲躥出,遮掩不去,心中一軟,肩上他灼熱的淚似一直流進了她的心裡去,眼眶中壓抑許久的淚終於溢出。艾薇流著淚猛然一口對著胤禛的肩咬了下去,下了狠命般的咬著,久久渾身的力量都消失般才鬆了口,哭倒在他懷裡,烏髮掩蓋了半個身體,嗚咽著說道:「你怎能對她那樣殘忍?可又為什麼不殘忍到底?你回來時躺在那一動不動,渾身發燙,我害怕極了,我怕你和她一樣,這一睡就不能醒了,你這樣讓我怎麼辦?怎麼辦?」
她的聲音凄涼神傷而又悵然無奈,胤禛心底一痛,俯首在她纖細的頸上輕輕一吻,隨即順滑吻住艾薇血色淡薄冰涼的唇,這一點冰涼順著舌尖一路傳到心田變成了一團灼熱,她有點抗拒,卻也不由得閉上雙眼。
胤禛反覆細細摩挲著她臉龐,幾不能聞地呢喃道:「琬,這世上我什麼都不怕,就算江山我也可以奪來保護你。我唯一怕的,就是再也見不著你了。琬,是你喚我回來的,而我也已經為你而回來,我就決不會讓你再離開。」
他雙手緊緊環住艾薇的肩,兩人胸膛緊貼著胸膛,他感覺著懷裡人的心跳聲「卜,卜」地一下一下似從胸口跳出來,落在自己的心上般。
胤禛忽地悶哼一聲,眉頭擰成了一條直線。
艾薇心下一驚,慌扶住他走回榻邊躺下。「是不是頭上的傷口又痛了?你別亂動,讓我瞧瞧?」她將手輕輕地放在他受傷的額頭,彷彿這樣就能減少他的疼痛般。他頭上流了那樣多的血,卻還為了她方便,硬不肯再住去清軍營地,只帶了幾位親隨混居在藏民部落,她勉力讓自己微笑,但心疼的感覺一**翻湧而至,令笑容凄美哀怨。
胤禛費力地抬起手,撫上她的面頰,將她的手拉擱至心口,疼惜地道:「琬,我不是頭痛,是這裡痛。」
「宛琬,你答應我,不管怎樣都不會再跑得遠遠地躲著我的對不對?」他一向穩定有力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顫抖,一雙眼睛死死盯住艾薇的臉上,不敢放過一絲一毫的波瀾。
艾薇心底滿是凄然,望著胤禛眼中的緊張慌亂,叫她不忍,不由微微頷首說好。
胤禛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執起她手,輕輕吻著。「你答應了我就不能反悔,宛琬你從來都沒有騙過我,我相信你。」
艾薇深吸口氣,取過葯來,扶著胤禛服下,見他蒙蒙眼中已有倦意,知他才愈,方才說話耗去不少精神。她放下水盅,扶他躺好,仔細替他掖好被角,多日來的疾病及焦慮令他疲倦,片刻,他便沉沉合睫睡去,一隻手還緊緊扯住她的衣衫不放,像是生怕被再度拋下般。
艾薇怔怔地看著胤禛沉靜的睡容,焦慮和疲憊使他消瘦了許多,此刻他兩道秀長的眉毛舒展著,從容恬靜的睡顏就如一個疲憊的孩子,得到了母親的溫柔和關愛,心滿意足毫無防備地熟睡著。她瞧得有些出神,心情卻更加沉重。但見他似夢見了什麼嘴角微微一咧,像小孩子般地笑了一笑,翻了個身,艾薇小心拉過被子蓋住他露出的肩頭,轉開頭去不能再看。
帳外,雲層中透下了天光,淡金色的,很快染紅了周圍的雲海。
天亮了。